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岁匆匆不忍当年憾 音配像调借小红娘
上辈子郭德纲访谈的时候就曾经清清楚楚地说过,少年的戏曲演员有三关最难过,一是岁数,岁数大了那股奇货可居的可爱劲儿就没了,二是倒仓,多少年幼成角儿的天才都熬不过这一关,三年红火转瞬即逝,再则就是孩子的个头,男孩子倒仓那几年飞也似的长,长得太高了往台上一站搭戏的都看着别扭。这辈子他之所以一回来就当机立断安排孩子去学戏,一是知道这孩子长大以后嗓子没倒长相也耐看,二是虽说现在人嘴上都说着戏曲演员对身高有要求,但小辫儿最喜欢的程派打从开山鼻祖就没怎么在意身高的事儿。张云雷上辈子最得人称道的就是使柳活儿的相声,所谓艺人,既要功课过关又要有自知之明,择擅而为方是正道。
不过桃儿师父是万万没有料到,张云雷唱戏最难过的一关居然是勒头。
上辈子德云社大大小小的角儿们黑历史不少,豹点皮裤小旗袍,老郭对自家孩子们的性别兼容性还是很有自信的,但那毕竟是玩,就连当年小辫儿都只是套了个假发,而现如今这孩子却要勒头吊眉贴片子,大大小小几十件软硬头面在脑袋上勒着压着,好看是好看,但是受罪可不轻。打从事儿定下来,陈静秋就暂时从剧院借来了一套孩子用的软头面,张云雷还不是剧院里的角儿,郭德纲和先生也都还没有给他置备这个,因而这辈子算起来,小孩儿还是第一次真刀真枪地尝试这些东西。
对他而言红娘这出戏理解起来并不难,毕竟打小和师父一起学过大西厢,北京也不缺帮他导戏的好师父,但再好的师父也不能替他头晕恶心,在先生家头一次扮上彩排,张云雷就冲进洗手间吐了两回,晚上回家饭也没吃,整个人看着好似坐了一整天的过山车,脸色白得发青。
惠姐和郭德纲也心疼,可是旁的老郭都能帮他避开,唯有这一关和祥子拉车一样,别人没有办法,只能靠他自己去习惯。
陈静秋也没办法,红娘的戏本来就是在台上蹦蹦跳跳的,头勒松了出问题就是舞台事故,勒头之后的反应因人而异,不过总归是没人觉得好受的,用现在的话说,勒了头之后供血不足,自然头晕目眩,在台上坐着文戏简直整个人都要厥倒,动一动活活血还好些,可这孩子看起来眼睛都要冒金星了,估计全凭一口气撑着做全套,不然莫说活血,站起来就能一脑袋拍棋盘上。李老年纪大了,又一向喜欢他,一时见不得他这样遭罪,和他商量,说是既然学艺时日短,就不必急着上台,实在不成这一次就先不要勉强,哪料到小孩儿一股子倔劲儿上来,非说自己这一关早晚要过,绝不会因为自己一个耽误了大家的进度,到底是打小的角儿,李老无奈,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拍摄的场地由各自剧目的负责人定下,都不是声名远播的大剧院,一来是担心孩子们怯场,二来是大剧院场子排得紧,孩子们少登台难免出状况,怕延误了正事。
六月九号,张云雷第一次踏进了剧场的后台。
阔别舞台一年整,再一次来到这里,背包里整整齐齐叠着的已经不是月白的长袍大褂,而是鲜红的水钻罗裙,化妆老师是位手艺老道的师傅,粉彩妆毕就开始勒头贴片子,老师傅到底不像自家先生师姐那样手下留情,张云雷觉得自己的头骨都快被勒响了,也幸亏是陈静秋跟着过来特地嘱咐,让上台之前再给他扎靠勒头,否则怕他在后台支撑不住。
这是北京城中众多中小戏园子里的一个,距离大名鼎鼎的三庆园只有数街之隔,平时偶有演京剧、黄梅戏和说相声的过来串场,现在外头正演着白蛇传,底下坐着两排观众,桌上摆着茶水坚果,戏已然接近尾声。
底下坐着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着夏凉小褂摇着蒲扇,也因而才显得底下唯一一个小孩格外的亮眼。
在这戏曲式微的年头,就算是生长在这京剧发源地的年轻人也未必喜欢过来听一耳朵,杨淏翔实在是个例外。
他是这小戏园子的常客,一般到了周末,课业也不忙的时候就往这戏园子里钻,这里瓜子好吃,偶尔最近这几年北京城大火的德云社有学徒过来说相声,他看着喜欢也羡慕。
照往常惯例,一场戏了了不到正午,有上台讲笑话说相声的,今天因为有人借了戏园子,故此演员才谢了幕,管戏院的就进来赔礼,好言说着今日有事,改天特地从德云社请先生过来赔上,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奈何今天来听戏的有几位宿醉未醒的大爷,一时间攘攘起来,连累得后台等着的小孩们迟迟不能开工。
杨淏翔被吵得不耐烦,他却是没见过戏园子里闹起来的,简直是稀奇,因此也不想多留,站起来想先去洗手间解个手,这就回家去了,刚弄完在洗手池边洗手,忽然砰地一声撞进来个红衣姑娘,不等他拦着说姑娘你走错了,就见这位扮得俏丽精神的小角儿趴在洗手台边开始干呕。“诶诶诶,姑娘您怎么了我帮您买个水”趴在台边上的人一看中午就没吃东西,吐了半天只有胃酸,一双眼睛含泪充血,却隐隐带火,一眼斜睨过来道:“您叫谁姑娘”
杨淏翔被这动静吓得差点跳起来,他摆手晃脑语无伦次地道歉,张云雷也分不出工夫答应他,这傻小子就站一边不走了,他吐完了,伸手扶着冰凉的脑门儿站直身子,杨淏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见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心头蓦然一疼,仿佛是早已习惯了一般,上去勾着他的手扶住了他。
“扶您出去买瓶水喝吧,吐的都是酸水,伤身体。”张云雷没力气拒绝他,只好倚着这位人高马大的出门去找门口卖水的大爷,走到外头,此舞台下那几位还在闹,扮崔莺莺的那位女孩此时也开始不适,被她的师父扶着在外面活动身子,张云雷素来不是好脾气的,好脾气都是对着他敬着爱着的人,一听那几位还为着十几分钟的相声段子要园子退钱,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便烧了起来,他推开杨淏翔扶着自己的手,顺手抄起桌上放着的牡丹折扇,跨步上台,舞台正中桌子还没撤,他一扇子敲在桌面上权作醒木,哗地一声抖开道:“各位,献丑给您说一段《八扇屏》。”
说罢又问那位六十来岁的老园主往常是说个多久,点了点头,眉峰一挑,从“江湖人”起,字句倾泻浩浩汤汤地就往下背,下面几个闹事的简直傻眼,张云雷说得痛快,兴起处将那牡丹折扇手里一转,一气儿就说到了“莽撞人”,临末了最后一句,折扇一点,一双剪水瞳错也不错,将词儿一改,顿足言道:“你真乃一莽撞人也!”
话音刚落,屋里听吵架的、闷气的、敢怒不敢言的齐声叫好,几个闹事的彻底醒了酒,拎起东西灰溜溜地就夹着尾巴走人了。杨淏翔在下头嘴里简直能塞的下鸡蛋,就连那双存在感存疑的小眼睛都挣了开来,张云雷从台上跳下来,这回说得太痛快,连血都冲着天灵盖走,仿佛头都没有那么疼了,那方才在洗手间里错人了他的小眼睛男孩还是过来扶他,眼里发亮,一叠声地问他:“你到底是说相声的角儿还是唱戏的角儿啊”
“我本来就是说相声的。”张云雷高兴了就好说话,也愿意跟他解释,在这种时候说起老本行更是平添了一份骄傲,不由得仔细介绍道:“我师爷是老先生侯耀文,师父是德云社郭德纲。”提起师爷和师父,小孩儿的眼中满是掩不住的崇拜,杨淏翔也不陌生,闻言连连点头,暗道怪不得这小孩儿这么厉害。
“那你为什么不说了呀”杨淏翔又问,却见小孩微微一愣,低头看了一眼傅好粉的右手,仿佛一阵恍惚,却一下子冷静了也低落了下来。
身边这个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也许是聊得来,也许是看着他周到,张云雷心里难得有些亲近的感觉,索性能说的也就说了,“倒仓了嗓子不行,师父让先学身上的功夫,这次不是来唱的。”
杨淏翔也有些遗憾,他多年混迹戏园子,知道倒仓对于年少的角儿来说是大事,闻言也只好好言安慰着:“没事儿,你刚才说贯口脆着呢,等你好了,我就去德云社听你的相声。”
张云雷只是笑了笑,他心里一直有个疑影,也清楚明白,往后相声的舞台,他或许很难再上去了,但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埋着,当着陌生人的面,反而能一股脑地倾诉出来,他张了张口,忽然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少年人说出了他对师父都未曾说出的想法:“这辈子如果能碰上个好捧哏的,我肯定说一辈子相声。”
关于京剧演员勒头这件事,确实挺难的,绝大多数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反应,最严重的晕倒呕吐,轻了的也要头痛恶心,没什么感觉的人太少了,不过开始不习惯,二爷往后吃这碗饭,会顺过来的。千呼万唤郎出来,可终于让他俩见上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