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宫门(一)
“皮都给我绷紧点儿!再有那贱皮子手脚不干净,这就是你们的下场!”一阵嘶哑又扭曲的声音好像要扎到人脑子里似的。
微微抬头,一个花白头发但用布巾包着的嬷嬷站在场中央,面色很是不好看。她后面是一个被吊起来的血糊糊的小人,或者称其为被血包裹起来的茧更为合适。在其周围有两人手握长鞭,鞭上零星分布着倒刺。而在老嬷嬷周围则跪了一圈身着豆青色夹袄的小姑娘,一个个抖如筛糠,半跪半坐在那冷冷的青石砖上。
“你们既然已入了这宫门,那就是宫里的人了,行事不规矩都是要丢命的,更何况这偷窃之罪!今日观刑也是让你们长长记性,紧一紧你们的皮子……”
中间的嬷嬷声音尖利又刺耳,鼻端似乎还能闻到那血腥味儿。好不容易嬷嬷放了她们回去,不知何处去的她在寒风中抖个不停,但周围都是跟她一样战栗的小姑娘,她也就不打眼了。
突然一只手拽上了她,“小芾,我动不了了,你带我回去,我藏的米糕……都给你。”一道细小又颤抖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
刚得知自己名字的小芾一把握住那只手,跟着众人一起颤颤巍巍地走向一处狭小的房间。
进了房间,与她说话那人直接就扑到了石炕上,似乎那个姿势能带给她力量似的。
小芾还呆在原地,她不知道自己的床位。而在众人眼中她不过又是一个被吓傻了的小可怜罢了。
“小芾,先暖一暖,什么都不要想了。”一个明显成熟冷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然后她被拉到靠着墙的一个铺位。
她没有开口,学着像他人一样蜷缩在炕上,这是本能。
渐渐地,狭小的房间越来越安静,于是就显得那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玉兰没有偷东西,她没有!她不过是看到了呜嗯……”好像是被人捂住了。
“她偷了!你记住!玉兰就是偷了东西!”那个瘦小眼中却带着狠厉的小姑娘捂着旁边人的嘴,又冲着屋子里的人说道,“玉兰就是偷了姑姑的钱串子,对吧?”语气里有威胁却也带着三分恳求。
都是十二三的小姑娘,被如此凶狠的眼睛盯着,屋里的人都急忙点了点头,没人想知道玉兰看到了什么,她们甚至都不想记得玉兰是谁。
那小姑娘把眼神转向小芾,小芾一愣,后又对着她点了点头。她似乎当惯了旁观者,还不习惯对他人的行为做出反应,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占了的这副身子的主人是谁。
夜到来了,这个屋子连个窗户都没有,只能从门缝里看到丁点儿夜晚的光亮,小芾也慢慢地睡过去了。
……
一声悠悠的钟鸣,小芾立刻睁了眼睛,这幅身体条件反射般坐了起来,与她同时起来的还有昨晚那个逼她点头的小姑娘。不过一息,屋子里的小姑娘们也纷纷起身,瞧瞧门缝,天还未亮。
大家昨晚都是和衣而睡,不只是忘了脱下,实在是这天气太冷了,无处不在的风刮骨一般绕过众人身旁。
小芾跟着同屋子的姑娘快步走到一间还算气派的厅堂,混在大家中间站着,也幸好是一个屋子里的人站在一起,要不然站错位置今日可是麻烦了。
“看看你们衣衫不整的样子,让主子们看到污了眼睛,你们是要掉脑袋的!”一个姑姑站在大家跟前瞪着她们,刚站稳便开口训斥,“进宫三天总该有点长进了吧,宫里处处都是规矩,你们必须在这半年里把规矩给我学到头发丝儿上,这里从不养闲人!这是为你们好,姑姑我可没那个耐心一个个逼着你们学,学不好的没有饭吃,跪上一个时辰后再学,学不好就接着罚跪,直到学好了为止,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参差不齐又软软的声音响起。
“听明白了吗?”比刚刚的声音多了一分严厉。
“明白了!”
“说话前加上奴婢二字,明白了没有?”
“奴婢明白了!”
姑姑在这个厅堂仔仔细细地把每个人的站姿都矫正了一遍,然后就喝令大家按照刚刚教的姿势站着,她自己倒是坐在了一个杌子上,喝着旁边小丫鬟递过的茶水。
陈旧腐朽的气息无处不在,让人不适却始终无法避免。
日头上来了,有几个人已经摇摇欲坠,但还是撑着一口气。最终还是有人倒了下去,没有人理她,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的人更多了。
似是到点了。
“都拖下去。”姑姑冷漠的声音传来。
听到这句话,原本微微打摆的几人立刻稳住了身形。
拖到哪里去?所有人都想知道,但没有人敢问。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正当时,姑姑终于松了口,“行了,跟我吃饭去吧,吃饭的规矩也大得很,学不好也就不用吃了。”
小芾站了许久其实也有点吃力,但这副身体似乎做惯了农活有把子力气,便还能撑下去,于是她混在大家中间慢慢挪动。
不过一个上午,小芾便把与自身有关的事儿捋得清清楚楚。
她是李氏女,单名一个芾字,大概是取自繁茂之意。这里有名有姓的人似乎很少,她们一个屋子里挤着八个女孩儿,只有小芾和昨晚带她找到床铺的那人有正经的名姓。其他人不是丫头、妮子就是招弟。
在这里,有名有姓就意味着是被宗族庇护的人儿,且上了族谱,也不知道这小芾是为何来的宫里。
虽然对如今的情形不大了解,但她做到安安稳稳还是可以的,毕竟她占了这副身子,也不知原来的“她”还会不会回来。
……
大家擦着黑回到小屋子里,小芾刚刚跨过门槛就听到小妮喊她:“小芾,我只剩这一点点米糕了,说好给你的。”说着就递过来一块布,小芾缓缓打开,看着眼前的渣渣,她还没有吃过糕点呢。轻轻用舌头舔了舔,甜的仿佛有股暖流一下子流到了她的心里,这米糕有记忆中大米的味道,有一点点潮了,但应该没有坏。她看着小妮盯着她流口水的样子皱了皱眉,准备递回去却被她挡了回来,“你快吃!你吃完就把帕子还我,说了是给你的就是你的,要不是你拽我回来,我肯定瘫在那里要被骂的。”说着说着小妮的脸就白了,似乎是想起昨天那飞溅到身前的血。
小芾一点一点把米糕的渣渣吃完了,甜的有些腻人了,不过这也是她目前为止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
小芾吃得很慢,吃得很仔细,但直到她吃完,屋子里还有两个人没有回来。大家都知道她们两个在今晨晕倒被姑姑喊拖下去后就回不来了,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在这宫里,命是最不值钱的。
“她们应是去了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地方了,我进宫前爹娘曾百般嘱托我一定要好好学下去,要不然肯定会被分到那些腌臜之地。”周雅倏地开口,打散了屋中的沉寂。
“周雅,你家里不缺吃穿怎么也把你送进宫了?我和姐姐就是被爹娘给骗进来了,卖身的二十两我们一点也没拿到。”这是昨晚呜咽着替玉兰抱不平的六丫,“那牙婆还说进宫了吃得好穿得好,但这里要命啊。”
小芾忽然想起早晨她曾在包袱里里摸到的那几粒硌手的东西,是她卖身进宫的十两银子吗?
“啪!”六丫的背上被拍了一下,“六丫别乱说话!”
“我是周家人,我们那里适龄的女孩都要进宫的。”周雅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捂住嘴,“这个我不能和你们多说。”
但这一举动却恰恰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以至于小妮和另一个叫冬梅的女孩天天围着周雅转。要不是六丫有她姐姐的镇压,说不得她如今也在奉承着周雅。
小芾觉得这样不好,但又没有立场对小妮说你别缠着周雅了,只得咽下嘴里的话。
后来小芾才知道,周雅的周是周贵妃的周。
……
匆匆一晃,三月已过。姑姑说等春末时节她们便会被分到各个宫里当差。
仅仅三个月,她们这一批小丫鬟就走了十之六七,其中大多是去了此生都见不到主子的腌臜地,还有一些则是被活活磋磨死了,甚至有人受到惊吓后引起了高热,没过两天人就再也不见了。这段时间,单是行刑小芾就见了三次,这也狠狠的震慑住了一群丫头。不过庆幸的是,小芾和其他五人仍是挤在这一方小小的屋子里,并未再走人。
三个月里,她们这个小屋表面上众人井水不犯河水,看起来还比较和谐,可私下里的阵营却早已泾渭分明。五丫和六丫这亲姐俩一直待在一起,五丫把六丫看得比看眼珠子还紧。而周雅在三个月里把小妮和冬梅硬是绑到了一条船上,期间周雅曾多次诱惑小芾,但都被她装疯卖傻混了过去,甚至为了让周雅放弃蛊惑她,小芾甚至有两次主动犯错,吃了好一顿鞭子还饿了两顿,直觉告诉她不要接近任何人。不过也正是这两次不该犯的错,成功让周雅放弃招揽小芾。
小妮还是带着善意的,在小芾被罚的时候给她带了饼子回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藏回来的,但小芾看着她与之前无二的笑脸,低下头默默就着水啃饼子。
……
“娘娘,太子身边可不光有皇后娘娘的人,我们安插人手进去若是被皇上发现可如何是好!”
“怎么办还用本宫教你吗?唐公公这是看本宫被禁足了,想找新的靠山了?”一个女子斜倚在榻上,动作虽有些不合规矩但仍有一股写意风流的味道。眉如弯月,却似刀一般凌厉,双眸含情缓和了其眉的锋势,这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再加上那自入宫起就一直盛宠至现在的骄傲,贵妃娘娘眉目间的恣意无人出其右。
那唐公公四肢匍匐在地,两股战战,不知作何言论。
“吾儿齐琮定要入主东宫,谁都拦不得我周氏门楣崛起,唐公公可听明白了?”此时的贵妃眉目间带了些许疯狂,却让整张脸更加艳丽,更显娇贵。
“奴才……定全力以赴。”唐公公似是认了命,缓缓退下。从他贪心想往上爬寻求出头之日,还参与这事儿的那一刻起,他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如今只有苟活下去,贱命那也是命,谁舍得去死啊!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贵妃眼里的笑都要溢出来了,这博弈谁赢了都好。她的棋可终于开始下了,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笑,连掐断在掌心的指甲也不曾在意。
……
“咳咳…咳……”
“娘娘喝了药还是一直咳,那群太医怎一点都不尽心?”
“本宫身子本就虚弱,怨不得太医。”
“娘娘这病反反复复不见好,太子殿下可是来凤梧宫多次了,可未曾有一次见到娘娘。”说罢便不再开口。
“不见太子是对他好,咳……皇上不待见本宫,本宫更不能因此让皇上恶了阿瑾。他本就无意我儿入主东宫,若不是先帝英明留下肱骨大臣,阿瑾连该有的嫡子尊荣都没有!贵妃势大,可笑皇上竟看不出周氏一族的心思,他满眼都是周宁蕊那个贱人!我万氏对大齐忠心耿耿啊,可如今忠国公府还剩几人啊!”皇后苍白却仍婉约大气的面庞晕出一丝血色,“我儿年幼初入东宫,说来本宫还要感谢贵妃,若不是她有了身孕,皇上也不会被老臣们胁迫立东宫,稳朝政。”说到这里皇后讽刺一笑,只觉命运荒唐。身旁的大宫女竹屏和温嬷嬷只心疼地看着主子,她们都没有打断皇后,许是知道皇后此时需要发泄。
“贵妃命好啊,皇上心心念念护着,如今又‘诞下麟儿’,周氏一族有何功勋竟被封为侯府?如今周家胃口大了,竟开始肖想东宫之位了,本宫还没死呢,我万氏一族可是老祖宗嘉奖的忠勇之辈!”皇后顿了顿,想起了什么,“竹屏,传信告诉兄长让他亲自盯着阿瑾的武学,莫被人钻了空子。我儿虽年幼,但四皇子可是仍在襁褓之中呢。本宫还不屑于对一小儿动手,不过这宫中人口杂乱,总有用命搏前途之辈。”
皇后低下头轻轻说:“这大齐终是吾儿的,皇上昏庸,但朝政民生可不能跟着平庸,让兄长及各位大臣务必守好这社稷,吾儿不光要那个位子,也定会是个明君。”
竹屏还有温嬷嬷听及皇后的低声细语就已跪爬于地,心中惊惧不已。她们知晓皇后对皇上已是死心,可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后提及皇上用了昏庸二字!甚至,甚至说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你们怕什么。”皇后说到这里反而闲适了起来,虚虚靠在背椅上,“本宫这一病,宫里的牛鬼蛇神都钻出来了,正好,她不是想当皇贵妃吗?皇贵妃?位同副后,掌凤印,摄六宫。那这宫权就给她吧。”
“娘娘不可啊!陛下才因此事禁足贵妃,娘娘怎可长他人志气啊!”
“呵,你当皇上当真因此事禁足贵妃?怕是有一日她想当这六宫之主皇上也会纵着她。禁足可不是惩罚,还是保护,皇上用心良苦啊,生怕贵妃风头过盛被打为妖妃。这禁足完了,贵妃可就成了皇贵妃了,本宫为何不现在成全他们?到时候这乱起来,本宫还能看个热闹,这宫里越乱越好,阿瑾需要时间成长,哪怕是皇上都不能挡吾儿的路!”
……
小芾现在正抱着自己的包袱走在宫墙之中,在她前后还有许多同她打扮一样的姑娘。这次一分开,可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
“……李芾,你们三个跟着晚亭姑娘去瑶华殿!”
小芾与另两位一起拜过掌事嬷嬷,又向那晚亭姑娘行了礼。
“跟我走。”晚亭姑娘在前面带路,一边又时不时侧着身子对她们说,“瑶华殿主位是我们舒昭仪娘娘,娘娘性子很是和善,还有柳婕妤和安美人。都仔细着些,莫冲撞了贵人们。”晚亭顿了顿,“三等丫鬟住在瑶华殿的东北角,离殿门远得很,会有嬷嬷告诉你们该做些什么,平日里老老实实地不会有什么事儿,若是谁动了些歪心思,你们也知道是什么下场。”
晚亭说完便不再开口,安安静静的在前方带路。
“这是哪里的小丫鬟啊?”一个如黄鹂般清脆的声音传来,真是应了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奴婢见过柳婕妤。”小芾忙跟着其他两人跪下。
“回婕妤的话,这是刚分过来的三等小丫鬟。”
“正正好,我这里刚打发走一个,正缺一个二等丫鬟,我留一个小丫头慢慢□□吧。”那声音漫不经心的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晚亭姑娘想要辩驳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柳婕妤看晚亭不再开口,满意地笑了笑。
“抬起头来,我看看。”
小芾跟其他两人照规矩微微抬头,只一会儿,柳婕妤便选中了一个肤色微黑的姑娘,那丫头神情明显激动了很多,在贵人身边伺候可是独一份儿的,想要往上爬也得有主子赏识不是?
“就你了,带她下去。”说完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众人仍在行礼。
小芾和另一人跪在地上倒是还好,晚亭则是半蹲的姿势,柳婕妤一直不叫起她也不能起身,直到看不到婕妤的身影晚亭才缓缓起身。后一言不发把她们带到屋子里便走了。
小芾心里想:一来就看到柳婕妤刁难舒昭仪的人,她们还偏偏见到晚亭吃亏的一幕,真是飞来横祸。希望晚亭姑娘能大度一点,不要连带着恨上她们俩。
此话不提,那边晚亭一回到主殿就去找了舒昭仪。
“娘娘,柳婕妤分明是刻意等在那里拦人的,谁人不知现在的小丫头们家世清白的多,身后无人。她特意在这个时候打发掉身边的丫鬟,不就是为了拔了身边的钉子吗?”
“背后有没有人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她选了个什么样儿的丫头?”舒昭仪缓缓开口,糯糯的语调只让人觉得她温和敦厚。
“婕妤选了个农家女,也没有正经名姓,看着胆小懦弱,不甚聪明,是个好拿捏的,不过也瞧得出来是有几分贪心的。”
“其他两个呢?”
晚亭仔细想了想:“一人颜色颇为清秀,一举一动颇有章法,双手白嫩,想必不是做惯了活计的。另一个丫头看着不大起眼,不过肤色还算白净,瞧着也规矩,见她并无佩戴首饰,包袱布料也是农户里最常用的粗布,有些磨损但整洁干净,奴婢倒是说不准了。”
“查查她,如今不必急着拉拢,她若是能守得住,以后也是一个可用之人。”
“是。”
……
小芾还不知道她已经被人翻来覆去查了个底儿朝天了,现在她正摸着自己的银钱算账呢。
三等宫女月钱是三两,不过到她手里不过二两三钱,即便如此,小芾觉得这也很多了,她听其他人说一两银子紧着花能供一农户大半年的嚼用。
算了算账,她手里现在有十八两银子,这还是她给当初的掌教嬷嬷送了十两的缘故,要不然她怎会来到这瑶华殿?银钱是个好东西啊,她得再攒一攒,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为什么把她送进宫里的,但看着干净包袱里那针脚细密的小衣,还有那卖身的十两银子,加上这一双与他人比仅是略带薄茧的手,她的父母一定对她很好,那她也得学会投桃报李,毕竟不知不觉的占了人家闺女的身子,替她全了因果也是应该的。
衣服和胭脂水粉都有内务府管着,这个倒不会克扣了她们的,毕竟万一有主子看见个妆容不整的奴才污了眼,最后还不是内务府背锅?再说了,她年纪小,皮肤在宫里养的不错,也不在主子们眼前伺候,略施薄粉也够了,每月领的胭脂水粉还能再转手卖出去。
那等到明年能在宫门口见她父母的时候,她还能再攒上三十两,她自己留一点,其他的都给了他们,想必小芾若是还活着,也是这样想的吧。
“小芾,今晚你替我当值吧,我去给我干娘贺喜去。”这是和小芾一同来瑶华殿的姑娘,名叫盈盈,“待我回来教你新的针法。”
“好,今晚我替你。”小芾默默应了。
等盈盈出了门,屋子里其他人冲着小芾说;“你做什么答应她,昨儿个你刚当值一宿,今晚还要熬一宿,明天还有明儿的活计呢,你也别嫌我们多嘴,累的可是你自己呢。”
小芾抿嘴笑了笑,“知道各位姐姐是为我好,但盈盈不是说要教我新的针法么,我不过想要多学点针线活儿,到时候把东西缝给我娘看看,让她也照着比划两下,家里也算多个进项。”
“唉,我那老子娘见了我就知道问我要钱,小芾进宫不满一年,明年才能去宫门口见家里人儿,我今年还得把银子给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算的,我的月钱他们比我还清楚。”
“你不给不就行了,攒着钱等到能放出宫就找个人嫁了,手里握着钱比什么不强!”
“说的也是,但咱们还能等到放出宫那天吗?”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小芾默默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她想学绣法是真的,不过不是为了给家里添个进项,而是无聊罢了。况且在这宫里什么都不做比忙忙碌碌更加显眼,给自己找个活儿干,也是安一安其他人的心。
……
光元十五年
小芾来宫里已经一年多了,今夜她当值,入了秋,天气越来越冷了。不过她自己掏了些银钱找人换了几块碎碎的兔子皮,给自己缝了个内搭,穿上暖和多了,要不然晚上可怎么熬过去。
她们比不得二等的丫鬟,分到的都是些守着炉子的活计,再不济还能和人换个班儿。三等丫鬟就只能死瞪着眼睛守在屋檐下,看哪里有落叶就急忙捡起,哪里需要人手就过去搭把手,反正最后也没好处就是了。
与此同时,离这里不远的欢颜宫又迎来了一个坏消息。
“娘娘,我们安插在太子身旁的人都被处理了。”来人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说道。
如今的皇贵妃越来越偏执,稍有不如意之事身边人便会遭殃。以至于各方势力都不敢在皇贵妃身旁留下重要的眼线,大家都觉得这个女人想皇位想的要疯了,递出来的消息也无关紧要。于是皇贵妃所出的四皇子身旁便处处是杀机。若不是皇上护着,四皇子能否过了周岁还另说。
“处理了好啊,没留下活口还不好吗?”皇贵妃摸了摸手中的玉盏,神色并无传言中的疯狂,“让昌毅侯夫人向宫里递帖子,本宫有话要和侯夫人谈。”
真好,一切都跟她预想中的一样,若是最后也没有偏差就好了。
第二日,昌毅侯夫人递了拜帖进宫,直接被皇贵妃的人领到了欢颜宫,一路上竟是提都不提凤梧宫,半分面子都不给皇后。皇后听下面的小丫鬟抱怨此事,轻轻一笑:“她本就是皇贵妃,为皇上开枝散叶有功,况且宫权也在她身上,这些都不算什么。”不知怎的,皇后这句话传了出去,前朝后宫一片哗然,言官纷纷上书皇后乃正宫,凤体犹在,让皇贵妃掌权有损天和,极为不妥。
此事纷纷扬扬数日,最终皇上还是没能拗过朝中大臣,下旨让皇后重摄六宫事。
重新拿回凤印的皇后对着温嬷嬷说:“你看,本宫的权利终究是本宫的,谁也拿不走不是吗?”
此番动荡的影响完全盖过了那日昌毅侯夫人出宫时虚浮不定的脚步和青白的脸色,不过就算有人注意了也无甚妨碍。侯夫人本不是皇贵妃生母,皇贵妃生母乃是昌毅侯的贵妾,早年间被侯夫人磋磨致死,不过其如今却已是昌毅侯早亡的平妻了。
昌毅侯夫人每次进宫都会受到皇贵妃的责难,也不知那一日皇贵妃又想出了什么主意,侯夫人回了府便称病谢客,就连在府中借住的娘家侄女都赶了回去。此番动作到是引起了各方注意,
但大家都将此事当做谈资。一时之间,京都中各当家主母对庶子庶女都好了不少,不说和颜悦色,但也没有亏待。
……
“疯子,疯子,事情败落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啊!”被人当做谈资的昌毅侯夫人此时躺在床上呢喃。为了防止被人听到什么,昌毅侯第一次强势地换了夫人身旁所有的人,就连他最疼爱的嫡女回府中求情都不曾改换心意。对外则是宣称夫人被梦魇住了,精神不济需要休养,然真正的原因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娘娘……当真那样说?”昌毅侯世子周宁宣呆坐在椅子上,想喝口茶却连茶盏都拿不稳。
周氏家主同时也是如今的昌毅侯倒是正襟危坐,但频繁点动桌沿的手指却泄露他内心的不平静,望着桌上那薄入蝉翼的纱绢目露惊诧渴望之色,“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而坐在最上方的周老太爷则利利索索的拍板决定:“听娘娘的。我周氏想要崛起就必须扳倒太子和忠国公府。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还没有娘娘有魄力。”语毕意有所指地点了点昌毅侯。
“父亲说的是。”
“四皇子虽小,但这事儿宜早不宜迟,皇上身体看起来硬朗,但那只是看起来,事在人为。”老太爷停了一下,拿起那纱绢扔到火盆里,本没有烟尘的炭盆也飘起细细的烟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周氏作为当今母族,周氏女乃圣上亲母,难不成没有资格代君摄政吗?”
听懂周老太爷的意思,屋中三人皆是面红目张,呼吸也有几分急促,周宁宣最初的惊惧也已被眼前的即将到来的权柄所粉碎。
权势动人心。若是长久吃不饱饭的人蓦然吃了顿饱饭,那么他会为了下一顿饱饭拼命。而执掌过权利的人一旦习惯了那种滋味,就会变得不知足,他们渴望着更大的权力,哪怕现在在他们眼前的还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提议,哪怕实现这个提议要用命来做赌注。
不过三日,皇贵妃看着手里的回信朗声大笑,毫不顾忌周围有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么贪心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棋子都慢慢入局了,若水,你说本宫该不该开心?嗯?”她紧紧盯着身旁的大宫女,这可是周氏一族精心为她挑选的人啊。
若水跪在地上,稳了稳心神回道:“奴婢不知什么事儿让娘娘如此开心,但对奴婢来说,万事都没有娘娘一人重要。”
听了这话,皇贵妃扯了扯嘴角,并没有多说什么。
……
这个冬天尤其寒冷,似乎它也知道有什么事儿在土地中酝酿。小芾日复一日地重复相同的活计,其余人在私下抱怨了不止一次,但小芾每每都安静听着,从不多嘴。开始众人以为她是小心谨慎,后来才发现这个姑娘本性如此。
在三等下人房中不乏攀高枝儿的人,一屋六人,不知来来去去多少面孔,这还是小芾入宫第二年。
小芾正仔细地摘选清槿的叶子,这个活计向来繁琐,但对于小芾来说却是难得的清静。这清槿叶是拿来醒水的,贵人们入口的水不能有一点异味,这叶子放至烧滚了的水中浸一个时辰就要立刻捞出,据说接下来还要用几种花叶浸泡,让水澄澈暗带芳香。不过这就不是小芾的活儿了,她也从未见过清槿叶醒了的水的去向。
“小芾?”
小芾一愣,起身回看是晚亭,小芾向她行了个礼,不想被她打断,“昭仪娘娘犯了旧疾,人手现在调配不开,你去膳房将娘娘的春菇鸡茸汤端来,记着你要亲自端来,不可假他人之手。”
“是。”小芾虽疑惑这活儿落在了她的身上,但也没有推辞。
膳房的路小芾还算熟,在各个宫里当差的丫鬟都是从膳房拿饭的,只不过和主子们的饭食不在一处罢了。
小芾走过她经常拿饭食的岔路,直接向主子们的膳房走去。她刚迈进去还没有开口,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这位姐姐瞧着眼生,不知是哪位主子宫里要拿些什么饭食?”
小芾转头瞧是一个颇为敦实的小太监,听他问询便开口应道:“我是瑶华殿的小芾,替晚亭姐姐来拿舒昭仪娘娘的春菇鸡茸汤,不知公公可否允我提了这汤去?”
“原来是昭仪娘娘的汤啊,姐姐随我来便是。”说着就带小芾去了更里面的屋子。
“这灶上便是娘娘的汤了,姐姐稍等片刻,我收拾好了便给姐姐提上。”
小芾点点头说:“好,公公叫我小芾便是。”
那小太监手脚麻利的把汤换到一个早已温好的瓦罐之中,放到食盒里,擦干净了才递给小芾,对着她笑笑,“小芾姐姐拿好了,路上可不能晃动,若是让娘娘看到汤挂到瓦罐壁上,小的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小芾知道这是小太监看她眼生在提点她,真让娘娘心情不好了,哪里找的上这小太监,发作她还差不多。
“谢谢公公的提点,小芾记得了。”
小芾稳稳地接过食盒,不轻但也算不得重,向小公公点点头就算道别了。此时也不是吃饭的时候,路上几乎没人,小芾一路也算顺畅。
小芾走到那个她只有打扫院子才能进的殿中,果然有些许忙乱。走到殿门口正巧就遇到了向外走的晚亭,小芾将汤递给她:“晚亭姐姐,这汤是奴婢亲手带回来的,并未假他人之手。”
晚亭点点头,告诉她可以回去了,转头便拎着汤急匆匆进了屋子。
小芾也并未把此事入心,不过可能是晚亭第一次许她办的事儿还行,渐渐地,晚亭便也时不时的让小芾跑个腿。
这时候,小丫鬟里便也传来了些许酸话。也是小芾本就低调,更不与人结怨,再说了,晚亭姐姐仅一个月使唤了她五次,她就被人酸上了,这样她也无话可说。
但更多的人还是愿意与人交好的,最直观的就是她的月例发到手里是完完整整三两了。小芾捏着手里的银子心想:若是跑几趟腿能发完整的月例,被人酸几句也没什么,这样她就能攒更多的钱,也能让自己活的好一点。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便是再单调的日子它也是过去了。小芾并没有像大家说的那样被舒昭仪娘娘提为二等宫女去殿里伺候,而是仍然和大家住在一起当她的三等宫女。
瑶华殿的小宫女又补上来几个,小芾也并不向之前那样每天有忙不完的活儿,新补过来的往往都抢着干活儿,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消息,就连晚亭姑娘一天出了几次殿门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股子风气直到舒昭仪身边唯一一个大丫鬟——晚霞姑娘出手整治了几个丫头才算好了许多,至少不是那么明目张胆了。
如此一来,似乎显得小芾更加不起眼了,但她安分的样子却偏偏入了一些人的眼。
今日小芾做完了活儿,便回来坐在床边儿上,对着眼前的布料不知如何下手。
旁边与她一起坐了许久的小鲤到是忍不住说:“你最近一直盯着布瞧,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儿?”
小鲤是水乡来的女孩儿,看着柔柔怯怯但性子却颇为毛躁,她和小芾是同一批进的宫,不过她们不是同一个掌教嬷嬷手下训出来的。小鲤正是被柳婕妤带走一个丫鬟后补进来的,她运气好,虽没有给嬷嬷们塞银子,被掌教嬷嬷剩到了最后,但正因如此她还没分宫殿就被瑶华殿要了。听小鲤说,若不是这样,她怕是要去伺候位份不高的主子,那些地方主子们还都住不开呢,下面的丫鬟的境遇可想而知。
小芾晃了晃神,“没什么烦心事儿,就是好不容易换了一块儿还算完整的布,却不知道我爹我娘的身量。你也知道我是进了宫才学会这些的,衣服还是没做过,我怕做差了。况且,我都快忘了我爹娘的模样了。”
小鲤一听便知道她这是记挂着一个多月后见家里人的事儿呢,于是扭头对着她说道:“何苦非得自己做衣服,你进宫时本就不大,看不出爹娘的身量也正常。干脆就别拆这块子布了,你直接带给你娘,让她做不更有准头吗?正好这次你仔细瞧瞧,以后每年都有见面的时候,还怕做不了衣服?”
“是我魔怔了,都给我娘,让她看着做吧。”说罢小芾便放下了手里想法子换来的布,转头便拿起一些碎布头一点点把线捋开。她们这些小丫头手里的钱说多也不多,生一点病或孝敬个姑姑嬷嬷就全花出去了。这些零零散散的碎布头不管是浆鞋底还是拆开裁剪好做头花都是能用的。至于那首饰可是打不起,一对儿银的耳坠子少说都要五两,宫里的东西精细是精细了,但也贵啊。可这每个人的头上又不能太过素净,久而久之大家便想出了这个法子。若是那手艺好的,做出来的头花都可以以假乱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