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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寂假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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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到死都天真,有人生来就苍老。

    邢若薇属于后者。小时候保姆带她,她旁观父母各自在外找情人,家中冷冷相敬如宾。

    五六岁就会化妆,念小学邻座男孩子送小零食,十几岁烫卷头发,天台上抽烟,拉起小团体供她做绝对中心。

    人是社群动物,她也只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文章。而权力关系,又是这条路上最快的解法。

    她去耀世一路顺风顺水,练手带几个小艺人,撕火一个,逼退一个,转卖一个,收益斐然,出了成绩,也打出了名气。

    风是顺的。她提出“大无限时代”的团体企划案,撬来外形和创作能力还算在线的霍连山,补上这四个人的缺,拼凑出这一支未来闪耀内娱五年的顶级偶像男团。

    她为新组合到处低三下四找人求人争资源,商驰就领着另四位队员,日以继夜地扎在练习室里搞特训。

    限定团期间太多商业活动和综艺录播,选秀时期短短几个月的集训成果,早都作古。

    实际舞台能力有多少水分,可能也只有商驰最清楚。

    他看得清楚形势,因此成为最强硬不讲情面的一个。其他成员拗不过他,被他拖着拽着恨生恨死地卷,私底下颇多微词,只是碍于表面威势,暂时将情绪和不满压制下去。

    那时他们都有幻觉,一时走眼,将互相利用错看成相濡以沫。

    他喊她,语气虔诚,“薇薇,你那么辛苦,我总要尽最大努力的。”

    邢若薇望着他那双黑黢黢、水灵灵的多情眼,想狗屁的为她努力。

    拼死拼活,拼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前程似锦?

    但从秀综时期起,她喜欢的就是商驰身上那股怨愤幽深的劲儿。

    这次她也没能拆破他。

    笑一笑,也就揭过去了。

    偶像工业是只开一季的花,可商驰好似着了道,入了法。跑起商务行程不要命,上工到凌晨还是转道去健身房撸铁。软磨硬泡不惜让渡个人分成,都要公司重金聘舞蹈冠军和编曲大师来开课。

    还好,上天眷顾了他。

    “大无限时代”首秀爆炸出圈,只一年,这支“新感觉”男团冲上人气巅峰,封死所有后期流量的生路。

    她和他的热恋时代也就此启幕。衬衫、耳钉和纹身,连落在颈间的吻痕都成双成对。无论分开走到哪里,若隐若现的痕迹总昭示着隐秘的爱恋。

    余下唯一的小小困扰,就是商驰总不知足。

    他异想天开,想跳过音监和编曲老师自己出真正的原创曲。

    “没必要啊。”邢若薇知道他有心病,但她觉得到这时再谈清高,未免也来得太晚、想得太多,“歌曲创意是你的,你就是制作人。”

    他听不进去。白日里盛大的魔术落幕,奉承阿谀的小丑退场。夜晚只留下他独个儿,面对自己的愚拙把戏。

    咬着笔杆子拢着耳机,反反复复地听,修改每一个音符。

    整夜整夜的失眠和歇斯底里,只剩下邢若薇陪着他。

    他似有所悟,很动情地抱紧她:“薇薇,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我是个很普通的人。”情到深处,他低喘,“……遇到你,我才变得不平凡。”

    明知是不能入耳的毒药蜜语。

    她却还是听进去,认住了。

    为了更进一步,他们煞费苦心。

    百万级的交响乐队说请就请,顶级的音乐工作室说装就装,连轴飞往北美和南韩的大师编曲工作室录制编织,拼出来一张小有成绩的专辑。

    有那么几位乐评人,以往看到爱豆发专就冷嘲热讽的,这回竟也给出了“非常认真”“超出预期”的良好评价。

    是个好兆头。

    但无济于事。

    因为李斯特回来了。

    签在美国最大的唱片机器epic旗下,打出的是亚裔天才唱作人的名头,携十四首全原创歌曲的个人原创专辑横空出世。

    以无人敢肖想的姿态,霸榜全球流媒体销量榜一季度有余,主题曲夺下北美流行乐大奖,被称作冲破东西方文化藩篱,大洋上冉冉升起的巨星。

    天才的光环之下,庸人揽镜自照,只见本相不堪,始知粗陋顽石再滴落多少汗水心血,都磨不出半分钻石的光彩。

    那晚,邢若薇摸黑找到录音棚,在工作台桌底下,找到好几天都联系不上的商驰。

    棚子里没开灯,桌洞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头朝里插进去,呈一个大字型躺着,很像犯罪勘证现场,定格在白粉笔尸痕固定线里的一个死人。

    邢若薇抱着他瘦窄的腰身,用力拖他往外。

    一边拽,一边就听到扑哧一声轻响。好像是手机跌落在地毯上。

    和耳机线一起被拖拖沓沓拽出来的,还有李斯特轻而慢的歌声。

    「back to the night」。

    回到那个夜晚。

    微弱的旋律一遍一遍,重复循环流淌。在她撞破这个密室以前,不知已在他耳中播过几千几万遍。

    邢若薇一个激灵,脱手甩开这死沉死沉的男人,手指用力,将手机连带着耳机线一起硬扯出来,果断掐掉了这一把魔鬼的嗓音。

    “你疯啦?”她咄咄逼问他。

    黑暗中的那人突然抬手,用很大的力气抓她胳膊,向她求救,像抓唯一一根漂浮在无常中的稻草。

    “……薇薇。若薇。”

    他的声音虚弱。

    “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如他?……”

    邢若薇恶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你和他比什么?他有病。”

    商驰吃痛地“嗷”了一声。他侧转身体,像舔舐伤口的野兽那般将颀长的身体蜷缩起来,折叠成一张绞起的弓。

    “你不用骗我。”黑暗蒸住了他的声音,“我知道的。”

    “……我就是个骗子。”

    邢若薇抓着他的手,忍气吞声,讲一些老生常谈:“和他比很蠢,你不是别人,你做你自己。”

    可这一件事,连她自己都做不到。

    商驰变了,也许是从这天开始。

    也许是从更早的时候,她说不好。

    坊间最滥俗的情感鸡汤都懂得,女人一旦开始同情一个男人,她就活该倒大霉。

    通告结束后他不再去健身房,反而常常出没在夜店和高级会所玩乐放松。赚到手的钱一掷千金地甩出去,自己购入豪宅和名表,每季度都给她砸最新款的珠宝和跑车。

    却也不断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他又搞上了哪个小明星或者网红。

    去酒吧接过几次烂醉如泥的人以后,邢若薇烦得要死,就以经纪人的口吻,喝止他的放纵行径。

    “你这个样子下去,人设早晚要崩掉。”她很冷静地和他谈,“或者,我们干脆换个路线。从下张单曲开始,走熟龄性感风格……”

    商驰表面应承她说好,配合她定期去看心理医生,答应了会整理好心情,妥善调节情绪。

    背地里仍瞅着空子,不放过每个昏天胡地的聚会。

    彼时邢若薇面临一个升职机会。她一手捧红大无限时代,被耀世视作得力干将,要升她到总监位置,协理更多艺人;从这一级开始,她也可参与到集团的培养战略计划中去。

    忙完工作看到身边眼线发过来的夜店照片,她红着眼,蹬掉高跟鞋,像个捉奸的妒妇一样开过高速,杀到邻市酒吧。

    包间房门前,她听到商驰被酒意涂染得脏污几分的清澈声音。

    “我在她面前,我就像条狗一样。”他哂笑,“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行。”

    放在门上的手一顿。

    “你就亲亲我吧。”下一秒,他声调一转,无赖调情。

    邢若薇推门进去,不由分说揪着他往外。

    “我养条狗怎么了?不行?”她厉声骂他,“这么多年,我就算养条狗,他也该认得清谁才是主人!”

    他抽烟,一根接一根。烟灰掸落车窗外,消融在地下车库冷光灯的尾辉。

    “你是狗吗?”论到牙尖嘴利地骂人,邢若薇大概不曾输给谁,“你猪狗不如。狗没你脏。”

    半盒烟烧掉,他伸手过来抱她。邢若薇摔掉他的手,声音吊得更尖:“第几次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事省点心!你不是总要问我,你是不是这辈子都比不过李斯特吗?我告诉你,是!你就是比不过他!”

    她抬起一根春葱样的手指,恨铁不成钢猛戳他脑门:“李斯特会像你这样?你看过他访谈伐?有没有狗仔在夜店拍到过他?他会像你这样抽烟喝酒作践自己?喝酒坏嗓子你晓得不?下次高音破掉垫声都遮不过去你看你怎么办!还不是要回来哭!”

    商驰给她戳得摇来晃去,却也不躲。尼古丁的作用下,他酒醒了点,又回到和她摇尾乞怜:“那我嗓子,本来也坏啊。”

    “没话和你说。”邢若薇气不打一处来,提着包打他,“你滚,找你那群好妹妹送你回家,滚!”

    商驰作势闪了两下,抬手搂她入怀,将下颌压在她窄小的肩上,语意含混,“你觉得他好,那你就找他去。”

    她推他:“狗屁!你滚蛋!你以为我想帮你擦屁股!?”

    “薇薇,薇薇。”他低三下四地讨饶,“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只有你了。”

    这句话有如魔咒似的,一遍又一遍响起,按下无休止重复的开关。吵架,出轨,忏悔,鬼哭狼嚎地道歉,下跪,自残,拼上性命赌咒发誓没有下一次,而后再来新的一轮。

    有时候邢若薇怀疑商驰就是有病,他在外被捧得太高,就想在她这里找被虐的感觉。

    有时她觉得累,想抽身离开。有时候又觉得,连这份疲惫好像都变成了她的习惯。

    就像这个男人,她已看破迷雾,看透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却还是任由他绞进自己的骨血,化作了她的一部分。

    扎得太深,拔出去她也会跟着死掉一块。

    再说了,轻易也拔不出来。

    他也不允许。

    她差点以为,他们真的就要做这样一对见不得天日的怨偶,直至身败名裂了。

    却没想到那个曾被她嘲弄为天真幼稚的傻白甜站姐,会将一叠偷拍照甩在她面前,恐吓她说要将这照片洒遍耀世,让他们公司全部人都知道这桩交易丑闻。

    像多年前一样,她权衡,意识到若是绯闻曝光,商驰绝不可能认账。

    他在危难之秋,粉丝的盲目声援是他寻求资本保护的底牌。

    两人关系曝出来,说不定他还会反打一耙,将脏水回泼到她身上,榨干她最后一次。

    邢若薇在心底轻叹。她有惋惜,却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来到这个时刻。

    可当年那把暂时偃旗息鼓的妒火又烧起来,火势冲天,比从前更盛。

    为什么。

    上一次是李斯特,这一次是她。

    每句说话都欲言又止,遇到风头从来不敢站出来担的一个人。

    怎么会……为什么……

    为什么会敢拿着这种不入流的照片来威胁她!?

    她被那把火烧得神志不清,口不择言,尽可能挑选出恶毒的语言伤害她。她早已失了体面千疮百孔,现在她也想看这个女人和自己一样,进退两难惊惶恐惧的模样。

    却只听到她平静地说:“我觉得,你很可怜。”

    只是那么,轻轻巧巧的一句话。

    她醍醐醒转,看清楚原来她才是埋伏在她心里的,另一种可能性。

    是她最开始就挑错人,挑中一个要将自己寄生在她血管里,抽干她要将她变作自己无穷野心的养分的人。

    商驰总说,他只有她了。邢若薇不怀疑他的真心。

    可他的真心就那么多了。懦夫的深情,最多是百年之后给你坟前掬两滴不咸不淡的泪。

    邢若薇和自己说,算了吧。

    撤掉营销号,压住大粉造势,向高层提议丢卒保帅,她以行动和他割席。

    压力之下,商驰到公司来找高层求情。

    走廊上两人迎面遇到。

    见他形容疲态,不复往日丰神俊秀,邢若薇面无表情,踩着直线走过去,目光未在他身上停落一秒。

    二人擦肩。

    连句正式的道别都欠奉。

    就这样无疾而终。

    “那么,关于这些合同里涉及到的问题资金流向,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审讯室里,她抬眼,对上侦查员泠然不动的神色。

    邢若薇神色未变,半晌,忽然一笑。

    “没什么。”她说,“我只是犯了一个错误。”

    她忘记这场闹剧中,只有舞台上的那位主角才是真正的疯子。

    遭到经济犯罪指控被带走调查后,她起初以为是商驰和谢峻荣做了污点证人,要拉她给他们一起陪葬。

    后来透过各方消息,她隐隐约约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真相。

    商驰没有出卖她。是另有不知名的举报人提交证据,才害她东窗事发。

    否则耀世那么多高管滥用职权舞弊黑箱,哪里轮得到她先来?

    回想过去,邢若薇总算认清楚李斯特这个人其实记仇到变态。

    每每来到他们家那站姐的事情上,他都是眦睚必报的做派。当年八字没一撇就能给人砸几千万要封杀她,现在那还了得?可不得让她有债有偿,要送她下地狱去。

    惹到他们,算她倒霉。

    “我可以主动交代。”她积极开腔,“关于这些资金的走向,它的审批过程是这样的……”

    都是一丘之貉,没谁比谁干净。

    既然她先走一步,那就干脆把其余的人也咬下来吧。

    至于那两个人。

    邢若薇想得很开。

    她觉得,她虽成了牺牲品,却也算做成了这一场“伟大爱情”的垫脚石,不能算是徒劳无功。

    “帮我带个祝福给他们,随便什么祝福,都行。”最后,她对审讯员谈起不相干的事情,“就最近官宣的那俩……你们该听说过。”

    两个审讯员互看一眼,答应她去给人微博发两条祝福私信。

    她点头,起身走出房间。

    在这世上,可能的确存在着那样一条,能和相爱之人一起走下去的道路——

    但过去,现在,未来。她的爱恋燃烧化灰,已埋在宇宙尽头的坟场。

    都与她无关了。

    ——热寂假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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