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言相思
这种事情心里有数可以,但是绝不能让人看出自己心里有数。周子舒心思急转,却不知道赫连翊是抽的哪门子风说破,只得往旁边撤了一步,跪下来:“草民不该妄自揣测,这……罪该万死,太子殿下……”
赫连翊叹道:“他要是也有青鸾一半叫人省心,不整天气我,也就好了。”
赫连翊似乎是笑了一下,却多少是敷衍,笑容转瞬即逝,抬头望向窗外,微微有些出神。周子舒是个识情识趣的,也不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颇为享受地眯起眼睛品着。
周子舒轻轻地松了口气,这才站起身来,却不敢再坐下了。
赫连翊道:“青鸾,你先去歇着吧,我跟子舒说几句话。”
赫连翊抬起眼睛看着他。
当下垂下眼睛,轻声问道:“王爷也是在为了太子筹划,太子若信得过他……”
赫连翊又道:“他这些日子动作不小,虽说……到底有些不放心,私下里你多看着些。”
乌溪点点头:“就像你对赫连钊那样。”
赫连翊却叹了口气:“你看看,还没说什么呢,先紧张上了,你们这些人哪。”
赫连翊小声道:“起来,孤还能怎么样,他在眼皮底下,看着他挺好的,也就得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总是了解些的,孤要是真把他锁在身边,当个……岂不昏聩透顶了?社稷与私情,孰重孰轻孤还是分得出的,别把孤想得那么荒唐。”
忽地,赫连翊一笑,低声道:“父皇打算趁着他万寿节时宣旨,要将宋太师的孙女指给孤。”
半晌,赫连翊才低低叹了口气:“蔡建兴的事,是北渊动的手脚了。”他用的不是问句,肯定得很。
周子舒知道这位爷向来讨厌这些个事,笑了笑,算默认,没言声。
脊梁骨上的冷汗开始往下淌。
周子舒心下忍不住叹息——这样的女人,什么男人能拒绝?
周子舒随口道:“王爷深谋远虑,若是太子都想不明白,草民怎么想得出?不过王爷从不做没道理的事,人也有分寸,太子殿下放心。”
这种让畜生尽孝的行为,让赫连沛满意得不行,当即给了一堆赏赐,若不是还有点理智,几乎脱口要给赫连钊封个带着猫味儿的亲王。
周子舒于是更觉得提心吊胆了。
太子大婚的消息下来,有嗅觉敏锐的老狐狸,开始注意到这位名声向来不错的太子殿下身后的势力。
太子毕竟是储君,平日里可以礼贤下士,可以和一干人没上没下喝酒取乐,可谁都不能触及到他的心事。
她微微上了淡妆,眼角处有一抹由浓转淡的嫣红,微微挑起,散在如云的发鬓里,衬得那脸蛋儿莹白如雪似的。她说话的声音和唱起来又有不同,有些低沉,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清脆尖锐,反而有种异样的撩人。
晚来春恨时,叫落花独立人,最伤那微雨双飞燕。
周子舒忙道:“原来已经定下了么?恭喜太子。”
赫连翊这才有些疲惫地摆摆手。
只说是自己门人在民间异人那里搜罗的,不敢专美,送来给父皇解闷,全当替自己尽孝。
周子舒笑道:“这倒是不好说,反正最近京城里的戏班子都接着新鲜话本了,讲的是落难大臣的小姨太和奸夫私奔的事,还有谣言说,瞧见王府的大管家那日扶着个大肚子女人上轿子,有瞧得仔细的,说那女人正是蔡府胡氏。”
景七这一世惫懒,却不是因为不读书,而是因为以前读过了,不耐烦再来一遍,经史子集不能说无所不通,过去宫里跟皇子们一起读书读出来的,还是有一定造诣的,加上见识远比那些个之乎者也的老夫子多得多,讲起来从不枯燥,引经据典顺手拈来,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跑题,四书五经能串到宫廷野史,拉不回来又串到兵法权谋。
这些日子好事坏事不断,赫连钊明显压了赫连琪一筹,人逢喜事精神爽什么的就不说了。
他抬起头,看着周子舒问道:“你当时在想,太子心里惦记的正主就在眼前,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试探试探不成?对么?”
不过凭一剪残影,出神片刻,聊藉相思罢了,还能落个细水长流,流着流着,说不定岁月流逝,少年情怀散了,也就尽了。
乌溪绝对是个好学生,绝不因为景七是个看起来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就不听他说话。只要你说得对,只要你有学问,能学到东西,别说是景七,就是端茶的小丫头说话,他也会屏息凝神地细心听,绝不乱插话。
琵琶声如珠玉落盘,自小小的绣楼里倾泻而出,清清泠泠的,不知道是哪里的小调子,好像乡间小溪流一点一点拍打在人心里头似的。
赫连翊却笑得有些苦,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打小他就是个有话只说三分的小鬼头,这些年大了,便连我也看不透他了。”
赫连翊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装什么,不是他托你你让人弄出的幺蛾子,沸沸扬扬满城腥臊的。”
温柔解语,动静皆宜,既不像所谓大家闺秀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寡淡乏味,又不若烟花女子,一身惹人乏味的风尘味。
周子舒忙点头称是,赫连翊点点头,挥挥手道:“去吧,孤在坐一会。”
赫连沛多少有些孩子心性,得了好东西,就愿意四处显摆一圈,还特意出宫去了趟南宁王府,蹭了一顿饭,给景七好一通表演。那猫没给赫连钊之前,在王府养了十多天,众人早都看腻了,看着皇上那兴致勃勃的样,也不能说破,还得陪着假装新鲜,景七心里十分哭笑不得。
可他脚还没踏出门槛,又听赫连翊在身后低低地道:“子舒,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是……”
赫连翊终究是个清醒人,既然早知道夜雨霖铃终是怨愤,何苦要有那骊山语罢清宵半的片刻欢愉呢?
周子舒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这才推门进去。琵琶声骤然停了,余音还在屋里绕着,弹琴的少女却已经站起身来,低头敛衽:“周公子。”
周子舒突然想起苏青鸾来,他没什么官职,又是江湖中人,平日里不拘小节的,陪赫连翊去听苏青鸾唱曲的次数比谁都多,一开始没注意,可时间长了,周子舒发现,这青鸾姑娘侧头沉默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后边半句竟没接下去。
周子舒在一边坐下来,笑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艳福。”
这位平素里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的眼神,竟将周子舒看得心里一紧。那眼珠深得像是里面藏了一口深井,叫人怎么都看不见底。
周子舒忙道:“苏姑娘不要多礼。”
赫连琪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低调做人,黑巫的事业被他捂了下来,景七托着周子舒探访过,可竟然连周子舒那里都暂时没有结果,可见二皇子小心谨慎。
小半年以后,陆深进了户部,终于能大展拳脚,加上景七帮着他从中插针引线四处逢源,一时也算风生水起。
周子舒一惊,他惯走江湖,又加上做得这细密行当,也是个心思九转的人,可毕竟和这些个打小就泡在朝堂宫廷的人们不一样,偶尔也有疏忽的时候。赫连翊这话一出口,周子舒立刻发现自己刚刚那句话说错了,“深谋远虑”这词,万万不该当着太子的面说出来。
景七给赫连钊的那只奇猫,自然不能是万寿节当天送上去,否则这个“大皇子撺掇耽于玩乐”的名儿便坐实了,贺礼还得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千年王八万年龟的那套正统玩意儿,所以赫连钊是提前了几天,进宫请安的时候,将跳舞香猫送上。
周子舒猝然回过头去,见那年轻的储君半个身子坐在帘子投下的阴影里,一张脸看不清喜怒,只有那双眼睛,像是要吃人一样的厉,心中一凛,低声道:“殿下,不该说的话,草民比死人还可靠些,请殿下放心。”
王府却多了一位“学生”。自从景七知道乌溪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在练功之后,再不好意思拽着人家出去疯玩了,乌溪却习惯了每天下午过来坐一会,一般是景七刚醒了午觉的时候,赫连沛一直没有成功地给巫童府指派先生,景七好为人师的毛病一发作,干脆就趁他在这坐着喝茶的时候,天南海北地给他说。
苏青鸾悄无声息地抱琴退下去了。赫连翊轻轻点头道:“子舒坐。”
乌溪都津津有味地听着。
可是不知是不是他性情缘故,说起权谋之术,他总是有些许困惑。
赫连翊却不紧不慢地问道:“可是那日我与你们说这事的时候,别人都是惊讶,偏你听了,一双眼睛却去瞟景北渊,孤却不明白了。”
宫里转眼便忙碌起来,赫连沛五十五寿辰,好歹算个整数,魏城案的余威还在波及,空气还紧张着,可皇子皇孙文官武将们又要迫不得已地开始新一轮的绞尽脑汁。
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他究竟干什么要和蔡建兴过不去?这事孤想了几日,多少有些眉目,却又不大明白。”
景七坐正了身体,来了精神:“对,可是这样还不够,知道还差什么么?”
周子舒脸色白了一白:“草民……”
赫连翊轻笑一声,道:“起来吧,做什么大惊小怪的,多大点的事儿,看出来就看出来呗,孤又不能叫人把你的眼睛挖了。”
这日,景七正讲史,提到前朝几国争霸的事,说起纵横之术,便有感而发道:“所谓‘同盟’者,其实只是一段时期之内,有一样目标的人,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什么永远的朋友。一开头作小服低示人,找到对方的弱点,直打七寸,贿赂之,拉拢之,使他态度软化,不能太过刻意,否则显得蠢,落了下风,要做得不动声色,要让事情看起来是机缘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