梨花落晚风
陈嘉祐苦笑着,从怀里摸出他此生送给温笛的最后一样东西,“你还记不记得周岁宴的时候,我摸到一个汽轮,家里人都说我会成为一名工程师,”他顿了顿,摊开手心,“你看,温笛,其实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二十多年前就有了答案。抱歉,一直都没能好好告诉你,温笛,我爱你。”
一年后,温笛收到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录取通知书。而一整个夏天,陈嘉祐都忙于军事演练,草原上昼夜温差极大,夜里他穿着军大衣向战友说:“这比北方的冬天还冷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那,等咱们儿子长大了,我们还搬回来住吧,方仁哥一个人会寂寞的。”
到了夜里,温笛躺在床上夜不能寐,忽然听到一声口琴声,她立刻睁开双眼,手紧紧地捏着棉被。窗外大雪落了一尺高,他穿着厚厚的军大衣蹲在她的窗前,用口琴断断续续吹着曲子,琴声悠长婉转,又带着丝丝哀伤。他们同儿时一样,背对背贴在墙上,她在屋内,他在屋外,雪花纷纷扬扬。
温笛还是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温柔地说:“我心中已经有了太阳。”
“慢点,别噎着了。”陈嘉祐一边将水递给她,一边拍着她的背。
话音刚落,忽然有颗石子从窗户外跳进来,打中了陈嘉祐的脑袋后弹开,陈嘉佑一脸莫名其妙,朝窗外望去。温笛拍拍身上的落雪站起来,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棉袄,一脸笑吟吟:“这样你就要放弃啦?陈嘉祐,你当初跑三千米的毅力呢?”
那时候家长封建迷信,孩子周岁时就在他们面前摆上一堆玩意,笔、墨、纸、砚、风车、转盘等等,以此推算孩子的命运。小嘉祐一直往外边爬,最后抓住一个汽轮模型,家里人喜出望外,说这家里是要出一位工程师了。
“不准看!”陈嘉祐扑上去捂住自己的作品。
那一刻,方仁喉咙胀痛,两眼发红,他只得别过头,才能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到了后来,巷子里的大人都知道了,要找温家和陈家这两个孩子,去方大夫的小屋里瞧一瞧,准没错。
“不知道,放假的时候把名报了,体检也过了,估计快了。”
她想要为此奉献她的一生。就如同当年的方仁。
头顶上月儿高高挂,透过油纸糊的窗户望过去,可以看到方仁桌上点燃的蜡烛,随着他翻书的动作一晃一晃。
温笛摇摇头:“不可能的。”
窗外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就在那一刹那,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梨花落晚风》这个故事。
湛蓝的天空中,排成一字形的大雁掠过,方仁看着不远处在树下嬉戏打闹的两个小孩,不由得笑起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温笛咬着牙不肯走,雨水和泥土让她满身狼狈,她却十分坚定:“我不回去,我要去找人!”
“到时候,”他微笑着说,“就要靠你们来撑起它了。”
david教授十分痴迷中华文化,他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他笑着跟温笛说当他还是一位英俊迷人的小伙子时,他就一直想要来一次中国。
教室里坐着的学生每年人数都在减少,成绩好的学生都选择去念中专,毕业之后国家包分配,能端一个铁饭碗,这几乎成了默认的选择。温笛被老师找去谈过很多次话,可是她还是坚决要念大学。
所谓成长,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所谓梦想,就是舍到无可再舍之时,你所剩下的唯一。
这座寂寞的古都,从建城到如今,已经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三千多年啊,方仁在心底想,那得有多少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呢。可是他自己,却正是在这样一座沧桑的城市里,有了一个家。
温笛在广播里听到这个新闻的时候,她正在背万有引力常数。这一天,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滚动播放这条跨时代的新闻。
方仁有一箱子的托尔斯泰、契诃夫和屠格涅夫。他学过俄语,托在俄国留学的好友带回原版书籍,闲暇之余,他就伏在桌前自己译书。方仁工作的时候,温笛和陈嘉祐从来不敢打扰他。他们就坐在地上看书,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挠挠头也就过去了。
方仁死后,留下遗书将包括他的住所在内的所有财产留给温笛和陈嘉祐,供应他们日后学习的一切开销。他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窗户没有关上,清风吹得油纸窗哗哗作响,窗前的书桌上,依旧是两支毛笔、两支钢笔,墨水被放在了左上方。保护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黑白照片,一张上穿着黑色大衣的方仁一左一右地抱着两个孩子,再后面几张,少年和少女的眉目渐渐长开了,照片中央的方仁,脸上也渐渐有了风霜。和照片一同被压着的,还有几张白色便笺纸,上面列着他想让他们读完的书单。
温笛伸手拍了拍陈嘉祐的手臂:“喂,要加油啊!”
生离亦如死别,他将永远也无法知道,在这茫茫黑暗的宇宙中,有一颗以他为名的星。
“学天文?”老师气得七窍生烟,“你每天研究星星能当饭吃吗?”
“那你……什么时候走?”
于是两人蹲在方仁家门外不让他出门,生怕他就这样牵个姑娘结婚生子,再也不会理他们了。
1949年9月,北平再次被改名为北京。三年后,温笛和陈嘉祐出生在这片土地上,两家住在同一条宽巷子里,院子外栽满了梨树,荷塘里的金鱼不时跃出水面,咬住被风吹落的白色花瓣。
陈嘉祐沉默了,那个强大的帝国,离他们所在的祖国,已经隔了不止千山万水。他抬起头,坚定地说:“温笛,无论再远,你都要去。”
1985年的冬天,英国被冻得一片萧瑟。那时候伦敦还是名副其实的雾都,街头的古典建筑只能隐约见到哥特式的墙瓦,人人都在等待天明。
方仁决定放弃传统治疗,同医院签署协议,自愿接受新型药物和方案,写下治疗过程中的一切症状,这大概是他能够为自己热爱的事业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或许还能再挽救几条生命。
多年后,温笛在图书馆里看到了这个故事的原型,是希腊神话里《德奥尔菲斯和他的七色琴》,深情歌者的一个回望,害死了他最爱的人,书后有陌生人的批注:悲伤才是爱情的真谛。
那是北京的初春时节,春寒料峭,停在旧时屋檐下的麻雀被惊得拍翅逃走。
他最爱的檀木椅子上还搭着他的外衣,他多次在雨中出诊,落下风湿的病根,后来便养成了坐下时在膝盖上搭上外套的习惯。
半年之后,方仁时常感觉到身体乏力,肝区开始隐约疼痛。一开始他没有放在心上,等到情况严重时一检查,已经是肝硬化的晚期。检查报告出来的那天,方仁坐在他平时坐的木椅上,想了很久,最后才想到那场手术,不完善的医疗保护措施和一个不起眼的伤口,葬送了他的一生。
温笛时常还是会做梦,梦到他被压在那棵大树下,无论她怎么声嘶力竭地叫他,他都再也没有睁开眼。她开始越发怀念他们小时候,无忧无虑,坐在河边能唱一整天的歌。
温笛嚼完口中的食物才开口说话:“我觉得好难过,日子和心里都难过,众叛亲离,根本看不到未来在哪里。”
温笛伸手环住自己的胳膊,她能感觉到胳膊上因为激动而起的鸡皮疙瘩。
温笛一低头就能看到陈嘉祐刺猬一样的平头,她伸手摸了摸,笑着叫他:“嘉祐。”
她缓缓合上书,和煦的阳光落在她的肩头,她闭上眼睛想,她想了很多年也得不到答案,为什么不能回头呢?
陈嘉祐愣了愣,继续扒了两口饭,没有接话。
然后,在分开的第三年的冬天,陈嘉祐终于回来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大男孩,烈日酷寒将他磨砺成了英俊的男人。他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穿着洗旧的军大衣,提着一大包行李站在巷子口,纷飞的白雪落在他的肩头。
温笛固执地摇头:“不,他会来的,我知道。”
方仁很快得到了街坊邻里的欢迎和认可。他脾气温和,为人谦卑,谁家有个发烧感冒也不用再大老远跑去医院。更何况方仁可是实实在在的大学生,不识字的长辈有时会拿着报纸敲开他的门,不好意思地笑着问:“小方啊,你看看今天有啥大事没有。”
温笛走到铁窗边,左看右看,却找不到他的人影。温笛被吓了一跳,惶惶不安地走回书桌前坐下,他又开始捏着嗓子叫:“温笛,温笛——”
屋子的钥匙,陈嘉祐也有一把,可是温笛不愿意开门,他就坐在门外。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已经褪色的绿色口琴,含在嘴边,有些生疏地试探着吹了几声,然后琴声终于连贯起来,温笛闭上眼睛,那是她最爱的《小夜曲》。
高三开学的那天,温笛放学后没有在陈嘉祐的班里找到他,她便自己绕了远路去图书馆借了一些书。等了很久的书终于被归还了,温笛为此十分开心。那天夜里,温笛又听到石头落在地上的声音,那是她和陈嘉祐的暗号,她起床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翻出去。
他们都没有辜负十五岁的那个自己。温笛热泪盈眶,哽咽得不能自已。
她从小道上冲出来,陈嘉祐急忙捏住自行车的刹车,差点被她弄得人仰马翻。
陈嘉祐请了七天假,从川西赶来,他们住在望江楼的招待所里,在楼上能看到流水潺潺,有白鹭在河上掠过。陈嘉祐找老板借了一辆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白天他就骑着车载温笛满成都跑,文殊院的菩萨,合江亭的水灯,春熙路的芙蓉花,成都人讲究安逸,到处都是露天茶馆,陈嘉祐和温笛就入乡随俗跟着他们躺在椅子上掏耳朵,晒太阳。
陈嘉祐是当天回家后,才在饭桌上听到父母提起有男孩子追温笛的事情。他母亲还瞪他一眼:“人家可是一表人才,北大的高才生,你看看你,高中都没毕业,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风吹雨打,拿什么跟人比呢?”
“你们为什么要削木头?”温笛不解地问。
天才刚亮起来,码头上已经很热闹了,负责登记乘客的工人拿着本子说:“小姑娘,上船吧,你等不到了。”
“我也搞不懂啦,”看见她笑起来,陈嘉祐心底也松了一口气,“反正就是很漂亮了。温笛,去走你想要走的路,去过你想要过的生活吧。”
忽然,她听到一阵十分微弱的哭泣声,因为太微弱了,在风雨交加中,甚至只像是她的幻听。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嘉祐不可思议地望着温笛。
“……还有一支从成都出发赶来的突击队遭遇了新一轮的泥石流,现在已同外界失去联系……”
1960年的一天,一辆破旧的人力三轮车在宽巷子前停下来,从车上走下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穿一件浅灰色儒衫,手中提了一只小巧的黑色牛皮箱。方仁站在古城的红瓦绿墙前,摘下自己的帽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这年二十六岁,毕业于同济大学医学系,风尘仆仆地来到北京,就职于城东的协和医院。
终于,目光的尽头出现一道绿色的身影,陈嘉祐喘着大气,拿出包里的东西:“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就只有这么一点,你省着点吃,吃完了,可就没了。”
是啊,那是她的梦想,这个站在世界顶端的大学,还有专业领域最权威的教授,她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那,你和家里人商量了吗?”
“不是。”
偶尔谈到这些现状,方仁都忧心忡忡,他会将手搭在温笛和陈嘉祐的头上,对他们说:“也许十年还不够,但是二十年、三十年……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的国家会站立起来。”
温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方仁想了想,从抽屉中拿出草稿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圆,又在一旁画了八个小圆:“听好了笛笛,这颗最大的圆就是太阳,而这一颗就是我们所在的地球,它之所以会绕着太阳转动,就是因为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引力。在宇宙里,像地球这样的星球还有很多很多。天地之间,大到星球,小至尘埃,它们之间都存在着一种引力。”
“这里很危险!无论什么情况,请你马上离开!”对面的战士也毫不退步。
陈嘉祐的腿伤养了两个月,没落下什么病根。他因为救险积极有功,被部队授予一等功,他把勋章拿嘴里咬了咬,硬得要命,他用旧衣服将它裹好托人寄回了北京给温笛。温笛在电话里怪罪他:“你给我干吗?人是你救的,功是你立的,我就当帮你保管啊。”
而此时回忆起那一刻,故事里的那些人,温笛、陈嘉祐、方仁……似乎就站在大雾弥漫的胡同口,对我微笑点头,挥了挥手,不知道是在说再见,还是前路漫漫,我们大家各自有路要走。
“这位同志,这里太危险了,请你马上离开!”
到了夏天,陈嘉祐偷偷带着温笛去河边,温笛不识水性,只敢脱了鞋子把小脚伸入河中,陈嘉祐把裤腿高高挽起,手臂伸入水中使劲一拍,水花四溅,落了温笛满身。
方仁一直很清楚地记得那场手术的细节,他记忆力好,经他手的每一台手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病人乙肝晚期,需要做手术,在1966年的中国,这还是一种人们避之不及的传染病。其实不只是传染病,整个国家医疗设备的落后和医疗知识的匮乏导致了无数悲剧。
温笛周末写完作业去找陈嘉祐玩时,看见他难得地坐在石凳子上,跟着方仁学雕刻。
身后的天光,终于亮透了,温暖的金黄色落在他的眼底。
陈嘉祐被她胆小的样子逗乐了,他伸出湿漉漉的手扯扯温笛的头发,昂首挺胸地说:“温笛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三百八十光年,即是说,下一世,亦没有办法再相遇了。
温笛用脚踢着水花还击,结果乐极生悲,脚踩上河底石头上的青苔,整个人顺势向水里扑去。
第二年的夏天,温笛以两分之差与北京大学失之交臂,她独自在方仁的屋子里不吃不喝坐了两天,最后等到的,是千里迢迢赶回来的陈嘉祐。
那时候的夏天,她总爱和陈嘉祐并肩坐在门前,他吹口琴,她低头看书,不时抬起头跟着他轻哼几句,而方仁就在屋里,点一支蜡烛,夜晚静悄悄,未来还很远。
一家人这才转身进屋,陈嘉祐连忙站起来,伸手扶起还在哭个不停的温笛,温笛怔怔地看了一眼他膝盖上的伤,打了一个嗝,哭得更厉害了。陈嘉祐不知所措地挠后脑勺,最后伸手接了一滴她脸颊上的泪,放在嘴里尝了尝,然后皱着眉头冲温笛说:“咸的。”
之后的几十年里,每当温笛提到宇宙这个词语,身体总会不由自主地战栗。她对这片天地心存敬畏,而正是这种敬畏,使她看到了和旁人眼中不一样的世界。
早上六点,北京的天蒙蒙亮,广场上已经满是站得笔直的军人。温笛和陈嘉祐混在人群里,寒露落在温笛的发梢,被陈嘉祐轻轻弹去。百姓们屏住呼吸,看着戴着白色手套的军人将红旗握在手中,然后高高抛起,那一刻,陈嘉祐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捏住了温笛的手。红旗不疾不徐地上升,陈嘉祐的手心炙热,微微颤抖,温笛的心忽然变得极其柔软,她仰着头想,方仁哥,如若您还在世,也会为我们感到骄傲的吧。
陈嘉祐的外公开了一家中医铺子,方仁对老人十分敬重,时常拿着药理书来向老人请教。一来二去,陈嘉祐和方仁也熟悉了起来。他隔着老远就脆生生地开始叫:“大哥哥,大哥哥!”
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开来,他慢慢地说:“温笛,不要回头。”
温笛就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拿到了“祐星”的英文命名证书和运行轨道模型。她将它们锁在抽屉的最下层,抬起头时,看到窗外最后一片梧桐树叶也凋零了。
两个人低头不说话,就是挡着门不让方仁走。
一曲完毕,他又从头再吹了一次,这个下着大雪的冬日夜里,陈嘉佑将《凤求凰》吹了三遍,可是温笛的窗户紧闭,他没有如往日一样等到她。
七岁之后,温笛每天早上就蹲在陈嘉祐家门口等他一起上学。那时候他们的早饭很简单,一杯豆渣很多的豆浆和一个白面馍馍,陈嘉祐胃口比温笛大,温笛每天就掰下一块馍给他。陈嘉祐喜欢睡懒觉,早上总是要赖上几分钟,出门的时候嘴角还挂着豆渣,温笛便笑话他是大花脸。
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我戴着耳机听歌,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公交车经过繁华的街道,两旁的商店发着亮晶晶的光,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正是因为这些美丽的光,让夜空的星星也失去了颜色,社会文明在发展的过程中,想要得到一些,就不得不失去一些。
十五岁的温笛和陈嘉祐,哭着跪倒在他的床边,空荡荡的单人床上,枕头和被子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他用脚踢下自行车的支架,两个人默契地在门前坐下来。夜色迷人,天空中满是繁星,陈嘉祐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温笛,我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这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第一次意识到人类和自己的渺小。
温笛倒不太诧异,周围已经有太多辍学去做工的例子了,陈嘉祐家庭虽不至于经济紧张,但是他在读书的事情上一直吊儿郎当,想到这里,温笛点点头,平静地问:“想好出路了吗?”
“嗯。”
这是1966年的秋天,开始有人家迁出巷子,北京的天空阴霾不见日光。
“有这样的青年人,你们的国家一定能够重振雄风。”他们由衷钦佩。
可是一切来得太迟了。
这天傍晚,温笛离开实验室后,连夜乘坐火车来到格林尼治。著名的天文台大门已经上锁,空无一人,她穿着格子大衣坐在上锁的铁栏前,等待了五个小时,在这个被称为拥有世上最准确时间的地方,看了一场日出。
她怎么能不哭呢。他和她都知道,那些未来,那些白头,已然是不再可能的了。明年,后年……往后许多年,这里的梨花依旧会开得灿烂,却再也同他们无关了。
身后工人吆喝说:“小姑娘,快,船要开了——”
这些日子里,温笛时常想念陈嘉祐,看见南飞的大雁,遇见西边口音的外地人,看到穿绿色军装的年轻人……就连街头的那卖桂花糕的小铺也常常让她失神,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我就是,总是挂念着她,怕她不开心,怕她觉得孤独,”说到这里,陈嘉祐自嘲地一笑,“到头来,真正害怕孤单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而方仁的小屋里,寂静无声。
人类,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从未停止过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温笛仰起头望向无边无际的高空,她感觉到血液在自己体内翻滚的声音。这一切对她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她想要去了解这个浩瀚的宇宙,想要与它对话,想要知道,无限之外,还有什么存在着。
温笛此时喃喃念着他的名字,那噬心的钝痛先是从她的心尖冒出,然后隔了许久,才啃遍她的整个身体。同陈嘉祐分开的这十余年来,她没有一天不在欺骗自己,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承认,她和他的一生,已经结束了。
方仁手忙脚乱,只能摇摇头回答:“没有。”
这天,温笛功课又拿了第一,陈嘉祐语文不及格,正挠着头在背“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看到方仁,他们笑着丢开手中的课本向他跑来。
柜子上的薄荷枝才刚刚发芽,露出一点新绿,他的搪瓷大口茶缸还摆在一旁,褪了一点颜色,还是能看到上面印着的“吉祥如意”。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却都没有侧过头看对方。
她伸出手抚摸着书桌上的宇宙天体模型,我不知道她正注视着其中哪一颗星,她的目光深邃,仿佛穿越了时光和大海,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站在树下的英俊少年。她微笑着,温柔地垂下眼眸,轻声回答:“和无穷无尽的宇宙比起来,人类的寂寞实在不值一提。”
陈嘉祐是在请假的第四天被下令紧急归队的。川西一带多山区,每到夏天经常发生泥石流,只是这一次因为连续暴雨,发了洪水,整个受灾地段信号全部被阻断,根本无法了解灾情和受难人数。
他们只是,辜负了爱。
“好哇,我救了你,小说戏剧里,可都是要以身相许的。”
“好啦,”他笑着接过温笛手中的皮筋,指了指夜空,“难过的时候就抬起头看星星,你看,那几颗很亮的,是不是就是北斗七星啊?”
温笛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他:“方仁哥哥,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温笛不回答,只是一边哭一边刨着陈嘉祐身边的砖瓦,陈嘉祐这才发现她的双手已经烂掉,淌着血。他为此感到无比心痛,他的温笛,应该坐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里,翻着她的专业书,那是他一无所知的世界。
他很满意温笛的回答,笑着冲温笛眨了眨眼睛,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你愿意来剑桥吗?”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骚动声,有一群已经满身是泥分不清谁是谁的军人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他们终于成功护送出山中的百姓们。小孩子们哇哇大哭,温笛面前的战士一时也忘记了眼前的状况,急忙赶上去帮助抢救,温笛就趁着这个空隙混进了队伍里。她的衣服又脏又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别的战士只以为她是刚被护送出来的百姓,都没有太注意她。
温笛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终于收到了陈嘉祐多年前欠她的礼物。她终于知道了他当年跟着方仁学着雕刻的东西,是一条龙,那是她和他的属相,他每年都改一点,再改一点,多年后终于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龙,挂在她脖子上保佑她平安。
邻居里三姑六婆多,闲来无事就喜欢给方仁介绍姑娘。方仁刚刚开始时推辞不过,见过一两位,他和姑娘走在路上,满腹经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温笛和陈嘉祐吃饭时,在各自家中都能听到大人们话家常:“方大夫哪里都好,就是太内向了。”
刚刚从山里下来的战士虚弱地报告着情况:“还有一个分队的人在山里,路断了,他们出不来……”
晚上的时候,陈嘉祐怕温笛路走多了脚疼,提着热水壶去开水房打水,然后倒在盆子里蹲下身给温笛洗脚。他的手指上全是训练留下的茧,她的脚掌白白|嫩嫩,灯光下隐约可以看到血管,他只敢极轻极轻地帮她搓脚。
“我许还不成吗,洗衣做饭都我来成不?你要不开心了,我就蹲门口去给你吹曲子,一直吹到你满意为止。”
天边挂了一块月牙儿,借着大堂里透出的灯光,温笛盯着他的脸,终于破涕为笑。
“嗯,回来住,到时候把进屋的台阶改矮一点,那时候我老了,可背不动你了……”
温笛也跟着他的手指抬头望向星空,然后笑起来:“笨蛋,不是啦,那是天琴座α,也叫织女星,旁边的那颗,就是牛郎星。”
温笛手上没有任何工具,她只能忍痛用手去拨开树丛和荆棘,一边艰难地前进,一边大声叫着陈嘉祐的名字:“嘉祐——嘉祐——”
“差不多吧,”他笑了笑,他的衣服口袋里还装了一些碎石子,他拿了几颗出来抛着玩,“我想去当兵。”
她在电话里说:“我不要什么平安,我想把我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分给你。”
“嗯,你守店我记账,过几年我们就生个孩子。男孩子比较好,像你,或像方大哥都好,你就负责从小带着他去学游泳,可不要像我,这么大了还是旱鸭子。”
每个月温笛放学回家时,他就推着自行车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她,一直要亲眼看到她安全到家他才肯骑上车掉头,时间久了,街坊邻里都知道了有这么个人。
到了下一周,英国剑桥大学天文系系主任david到北大访问,学校开始考虑将天文系分出物理学院,单独成立学院。男生英语大多不好,系里选出了温笛作为学生代表担任david教授的翻译。
温笛忽然开口:“等到你退伍了,回来我们就结婚。”
她是我在剑桥读博士生的导师,全学院唯一一名亚裔教授,唯一一位获得终身荣誉教授荣衔的女人,她编写的《宇宙学与星体结构》被列入全英天文系研究生的必修课教材。
每每想到此,她都十分激动,可是,“英国在哪里,你知道吗?”
温笛大四那年的初夏陈嘉祐又回家一次,她去火车站接他,他仿佛又长高了不少,温笛要仰着头才能同他说话了。
她将她的一生都献给了她的理想。她每天会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虔诚地祷告,祝愿她心爱的男子平安喜乐。
温笛同他隔着几米路两两相望,双方眼底分明是彼此的身影,却都不知该如何再上前。他们已经走过了孩提时代的天真,少年时代的烂漫,成长的大河,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他们遥遥相隔。
温笛不说话,打开裹好的桂花糕,拿出一块放在嘴里,淡淡的清香溢开来,她却只觉得苦涩无比。两人对视,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再见。
温笛坐在方仁的屋子里,拿出david教授寄给她的信,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上面的英文给陈嘉祐听。david教授说,他已经为她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他说,“九月的康桥很美,你们中国有一位诗人写过一首诗,‘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抢救的现场,指挥声和呐喊声混在哗哗的雨声中,一切却是乱中有序,泥浆四溅,洪水如猛兽一般,让人只远远望一眼便浑身战栗。
“……不行,现在不能进山,要等后面的工程兵部队来……”
回去的路上,温笛非要骑车载陈嘉祐,还拍着胸脯保证没有问题。陈嘉祐极其不信任地坐上后座,温笛才蹬了几步路就控制不住龙头,摔了个人仰马翻。两个少年狼狈地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彼此,然后忽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笛笛,别哭了,咱们还有下辈子呢,”他温柔地说,“下辈子,还长着呢……”
方仁哭笑不得,只得蹲下身来给他们讲道理:“你们听好了,人都要长大的,要离开自己的家,甚至是故乡。父母、老师、朋友、同学……总有一天,他们都会离开的,最后能陪着你们的,只有自己。”
书桌的中央搁着方仁的笔记本,翻开来,扉页上是他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年岁有加,并非垂老;理想丢弃,方坠暮年。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颓废必致灵魂。
“别哭啊温笛。不哭,我在呢。”他强忍着疼痛,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安慰温笛。
有时温笛走到路上,都有年长的阿姨笑着打趣她:“小伙子一表人才的,还算配得上咱们温笛。”
第二天早上,温笛的父母打开房门时,看到温笛正跪在他们的门前,她穿一件月牙白的棉衣,重重地向地上磕了一个头,她不说话,只是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头。
温笛最喜欢的事,就是在夏夜里端一张凳子坐在方仁的屋子前,听陈嘉祐吹舒伯特的《小夜曲》。少年的黑发微微挡住眼睛,他低着头,神色温柔,怕打扰屋内的方仁,他不敢吹得太大声,琴声悠扬,和路边的蛙声、树上的蝉鸣声相映成趣。
这是她在浩瀚的宇宙中发现的第一颗行星,它距离地球三百多光年,作为发现者,她将它命名为“祐”,在提交材料的时候,她站在剑桥大学历史最悠久的会议室中央,静静地说:“在我的祖国,遥远的东方,这个字代表着神祐,意思是幸福降临。”
她剪下一缕长发,用红绳将它们编成结;他已经长到了一米八高,据说还能再蹿一蹿。未名湖畔杨柳依依,西部草原风声鹤唳。
汽轮的鸣笛声呜呜响起,温笛仰起头看着蔚蓝色天空,眼泪却仍旧止不住地落下。
第二年的春天,方仁屋外的第一枝梨花开了。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陈嘉祐和温笛兴高采烈地推开方仁的屋门,隔着老远就开始扯着嗓子喊:“方仁哥哥,快出来呀,春神来啰——”
那一年温笛和陈嘉祐十七岁,她每天坐他的自行车一起上学放学,偶尔能吃上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北京街上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越来越多,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我们正遵循着您的教诲,大步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沿途风光月霁,荆棘也开成了蔷薇。
“对,可不能像你,从小就挑食,我碗里的肉都是被你给夹走的,”陈嘉祐笑笑,“等他记事了,我们就带他去四川,我说了陪你去吃三大炮,还没来得及呢。我就跟他说,要好好爱他妈妈,他妈妈当年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好啊,”陈嘉祐笑着接过她的话,“我也没什么特长,我们就开家药店吧,帮人抓点药,也算是把方仁哥的事一起做了。”
她无数次找到对方,无可奈何地告诉他不要再坚持了。男生穿着白色衬衫,身形瘦弱,文质彬彬地笑:“你迷恋宇宙,它也不会给你回答,我迷恋你,又有何不可?”
这又喧嚣又寂静的夜晚实在太美,让时光和命运都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永远是炯炯有神的。此时陈嘉祐握着温笛的手,开心地说:“太好了,温笛,太好了,这不正是你的梦想吗?”
陈嘉祐笑着站直了身子,扯了扯她的头发:“听到了,温笛,我听到了。”
到了最后,温笛某个月底回家时,她母亲忽然开口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把人叫到家里喝杯茶吧。”
“嗯,和他们说了,他们都很支持我,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一辈子窝在家门口也太不像话了。”
第二年的暑假,温笛坐上开往四川的火车去看望陈嘉祐。1973年的西部还非常贫穷落后,温笛在成都火车站下车,周遭却不是她想象中的破旧的土房,路边有小贩在卖小吃,杂耍一样地将莲子羹从铜制的龙头里倒出来,周围人拍着手喝彩。
方仁就像一座巨大的宝藏,他身上永远有陈嘉祐和温笛想不到的才能。温笛最喜欢吃他烧的熊掌豆腐,刚刚出锅时,她伸着指头偷偷捏一块儿丢入嘴里,烫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已经没有时间,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家伙长大成为一个正直的、有追求的人了。不能在他们困惑迷茫的时候,在他们失落悲伤的时候,在他们成功幸福的时候,陪伴在他们身边了。
一直到这一刻,温笛才终于明白方仁当年的那一番话,所谓成长,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所谓梦想,就是舍到无可再舍之时,你所剩下的唯一。
陈嘉祐笑笑,温笛最近心情糟糕,头发也跟着乱糟糟的。陈嘉祐用手捋了捋她的头发,然后灵巧地将头发编成麻花辫,从小到大,每一次为温笛编辫子的时候,陈嘉祐都是温柔的。
“温笛你站好啦,水才一米深啦!”
温笛捂住耳朵哇哇地大叫,试图掩盖陈嘉祐讲故事的声音。
陈嘉祐打开怀中藏着的铁饭盒,将里面的小笼包递给温笛,温笛被关了两天禁闭,饿得两眼发昏,两口就能吞掉一个。
“有人!这里有人!”温笛欣喜若狂,冲着另一端的女人大叫。
温笛沉默着没有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只可惜这世上之事,大多都只能有一个美丽的开头。
他不说话,握着话筒笑。
十八岁的温笛,站在盛夏的荷塘前,抱着信封,号啕大哭起来。
他留给了温笛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是他参军一年所节约下来的津贴,刚好够温笛再念一次高三的花销。
“等我们老了,到时候,还像这样躺在椅子上一起看梨花。”
“嘉祐,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那时候,呵,那时候!
等到方仁神色恍惚地回到家,看到温笛和陈嘉祐坐在他的屋子门口,他们看到他便松了一口气:“方仁哥哥,你终于回家了!”
真怀念那个刚刚年满二十岁的我,心里有好多的梦想,执着、努力,撞了南墙不回头,也正是因为她的不肯放弃,才有了现在的我。
谁也不承想到,这位眉目如画、斯文温和的年轻人,将改变温笛和陈嘉祐的一生。
陈嘉祐跟着成都的部队一起出发,匆匆之下,两人连再见都没来得及好好说。那时候通信极不发达,整个招待所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温笛就守在电视机前等新闻报道,电视机上记者被吹得摇摇欲坠,拿着话筒大声吼才能让一旁紧张抢险的军人们听到。
陈嘉祐见温笛怕水怕得厉害,存心吓唬她:“温笛我跟你说呀,水里可是住着妖怪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大姐姐要出嫁,她家的门前有一条又宽又急的河,大姐姐的妈妈把大姐姐送上船,让大姐姐千万不要回头。于是大姐姐上了船,一直不敢回头。可是,就在即将要下船时,大姐姐想到已经很安全了,就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河里忽然出现了一只妖怪,将她吃了下去。”
这是她爱了一生的土地,这里长眠着她的爱人。
她将她写的论文递给david看,他连连称赞,不肯相信所有的数据都来自她的草稿,那时候国内通行的计算器只有最简单的加减乘除功能,还不如心算来得快。david和同行的两个国外教授全部为中国学生的数学能力感到震惊。他们的专业课本只是国外的入门读物,可是分析起行星运行轨迹来,堪比一台性能强大的计算机。
“不能,”温笛摇摇头,“可是老师,对我来说,理想比填饱肚子更加重要。”
此后又是三年,陈嘉祐开始像所有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抽条长高,轻易地超过了温笛,他还放出豪言,说等过完年就能达到方仁的肩膀那么高。温笛不服气,每天都在家里练跳绳,她的头发已经垂到腰际了,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梳理它们,将它们扎成麻花辫。
david离开前问温笛:“你为什么要学天文?”
1969年7月21日,阿姆斯特朗乘坐“阿波罗11”号载人飞船登月。他说:“这对一个人来说,只不过是小小的一步,可是对人类来讲,却是巨大的一步。”
“这幅图画的是太阳系,太阳应该是其中最大的星体。但是太阳系只是银河系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银河系以外,还有更大的宇宙。而宇宙,”方仁轻声说,“宇宙,是无穷无尽的。”
“嗯,我想去西部那边,那边条件艰苦,愿意去的人少,我觉得这样比较有意义,也是对自己的磨砺。”
方仁侧过头去,他惊讶地发现温笛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幅草图。
他们的余生还很长,可是他的一生已经走到尽头了。
温笛的家里人也因此被请去学校谈过很多次话,家里人对她的想法也反对得厉害。温笛没有办法,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她开始闹绝食。晚上的时候有人透过窗户向她屋子里扔石子,几年前的铁栅栏窗已经被改成推拉窗,她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从窗户上翻出去。
做完那场手术后,方仁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喝了一杯粗叶茶。那天他下班早,在路上遇到卖桂花糕的店铺还没关门,他还排队买了一提,他不喜欢这种小零食,但是温笛和陈嘉祐喜欢。
温笛从小就眉清目秀,一头短发更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更何况整个物理系只有她一名女生,男孩子们都绞尽脑汁地追求她。玫瑰、情书,一天一壶的热水,温笛态度冷淡地拒绝了无数追求者,但是倒还真的有一人一直坚持不肯放弃。
他说,“我在康桥等你,你会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对方还是笑:“百年之前,人们甚至认为地球是平的。”
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宇宙来说,它可以有无数个太阳系,可是对于地球来说,它为之不停公转的,永远只有一个太阳,直到地球爆炸,灰飞烟灭。
温笛半信半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站直了身子,水在她脖子边荡啊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嘉祐才叹息着,轻声说:“笛笛,别哭了。”
温笛为此感到自豪,她说:“她只是睡了一觉,现在醒了。”
第二天,陈嘉祐来到方仁屋子里。屋内陈设如旧,房间被温笛打扫得纤尘不染。他蹲下身,将炉子生了火,然后将桌子上的东西一件件拿起来,又一件件放下。他坐在桌子前絮絮叨叨地跟方仁聊天,说他在军营里的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又累又苦,日子久了,从新兵混成了老兵,听着战友讲各自的故事,在苦中也渐渐琢磨出了一些乐子。
方仁笑着回答她:“它的意思是说,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两个物体,无论是生灵还是死物,所有的东西都是相互吸引的。”
温笛蹲在本初子午线前,用颤抖的手抚摸上这条隔断经线,划分南北的裂痕。游客喜欢跨在零度经线上,似乎这样就能站在世界的中心。而她思念的人,此时正在大西洋的那一端,她同他晨昏颠倒,不知道在他的梦里,可否还有她的身影。
隔了许久,她才开口问:“方仁哥哥,太阳是世界上最大的东西吗?”
最后温爷爷却笑了起来,拿过儿子手中的晾衣竿:“儿孙自有儿孙福,甭管了,菜都凉了。”
这下温笛终于诧异了:“当兵?”
方仁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教过温笛和陈嘉祐很多东西,他教会他们读书写字,教会他们诚实守信,教会他们如何去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现在,终于轮到他告诉他们,什么叫爱了吗?
陈嘉祐笑着使劲晃动梨树的枝丫,绿叶与梨子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我爱过一个中国女孩,她和你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他站在长城上,望着远方伤感地说道。
听到这里,温笛瘦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温笛出发前一天,她和陈嘉祐坐在院子里,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他们小时候种下的树苗,不知何时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屋内火炉上温暖的火苗跃动着,陈嘉祐一手撑着窗台,整个人跃起从窗户上跳了下去,温笛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雪落在两人的肩膀上,谁也没有说话。
温笛和陈嘉祐,便是在这样一条又祥和又喧嚣的巷子里长大。温笛的父亲对她期望很高,一大早出门去工厂上班,就将温笛反锁在屋里,让她写字背诗词。
“嘉祐,嘉祐。”
我毕业的这年她六十一岁,精神抖擞,笑起来腼腆地抿着嘴角,我抬起头问已经头发花白的她:“这么多年,你一个人都是怎么过来的呢?”
“什么叫万有引力?”
两个女人从山崖上下来,整个村子已经被洪水冲毁了,女人顿时跪下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呼喊自己女儿的名字,她说的是土话,温笛听不懂,浑身冰凉。洪水断绝了眼前的路,有大树哗啦一声被冲倒,温笛忽然看到前方的缓冲带边有一个岩洞,洞外的植被已经全部被压垮了,温笛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希望。
温笛无法自已,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混杂在风雨之中,而狂风骤雨,在这一刻统统消失,她的世界只有他。
进入大学以后,温笛每个月回一次家。她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她像是一个刚刚睁开眼的婴儿,被眼前巨大的、美丽的世界深深吸引。不看书的时候,她就伏在桌头给陈嘉祐写信,她每次都会密密麻麻写满五张信纸。通常她寄了四五封信,才能收到一封陈嘉祐的回信,他只是简略地写上自己一切都好,不用担心,这里风光很好。
温笛的母亲受不了大哭起来,她父亲一巴掌拍在门上,激动得浑身颤抖,然后才面如死灰般开口:“你周岁那天,你爷爷就说,这个孩子留不住。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这个故事写于2013年,那时候我刚刚从美国回到成都。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起在大学门口吃火锅,说起未来的事,还有一些天真烂漫的梦想。
温笛笑了笑,轻声回答:“i was born for it”
我其实更想问她,独自漂泊在异国他乡,可曾有一个瞬间觉得后悔过。她为了她的理想,放弃了一个女人所能想象的全部幸福。
“那,”陈嘉祐转转眼珠,不好意思地问,“怎么样才叫喜欢一个人?”
方仁笑着看着两个人的变化,猛然间想到,原来自己搬来北京,已经有六年了。要形容时光,白驹过隙,日月如梭,真是一点都不过分啊。
等一等,再等一等好吗?
“师范学校没有天文系,”她认真地说,“老师,我要学天文。”
“嗯,”陈嘉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将石子捏在手中,“方仁哥不是一直教育我们说要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吗?我想要去当兵,保家卫国。你记不记得以前方仁哥带我们去天安门看升旗仪式?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想,一定要成为一名军人。”
一旁的大人停下手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小小儿郎浑身绷紧,咬着牙昂着头,却是一副誓死不退让的架势。
一切都是方仁还在世时的模样。
女人力气惊人,竟然一把推开一旁年轻的战士,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回跑,温笛眼前一亮,急忙跟着跑了上去。路果然是断的,女人竟然毫不犹豫抓着他们上来时用的绳,踩着湿漉漉的山坡,慢慢地滑下去,一阵狂风吹来,整个人都悬在空中摇摇欲坠。温笛在不远处找到另外一条绳索,模仿着女人的动作跟着往山下去,那一刻她心跳如雷。
陈嘉祐为了救女人的女儿,被倒下的树砸住腿,小女孩力气不够,根本推不动树,前方道路又受阻,她无处可去,只能听从陈嘉祐的命令躲在岩洞里。温笛和女人不敢轻易挪开大树,女人带着女儿回去找救援部队,温笛坐在陈嘉祐的身边没命地哭,陈嘉祐无奈地笑着,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方仁无奈,只得退步:“好啦好啦,听话,我不会不理你们的。”
他将他的一生献给了医疗事业,在北京生活的七年里,他主刀做过上百台手术,拯救过不计其数的生命。
这是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故事。
几个月后,旁边的宅子里,周岁的小温笛,坐在床上对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哇哇大哭。一旁的老人暗自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这孩子不属于这里,以后注定是要背井离乡。”
陈嘉祐推着他的自行车等在门外,见了温笛,只是将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温笛点点头,跟着他一路静悄悄地走。最后,陈嘉祐在方仁的屋子前停下来。
“你不懂啦。”陈嘉祐学着大人的模样摆摆手,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木屑。
再长大一点,温笛开始缠着方仁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温笛不由得一怔:“你是说,你不在北京?”
那时候长途电话费贵得吓人,温笛抓紧时间跟他讲话:“最近我天天都在背单词,走路吃饭都在背,脑袋都要爆炸了。”
方仁微笑着,冲温笛招招手,刻刀和木头在他的手里飞快地转起来,不多时,他就雕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温笛连连赞叹,开心地接过小猫,还不时凑过去想看看陈嘉祐到底在雕什么。
温笛低下头,隔了好久,她才轻轻地开口:“你载我去天安门广场吧,我们再看一次升旗仪式。”
抱歉。方仁难过而又绝望地想着,滚烫的泪水跌入他的手心。
上了小学五年级,学校开始加入音乐课,教孩子们吹口琴。那时候正是春天,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见到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手里拿着绿色的口琴。陈嘉祐学得很快,每次上课老师都会让他站在讲台上为大家吹一曲当榜样。
后来,等温笛终于站起身推开门时,陈嘉祐已经离开了。他的假期只有七十二小时,他连夜奔波马不停蹄,除去来回火车上的五十六小时和转乘大巴的时间,他统共只剩下三个小时。这三天里,他只靠着冷馒头和自来水填肚子,他经过家门,却连踏入一步的时间也没有。
三年后我回到祖国,这已经不是当年她离开时那片落后的土地了。宽敞的大道两侧种满了法国梧桐,眼珠乌黑的少年大声宣誓要成为一名科学家,大雁飞过一列列疾驰的火车,透过高楼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我想,若是她看到这幅画面,她定会感慨得热泪盈眶。
电视信号不好,眼前的画面忽然一片花白,只有嗡嗡的杂声。
温笛猛然抬头,看到微笑的母亲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她再次低下头,不说话。
方仁又是一愣,心里感叹这两个小家伙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刁钻了,他想了想,才回答:“大概就像是,你抬起头,忽然看见了夜空中一颗很亮很亮的星。”
他卒于1999年的春天,门前的梨花落了一地,他终身未娶。
她听得出来,那是一曲《凤求凰》。
回到1958年的那个夏天,全身湿漉漉的温笛怯生生地回到家里,被父亲一声喝住。发现温笛私下跑去河边玩水,温笛家里人气得不轻,罚温笛跪在地上,父亲随手抄起一根晾衣竿就往她瘦小的背上抽去。温笛痛得放声大哭,号得一整条巷子都能听见,正坐在高椅子上吃饭的陈嘉祐听见了,摔下碗筷拔腿就往门外跑。等他冲进温家的院子,刹不住车,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温笛面前,磨得他膝盖上的皮全破了,隐隐渗出血丝,他仰起头大声叫道:“不要打她!不要打她!”
温笛放下信,看着陈嘉祐的眼睛。
这时候,一旁的妇女忽然大声号哭到:“放开我,我女儿还在里面!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女儿!”
他信誓旦旦,目光如炬。
陈嘉祐准点地来温笛家报到了。他轻松地爬上窗外的梨树,满树挂着个头很小的梨子,陈嘉祐顺手摘下一个,放在嘴里一咬,又酸又涩,他一边抛起梨子一边冲屋子里大声喊:“温笛,温笛——”
他不知道的是,她是喜极而泣。一点点,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生死相隔了,一想到这里,温笛绝望得仿佛被掏空了心。
他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他的东西。这天,他沿着北京城走了好久,连回去的路都忘了。那时街上的路灯要隔很远才有一盏,正是盛夏时节,飞蛾接二连三地拍打着翅膀撞击在路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