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还送过他曲奇和蛋糕
初晴时的天空带着炎炎燥气,时而仰头就可望因为水分充足而被太阳映射出的虹圈。
山雾未散。
她从校门口堆放资料的保安亭中一趟一趟搬资料到教导处门前时,路过竹林满布的青石步汀时,因为太狭窄,总是会蹭到葱郁竹叶,水珠筛糠似的打了她半身。
竹叶锋利,细小的疼痛密密麻麻布在右肘上,似有蚊虫叮咬。
已经满身是汗,全年级的资料都堆在这里,她搬第七趟时,胳膊被书压出了一道一道红印子。
少女表情沉默麻木,安静地在教导处把书籍一册一册分类整理。
劳务处罚诸如给德育室搬书籍、打扫卫生、清理杂草等等。
她被分配到教导处搬运书籍。
空调被打的很低,骤然进来时,浑身燥热被脱去,林婼抱着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正是下午上课的时候,教导处除了值班老师基本上没什么人。
可当深呼口气把书放下时,抬头却看见了许一风。
少年的三千字检讨已经被打印出来,正被他仔细装订,紧接着要拿去给班主任过目,然后是主任签字,校长盖章。
几摞书压在地上的闷响动静不小,搬书的人明显很吃力,许一风侧头望去,林婼也恰好与他对视。
空调冷风下,玻璃窗外水汽凝珠,恍若暴雨依旧未停。
她穿着短袖校服,白皙手臂上红痕格外明显,有些触目惊心的意味,林婼的眼睛有些鱼形,连褶皱弧度也完美漂亮,可或许此时此刻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起来似乎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许一风喉结微动,收回目光,淡淡道,“劳务处罚最后到底有没有完成,没有人会查的那么仔细。”
偷偷找个阴凉地方休息才是正解。
不知林婼有没有品出来这层意思。
但显然,她窥到了,只是没打算感谢这个提醒,少女声音极轻,眼神冷漠,“这算什么?我曾经和妈妈一起徒步穿行过阿拉善沙漠。”
林婼本能觉得许一风是在看笑话,为了不让人看不起,她甚至在称呼上把会被旁人觉得娇气的妈咪刻意改成了妈妈。
她不敢明晃晃看着许一风,却又很想看他表情有没有因为这句话变化。
自尊心作祟到极致,她一点都不想被昨天才吵过架的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林婼起身,转头飞快走了。
可明明告诉自己这根本不算什么,自己很快就会离开的话无数遍,转头走到无人处时,眼眶又忍不住发红发酸。
“唉。”
林婼深呼吸后,仰头看天上那道虹圈,眩晕感过后,她也干脆找了个阴凉地方一屁股坐下。
“噗哈哈哈哈哈哈……”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突然笑了出声,气息在胸口起伏的时候,眼泪也不小心在膝盖上化开。
笑是因为林婼突然想到,如果这件事被自己以前港国际的损友知道了,一定会狠狠嘲笑她。
话多损多脏她都能想出来。
比如“唔系啩大小姐呀?你真系听认罚呀,你老母唔会系个窦入面横吖?”
比如“我草,咩傻逼学校?唔系唔系,我睇你受呢个罪先系傻逼!”
再比如,“你真系白当林秦两家大小姐,你顶住呢个身份都受呢个罪……”
肩膀再也忍不住此起彼伏,胸口在剧烈地颤抖,泪和汗蜇的皮肤发疼,她没发出一点声音,身周万物不过是风吹竹叶。
竹林离校园伸缩门近,绿色缝隙影影绰绰间,年迈苍老的声音沙子倾泻般倒出来,厚重却坍塌在地上成不了护着谁的高墙。
“请问…还要等多久啊……”
九十六中保安一贯作风是冷硬的,“学校规定必须班主任来接才可以进校园。”
“那…麻烦可以帮忙问问伍老师什么时候能来接……饺子要凉了,我之前跟吴老师说过今天来的,他知道的。”
“老师们都很忙的,有的这个时候应该在开会或者上课,要是每个家长都像您一样来天天送饭,那学校还怎么上学?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麻烦请家长配合一下。”
来找伍百泉的?他们班学生家长?
林婼眉头皱成一团。
狗逼学校……
到底在高高在上什么?
她忍不住扭头从缝隙中去看,自动卡门处,站这个穿翡翠绿绸面长袍的瘦小老太太,头发花白如雪,皱纹密布的脸上一双琥珀色眸子深邃却浑浊。
她带着金丝框眼睛,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拎着保温杯,身后为她撑伞遮阳的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司机,穿朴素中山装,半张脸延至嘴唇下巴都是被火烧过的狰狞疤痕。
烈阳下,参天树冠乌云落金似的洒落满伞的碎片光,远远看去,像绣在瘦小老人翡翠绿袍上的花纹。
“您误会了,我们没有天天送,是因为学校通知处分结果了,所以我们来看看孩子……”
老太太还在解释,语气谦卑耐心,丝毫不觉得刚刚被冒犯了,她像深林里一潭幽静的死水,无论投入什么东西,也都仅仅是微微波澜,停不了几刻,便又归于死寂。
林婼心头一动,是许一风的奶奶?
好奇心驱使她慢慢走近去看。
老人气质如空谷幽兰,即使见过太多气度不凡的顶尖之人,各国的皇室、政坛的领袖、商界大拿等等,或威严或淡然,可是谁都没有眼前这位耄耋之年老人一样的气质。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林婼走上前去,盯着保安指了指自己胸前的牌子,“二十一班林婼,伍老师在开会,让我来接家长进去。”
保安看了眼女生的胸牌,点了点头,“只能登记的人进来。”
说完,警惕地看了看身为为老人撑伞的司机,林婼也跟着去看,那男人嘴巴张了张,被完全烧毁的半边嘴唇也跟着动,显得有点可怕。
他显然不放心札时兰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去送饭,可札时兰却温柔地拍了拍他握伞的手背,神色淡然。
“无妨,阿瑄乖乖在车上…等我好不好?”
哄小孩的语气。
林婼抿唇,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红旗车上,车前飘扬的五星红旗鲜红漂亮,在浓翠山中很是靓眼。
被她称作阿瑄的司机点点头,只得转身对着林婼微微躬身,把那柄黑色漆伞递过去,眼神恳求地希望她暂时照顾一下腿脚不方便的老人。
札时兰缓缓摇头,“不用了,放心,我很快回来。”
林婼点点头,接过遮阳伞,保安刷卡开了闸机门,札时兰见此,感激地对林婼微微颔首微笑,目光落在她胸牌的姓氏上。
“林小姐,有劳了……”
林婼小心地扶着她,把伞举过二人头顶,礼貌性回道,“您不用客气。”
缓缓走过门前花岗岩铺成的广场时,林婼这才注意到她带着外袍上的珍珠项链,和握拐杖中指上的祖母绿戒指都是假的,假到就是即使是小学生也能一眼看出来的程度。
林婼眉心微蹙,目光不经意又瞥到她的发饰和耳环,花丝镶嵌和黄钻也是一眼假。
她想起张语然骂的那些话,不由有些烦闷,她该扶这位老太太去哪?
“奶奶,伍老师真的在开会,现在教室应该也在上课。”
札时兰点点头,艳阳下走的不急不缓,“嗯,打了好多个电话…伍老师没接,我提前和他打过招呼了,之前说过今天下午可以来探视,好久好久没看着一风了,我就来送顿饭就好……”
林婼眉梢微扬,那这样的话,岂不是可以直接到教室去看许一风,就不用再通过伍百泉了。
如果通过伍百泉的话,肯定是伍百泉把人领到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然后引来无数目光注意。
再让老人家平白遭受些难听的议论。
“唉,”林婼扶着她,鼻尖淡淡幽兰味道萦绕,心续也跟着慢慢平静下去,“还规定探视时间,这学校真的像个监狱,还九十六中呢,该叫九十六监狱才对。”
她莫名地想倾诉,于是叹着气又碎碎念,“天宁这么多高中吗?都排到九十六了……”
札时兰被少女的嘟囔逗笑,眉眼慈祥弯起,“不是,九十六中是个私立中学。”
“私立中学?”
林婼这才发现虽然关于天宁九十六中的传闻听过,但她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学校。
“对,之所以叫九十六中,是因为原校长在军营里的部队番号是九十六营,这个学校,一开始是个军事基地……”
“哦哦,原来这样。”
“林小姐是转校生?”
札时兰问。
林婼疑惑,“嗯?您怎么知道?”
“一风高一毕业时有拍过班级合照,我记得上面每个人。”
林婼顿了顿,握伞的指尖不由发紧。
听说这所军事化管理的高中,就连暑假也只有短短的十五天,不知道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想了孙子多久,却只能无数次一遍又一遍看着密集的毕业照寄托思念。
也不知她到底日以继夜看了多少次,才会在已经记不得上一餐吃了什么的年纪记住许一风每一个同学的模样,联想他到底会和哪个同学交好,联想他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林婼心底叹了口气,她也有很久很久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了……
爷爷奶奶,或许,有可能,也很想念她吧?会不会对着她的照片寄托无尽思念?
“嗯,我是新转来的,是许一风的……同桌。”
她说的有点心虚。
札时兰为她这句话驻足,随即,脸上露出笑容,光影碎片下,她的皱纹呈深邃的漩涡。
“一风他……他和同学们相处的都还好吧?他这个孩子,心很好的,只是孤僻罢了,和他相处,融洽舒服吗?”
札时兰自然也知道被处分,甚至被孤立的事情,她目光湿润地看着林婼,语气有种恳求的意味,恳求这些人对她视若珍宝的小孙子好一点。
林婼扯着唇角笑了笑,撒谎道,“嗯嗯,相处很融洽的,高中大家都忙着学习,我们都互帮互助来着呢,您知道的,他是物理课代表,有时候还会给我讲讲物理题——”
她快编不下去了,但是对着老人殷切目光和因为听到有关许一风日常而露出欣慰笑容的表情,林婼只能胡乱扯道,“他似乎英语很差,不过很用功,我经常给他讲英语,我还送给他过曲奇和小蛋糕……”
说完,少女额头冒汗。
札时兰看林婼,只觉得更加喜欢怜爱,丝毫没有怀疑真假,感激地点了点头,“等到每四个星期的大周末了,或者是林小姐有空,可以光临寒舍做客,奶奶让人下厨做你爱吃的。”
林婼笑了笑,为自己的谎言尴尬,只能点头客套,“好,谢谢奶奶。”
绵延攀附铁栅栏墙上的蔷薇和月季都开的正好,露水未落,映出湛蓝天色。
她扶着札时兰慢慢走到柏油路上,隔着绸缎面料,能清晰感知到老人因为开心而上升的温度。
札时兰平时话极少,却在此时很愿意和这个让人怜爱的女孩子多聊一些,“一风英语不好是因为他从高中才开始学英文,他是不是语文也不太好?”
林婼哪里知道这么多,只能附和后,震惊问道,“为什么会从高中才开始学英文?”
札时兰点头,看着脚下路一步一步往前走,前面那栋教学楼已经不远了,她叹了口气隐晦开口,“他从小跟着我在阿拉伯语为母语的国家生活,上学,直到高中时候才被他母亲接回来回国念高中。”
“原来这样。”
林婼抿唇,不懂为什么要突然回来,母语为阿拉伯语的人应该很难同时把英语和中文都学的很好。
虽然不知具体是哪个国家,但她对阿拉伯人的印象是白色长袍裹全身的样子,想想许一风穿长袍子,头上带马萨帽,一身穆斯林装束,就莫名有点好笑。
被无端端处罚的委屈在这一刻消散许多。
少女偷笑了一下,酝酿片刻后,决定暗度陈仓,“奶奶,我带您去竹林,您在竹林石凳上等我一会儿,我去把许一风喊出来,教室在上课,您到那里,说话可能不太方便,可以吗?”
札时兰眸光微动,眼圈微微红了,她欣然点头。
人到太老总是会被异样目光打量,她心知肚明自己成了拖累,可总是还贪恋人世间的烟火,不忍心走的太早。这样被人不动声色地维护体面,是札时兰落魄凄凉晚年里唯一的一次。
坑坑洼洼的石凳上,林婼坦然脱掉自己的校服外套,看着隔绝了雨后的凉,才慢慢扶她坐下。
走时,回头不放心地看了札时兰一眼,后者则回之以慈爱的笑意。
心底忽然滋生出一抹叫羡慕的情感,她忍不住想真好,有人不顾年迈身躯,不管烈日酷暑,跑到荒凉的远郊来看他,只为送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不知那饺子好不好吃,又是什么馅的……她的爷爷奶奶,应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唉,林婼啊林婼,你真系白当林秦两家的大小姐。
她彼时还只怨过自己。
可后来孤身一人在飞往新泽西州的飞机上,林婼遥遥回望前面的二十二年,暗蓝云层中,有些震愕又泪流满面地发现,她不是不比别人家境好、她不是不比别人听话乖巧、她不是不比别人坚强、她也不是不比别人优秀,可独独她自幼没有双亲宠爱关怀,独独她和家人闹到分崩离析,独独她大把美好青春里都被精神疾病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