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功德笔 一
她一打手势，把下班正准备开溜的众人都留住了，只见祝红从办公桌上摸出一打便签纸：“嗯，你说……黄岩路黄岩寺医院是吧，行，我跟他们说——哦对，你晚上有空回一趟办公室，汪徵说有好多东西需要你签字。”
郭长城面红耳赤地迈着小碎步跑了，楚恕之“嘎吱”一口，把煎饼里夹的脆油饼咬得直掉渣：“这小孩修什么呢，我看他功德厚得冒油。”
郭长城吃了一惊，猛地扭过头，可是他背后除了落满积雪的大街和匆匆而过的行人外，什么都没有。
“我赶时间。”赵云澜说完，一头往墙上撞去，这一幕正好被拎着牛肉饼回来的郭长城看见，他还没来得及大吃一惊，就见赵云澜笔直地穿墙而过，消失不见了！
旁边开车的大哥依然在嚷嚷：“兄弟，你答理他干什么？那他妈就是一神经病！刚才怎么没撞死他呢？”
片刻后，只见赵云澜拎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风风火火地从“墙”里走了出来，随手把鸡蛋壳和牛奶盒子扔进了郭长城的垃圾桶，又从祝红桌上抽了一张餐巾纸，一句话也没交代，就脚下生风地走了。
大家都听出来了，这是他们赵处，祝红挂了电话，郁闷地吐出口气：“来，根据我处一贯工作风格——白天不干活，晚上穷加班，在过了下班时间五分钟以后，咱们坑爹的领导来电话说有活了。”
赵云澜漠然地看了它一眼：“就喝了——矮胖子，你能怎么样？”
一个穿着灰衣服的人突然横穿马路跑到了机动车道上，险些摔倒郭长城的车轮底下，好几辆车同时急刹，幸好大家车速都很慢，没造成更大的混乱。
从大雪山回来已经有半个月，转眼就过了阳历年，接着龙城一场大风降温，很快就把众人卷到了年关。
可是戴帽子的人已经拐进了一条小路，走远了。
一排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反应不及的楚恕之，楚恕之面对着这些混账同事，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了一句话：“他妈的。”
他无措地站在那，仍对着对方的背影喊：“你真没事吗？要不我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你，有问题你打我电话，我叫……”
楚恕之敢怒不敢言。
楚恕之从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上扯出了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对他说：“因为我有前科。”
楚恕之啃完煎饼，感觉少了个鸡蛋没吃饱，又伸手从祝红的牛肉饼上飞快地扯下了一块：“比我强，我看得见进不去——图书区都不对我开放。”
林静问：“阿弥陀佛，准备发面干嘛，年夜饭要蒸包子吗？”
桑赞比比划划地说：“不是雹子，是‘发面’，最号是‘胶东费’……”
楚哥爱答不理地挑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嗯。”
还饿着的祝红咽了口口水，感觉他在形容一只快出栏的猪。
郭长城叹了口气，转身拉开自己的车门，正要上去时，他从反光的车窗上看见了一个人——就是方才那个戴帽子的。
桑赞是个狠角色，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能给一锅药死，决定干什么，就是不遗余力——他在这半个月间，几乎是昼夜不息地在汪徵耳边念叨汉语拼音，险些把成了鬼的汪徵念出神经衰弱来，终于，他开始慢慢掌握了普通话的发音规则，乃至于可以学舌，甚至自发说出一些简单的对话了。
他连滚带爬地上了车，心跳如雷，连忙从包里翻出赵云澜给他的小电棒，放在外衣胸口处的内袋里，用力拍了拍，这才好像找到了主心骨，缓缓地启动车子重新上路。
林静闻听这话，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门，光速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祝红抬手要打他，就在这时，她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祝红顺手接起来：“喂你好……哦，在哪啊？”
郭长城问：“那为什么？”
郭长城：“……”
第二天郭长城上班一进门，祝红的饭卡就飞向了他的面门：“小郭，姐今天想吃牛肉饼，要炸得脆脆的那种，再给我买一盒酸奶！”
大庆：“……”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郭长城注意到这人的耳朵下面有一个乌黑的痕迹，好像什么人抹了煤灰后按上去的指印。
郭长城二话不说，答应一声，把包放下就要往食堂走，在办公室门口正好碰见了咬着半块煎饼的楚恕之，郭长城立刻稍息立正站好：“楚哥早。”
“赵处说今年年终奖以外一人添五千的福利费，这周末之前到我那取，下礼拜都把发票给我，最好是交通费，能开来劳保的发票也行。”汪徵急匆匆地从楼上飘下来，瞪了桑赞一眼，“话都学不清楚。”
那根小电棒，真是他从特别调查处得到的除了工资以外最好的福利了。
一个开车的暴脾气大哥直接摇下了窗户，破口大骂：“你这人有病啊！碰瓷也找个僻静点的地方碰好吗？”
郭长城纠结地对义愤的大哥摆摆手，一看这人的脸色，顿时更害怕了，试探着伸出手，打算扶对方一把：“你还能站起来吗？要不然……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郭长城打算在年底之前，把这些东西寄给他资助的小学。
这位同志命苦，生前是个心狠手辣的阴谋家，一死就进了山河锥，从此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改造完毕重新做人……不，做鬼之后再出来，他发现自己从阴谋家变成了个傻子——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傍晚郭长城从自闭儿童看护中心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龙城刚下过一场雪，路也不好走，他只好把车开得像蜗牛一样慢，希望能在邮局下班之前赶到。
他果然还是害怕楚哥。
桑赞忙说：“我……我送……”
谁知人家却不领情，戴帽子的人飞快地打开他的手，仰起脸看了郭长城一眼，那双眼睛也死气沉沉的，眼神却说不清的阴鸷可怖，郭长城一激灵。
随后，戴帽子的人却径自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急匆匆走了。
全世界能和他交流的人只剩下了汪徵一个，而瀚噶族土语虽然是汪徵母语，可她毕竟只说了不到二十年，剩下的三百多年都生活在普通话环境里，当桑赞发现汪徵和外面的人人鬼鬼交流明显比和自己说话要顺溜得多的时候，他就决定开始发狠学说话了。
桑赞看着她，显得严肃得有些凶狠的脸柔和了下来，闷闷地傻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
他的小破车里堆满了各种书，有些是课本和练习册，还有一部分是少儿读物，全都用牛皮纸和塑料布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一摞一摞，整整齐齐地摆着，乍一看，简直就像个网络书城里送快递的。
赵处忙得简直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他要给各大关系户准备礼品，还要收各方酒肉朋友送来的年礼，记不完的来往，赶不完的应酬，加上没完没了的述职报告，没完没了的大会小会，他办公室里的电话每天响得活像铁道部订票热线。
然后他走了两步，又倒回来，伸手抓住郭长城的衣领，把正要往外走的小孩给拽了回来：“等等，你这是碰见什么脏东西了？”
桑赞也不反驳，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趁着天黑在楼道里跑来跑去、手忙脚乱的忙碌模样。
郭长城可没那么彪悍，他吓坏了，一时间手心里全是汗，慌忙从车上滚下来，声音都带了几分颤：“你……你没事吧？对不起啊，真对不起。”
大庆紧接着跟上：“老猫还没有羽绒服呢。”
“老娘最讨厌这些在别人面前秀恩爱的，尤其还是这种用番邦话秀的，狗眼又瞎了一次。”祝红低气压地念叨了一句，“最近鬼见愁消停了，又换成他们俩了！”
“吃的吃的！”赵云澜一把推开刑侦科的门闯进来，见到楚恕之二话没说，按住他一通搜身，最后从他的外衣兜里摸出了一个鸡蛋，立刻毫不客气地占为己有。
大庆“嗷”一嗓子：“那是我的！我的！猫食你也抢！你要不要脸了！”
郭长城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背得不熟，显然是半懂不懂地纯模仿。
汪徵连忙一抬手躲开他：“送什么送，你再把他那些脑满肠肥的姐夫给吓着。”
十分钟以后，楚恕之坐着郭长城的车，走在了去往黄岩寺的路上。
各部门办公桌上的台历都已经换成了新的，这天趁着天黑得早，上白班的人们下班前，桑赞飘到刑侦科。
他开车技术十分一般，胆子也不大，在湿滑的路面上，活像个巨型的大王八在地上爬，然而尽管这样，还是险些撞到了人。
然后赵云澜又从冰箱里拎出一盒牛奶，撕开喝了。
然后他不见了一整天。
祝红：“你干嘛不去食堂……”
郭长城睁大了眼睛，只见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忽然像犯了低血糖，踉跄了一步，险些晕倒，幸好被同伴扶住了，她们说了什么郭长城听不见，只看见从那快要晕倒的女人身上飘出了一团东西，径直飞进了张着嘴等在那里的戴帽子的人嘴里。
“行了闭上嘴吧，”祝红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早饭，“那有一扇门，是图书区，你能力不够，进去也什么都看不懂，所以自然也见不到那扇门。”
楚恕之还带着煎饼味的手在他两肩上抓了一把，然后把他翻了个个儿，又在他后心心口、两侧腰部各拍打了一下，这才取出餐巾纸擦了擦手，一推郭长城：“沾了一身的晦气，行了，干净了，你去吧。”
开车的大哥也走了，临走，还在寒风萧瑟的大街上留给他一句话，他说：“兄弟，你是缺心眼吧？”
“别捣乱，我正忙着呢。”汪徵小声斥责了一句，又问，“赵云澜又找哪个姐夫联谊去了，我这有一份文件急着找他签字呢。”
祝红把写了地址的便签纸往墙上一贴，用围巾遮住脸：“寒冬腊月的，人家女孩子又怕冷……”
桑赞操着他那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普通话，大着舌头广播通知：“格兰说年底除了年……年‘总酱’之外，还有福娃费，让……让诸位提前准备好发、发面。”
汪徵转过身，低声用别人都听不懂的话和他说了句什么，桑赞脸上就露出平静又满足的笑容，仿佛有种一切都尘埃落定的超脱感。
林静：“善哉善哉，女施主不要羡慕嫉妒恨。”
摔倒在地上的人非常的瘦，瘦得脱了相，满脸的枯槁，帽檐盖住了半张脸，一眼看过去就笼着一层黑气，皮肤蜡黄蜡黄，分明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只见那人侧身站在一个身后人行道的街角处，藏在拐弯里，鬼鬼祟祟的，随后，有两个女的相携从他面前的路走过，她们经过时，戴帽子的人忽然张大了嘴，头变形成似人非人的模样，嘴里有一条半尺长的舌头，朝那两个路过的人身上一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