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彼岸花开

    梁九霄胆大包天，还有一次把蒋雪给私自抱出蒋府来，带她去看周子舒，“显摆”自个儿的师兄，还正好撞见了太子赫连翊，只把周子舒气得，万年淡定的人拿着鞭子追了周子舒跑了大半个京城。

    他不愿意见赫连钊，只觉得这大儿子太过凶悍，目光里总是带着凶邪，看过来的时候不是瞧着自己，而是瞧着自己身下那把椅子。也不愿意见赫连琪，二儿子叫他伤透了心，原先心里有气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没力气生气了，那桩桩件件便都在脑子里划过了，他想泰山地震的时候，其实就是老天给自己的启示，叫自己勤政斋戒，本来好好的，是可以躲过这一劫的，却叫这不孝子生生地给破坏了，还闯了那么大的祸，叫满朝文武都在后边看笑话。

    赫连琪老老实实地在家反省了，可蒋征那边却扔在提心吊胆，御林军和周子舒谁都没撤，老皇帝病病歪歪地只顾着伤春悲秋，没空折腾他了，可那看似老实的“二殿下”却不一定弄出什么幺蛾子。

    便对他越发尽心起来。

    眼看他要走，乌溪忽然鬼使神差似的站起来叫住他：“北渊……”

    景七就忍不住笑出来，一边支起身子，把它接下来捧在手里，一边问道：“这是干什么？”

    他呼吸一变，乌溪自然立刻便察觉到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不小心吸入了一点迷|药，解药给你喂下去了，现在不头疼吧？”不知是不是景七的错觉，总觉得乌溪的态度好像变了些似的，有些不大自然的疏离。

    等景七从那光怪陆离的梦境药劲里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屋子里只在角落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少年捧着本书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很久没有动过的样子。

    朝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是换季的时候饮食不调，许是叫多年来声色犬马掏空了底子，许是被接二连三的事故气得，没有多少日子，赫连沛竟就病了。

    景七一顿，挑眉看看他，只觉得那少年脸上有几分慌张神色，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闯了祸又犹豫着不敢说似的，便定住脚步，带了几分深意地望着他。

    更不愿意见赫连翊，这个儿子倒是规矩，可赫连沛一想起自己咽气死了，眼前的一切——金銮殿，御花园，万里河山万千美人就都是他的，就情不自禁地嫉妒起这个继承人的年轻来。

    二皇子邪魔外道的形象十分深入人心，梁九霄作为一个非常有责任感的“大侠”，也放心不下蒋府，加上在王府的惨痛回忆，便专心致志地给蒋大人当起了看家护院的。

    景七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也不疑有他，回想了一下，说道：“不算好也不算坏吧……我梦见一块大石头、一条河和满地不长叶子的红花。”

    乌溪点点头。

    景七“嗯”了一声，揉揉眼睛，还有些没醒过神来，只觉得这一觉比任何时候都睡得沉似的。听见头顶一阵扑腾的声音，他抬头一看，竟是小紫貂被绑得结结实实地，给吊在了床幔上，圆溜溜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被束缚的四肢不停地捣腾挣扎。

    “一块大石头，一条河和……满地不长叶子的红花？”乌溪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回，又想起他那时脸上蓦然生出的带着悲意的笑容，慢慢地蹙起了眉。

    乌溪被他一双眼睛看得有些心慌，他没有夜间读书的习惯，卧房里灯光昏暗，只够勉强看清，使得景七那双平日里只是温润好看的眸子，看起来竟格外的幽深，目光像是有实质一般地刺过来，好像将他藏在心里的话全都看穿了一般，或多或少装出来的慌张，便多了几分真实。

    景七这会儿清醒过来了，笑道：“什么话，我百十来斤的那么大个人，能跟这几两重的小东西一般计较么。”

    老皇帝眼下就是一面镇妖旗，还将倒未倒时候，各方妖魔鬼怪便蠢蠢欲动起来，万一真吹灯拔蜡，还不得翻了天去？

    末了便只把景七叫到身边来，让他给念念书，解解闷。

    乌溪轻轻地哼了一声：“闯了祸就该罚，若不是你太宠着这畜生，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地叫它咬了人。”

    他人大大咧咧豪爽得很，没事又喜欢胡诌白咧一番，跟蒋府上下还倒混了个好人缘。蒋玉清最欣赏这种草莽“英雄”，因为能衬托他的脑子比较中用，没几日便和梁九霄勾肩搭背起来。

    他伸了个懒腰，觉得颇有精神，睡足了觉，心情也不错，便道：“这么晚不吵你了，我回府。”

    乌溪从未说过谎，方才不知道怎么的，便脱口而出了那么一句，心里早就后悔了，越心虚，便越觉得景七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见问，只得一边疑神疑鬼，一边硬着头皮点点头，道：“自然是可以的，还有可以叫人产生幻觉，看见妖魔鬼怪的药。叫人做梦的也不尽相同，有的叫人做好梦，也有的药叫人做恶梦，你梦见了什么？”

    景七恍然大悟道：“你问我药效么？”

    景七表面上跟亲儿子似的给他“尽孝”，心里算计自然也不会少——当然眼下他不是盼着老皇帝死。

    乌溪顿了顿，听了这话忽然心里别扭起来，因为景七这轻描淡写的话里流露出的态度，和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很像，像是对小孩子似的，纵容得很，却是那种不放在心上的纵容——便忍不住道：“我……今天不该叫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应该提前告诉你一声……”

    于是那声势浩大的文字狱便少不得终止住了，赫连沛含着那一口微弱的、随时有可能咽下去的气，先前的心气儿也没了，顾不得谁惹人嫌谁要造反，只一个药方一个药方的换，别人还没什么，他自己倒最是惜命，唯恐蹬腿死了，那绝顶的荣华富贵也都要烟消云散了。

    景七一边下床来，一边顺口道：“我自己手欠，跟你有什么关系了。”

    他怕死，怕老，不病的时候只顾着玩乐还顾不上这许多忧思，这一病，却将他心里那些个隐忧都给逼了出来。

    蒋征四岁的小女儿蒋雪，却是个能上房揭瓦的小祸害，一只小猴子整天跟着梁九霄这大猴子屁股后边。她年纪小，也不用避嫌，大概是蒋府唯一一个没心没肺没心操的了。

    叫赫连沛相当感动，只觉得这几年是错待他了。

    若是老皇帝这时候死了，赫连钊没了顾忌，第一个要和赫连翊翻脸，虽说有些对付他的方法，却还是能兵不血刃最好。

    赫连沛原来觉得自己坐在龙椅上一辈子，是个醒握天下事、醉卧美人膝的大英雄，圣人天子，却没想到年纪大了，也这样没出息起来。

    老庄出世，然而对于入世之人来说，就算真的想争，至少也要做出“不争”的样子来，闹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再蠢不过了。

    景七顿了顿，目光扫向他，疑惑道：“这也可以控制的么？”

    乌溪忍不住追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景七笑骂道：“兔崽子，我倒成了给你试药的了——方才恍惚间确实是做了一回梦，放心吧，挺灵，还解乏。”

    好多人嘴上不说，这事情一过却真是对太子这番泰山崩而神不动的稳，而唏嘘不已，只觉得以前这人韬光养晦，竟是这样稳妥决断之人。相比起来，那些年四处乱蹦的赫连钊和赫连琪，真像是落了下风。

    片刻，才微微垂下眼，不去看他，勉强缓下心神，说道：“你吸进去的药是我还没做好的，中了那药的人应该会做梦，只是我还不确定……”

    见乌溪一副呆愣愣懵懂的样子，便摇摇头笑道：“没什么，以前看过的民间话本里的画的插图罢了——你不是起得早么，不打搅你休息了。”

    他这一病不要紧，几日里汤药灌下去，没见多好，还隐隐地勾起许多沉疴来，又过了半个月，连话都懒怠说了，瞧着竟有些个要驾鹤西游的意思。

    前一段时间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有不少人投向了太子党，使得眼下太子手上可用之人不知多了多少，起码能和赫连钊一较短长分庭抗礼了。但眼下赫连二还好好地在外面，虽受到重创，却随时有可能死灰复燃，朝中局势还不稳。

    他心里虽然别有所图，赫连沛却看不出来，只是觉得这孩子真是好，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三个自己生养的败家子，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义子，时常拉着景七絮絮叨叨地说些年轻时候的事，那孩子也不烦，只是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

    小丫头蒋雪倒是无知者无畏，傻乎乎地瞅着赫连翊，跟太子殿下对视半晌，忽然长出肉呼呼的小手，呲着小乳牙一笑，脆生生地道：“抱！”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书谁都背过，可这道理，大概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明白。

    赫连翊依然是做分内的事，代理朝政兢兢业业，也绝不私做决定，每日晨昏定省，不管赫连沛待见不待见，也礼数周全，大事小情地都汇报一番，得了赫连沛的主意才领命去办。不因为管事而有半点张狂，也不因为赫连沛没好声气而有半点颓丧。

    便抱着紫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