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甄暖迷茫，找医生：“郑容教授的夫人，苗女士转病房了吗？”
“说了没哭。”她有点急。
言焓走到一边，问：“怎么样？”
“唔？”她稍稍平静下来。
小护士不同意：“可法律管不了他们。这种年轻人我见过太多，根本不会改好，以后放出来也是社会败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要谁这么伤害我孩子，法律治不了，我豁出命也要报仇。我不害别人不害社会，只找那个仇人。”
甄暖怔怔的。罗韩被杀那天，言焓打电话来确认过？！
到了却发现住的不是郑夫人。
“没，王子轩从前天开始就下落不明。”
甄暖心里一磕：“但你刚才说，如果在郑教授的位置上，你会和他做一样的事。”
那边风声太大，他没听清：“什么？”
“如果赶在郑教授前找到，他会因失败而自杀吗？”
她现在迷茫，摇摆，犹豫，分不清对错，正滑向偏激。
几天不见，郑教授愈发憔悴苍老，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含着某种无法摧毁的意志。
“情感？”他似乎觉得好笑，“我早就没情感了。”
甄暖眼泪朦胧。郑教授胸前抱着一张全家福，那上面，郑太太温柔优雅，郑苗苗笑靥如花。
甄暖摇头：“本来就该醒了。”她想尿尿了。护士推了轮椅带她去。
“我的警察同事们，我不请求你们原谅，但请至少体谅，体谅一个父亲在看见录影带里的画面后，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原谅这些畜生对我的孩子实施的暴行。
记者在各个现场慷慨激昂报道，专家学者、各地警察、路人过客全在接受采访谈观点。
如果幸运，他或许能为她解开迷惑。
他没应，说：“我用了近10年的时间让你重新活过来，站起来，慢慢恢复身体。交到你手上，你就是这么糟蹋的。”
良久无言。
混杂在散漫语气里的那一句话分明藏着宁死不悔的决绝。就像郑教授的约定：杀了王子轩，他会自首；杀不了王子轩，他宁愿去死。
甄暖捧着手机，听那头只有呼啸的风声，和他深深浅浅的呼吸，是在抽烟。
他这是孤注一掷了啊！
她等了一会儿，猜想他已经点上烟不至打扰，才拨通他的手机。
“找媒体的事，你先去征询尚局意见。”言焓说，“我想见见那个聂婷。”
视频一角，隔着院墙栏杆，甄暖看见院子里远远的言焓的身影，黑色的风衣，高高瘦瘦的，手里拿着什么，从侧门走出来闪去别墅后边不见了。
“5天前。”医生叹息一声，认出甄暖，“你好像来看过她，是刑警队的吗？”
甄暖难受至极，正要关电视，意外看到一个记者在王子轩家外围蹲守。他们进不去，只能在王家院子外观望，一栋异常豪华的别墅。
他在风里笑了笑：“没见过像你这么大，还那么爱红眼睛的。你上辈子是兔子吗？”
“恰恰相反，我不认为他错。我可以体谅他，因为如果在他的位置，我会同样做。”
“什么？”甄暖错愕，“什么时候的事？”
……
“甄暖。”他弯弯唇角，叫住了她。
“哪有？”她瘪瘪嘴，瓮声瓮气的。
她忍了忍，可一张口便委屈哽咽：“你救救郑老师。”
“是的，我们的社会要保护未成年孩子，给他们重新做人救赎自己的机会，让他们改正错误，好好成长。可为什么他们的成长和改错要以我女儿的性命为代价？
“但他要做的事情是错的，你作为警察，站在正义的一方，必须抓住他。一面觉得自己很有使命带着正义，一面又鄙视这该死的规矩和制度让人两面为难，是吗？”
……
可等了一秒，那边只是付之一笑，简简单单地说：“没有。”
“他根本不怕受罚，你觉得不让他报仇是为他好，可他觉得不报仇他宁愿死。”
她低低地唤一声：“队长。”
为何此刻，她心里的天平开始向违背正确的那一方倾斜？
“对。”
“我的警察同伴们，我这一生都和你们一样在为律法为公正而努力。可很抱歉在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段旅程，我和你们背道而驰。
甄暖沉默，抿抿唇，又对话筒问：“你为什么头疼？”
甄暖稍稍傻眼：“你一点儿都不纠结困惑？”
“我们打个赌吧。”
“你们会来抓我，如果抓到，我不会反抗，不会伤害任何人。我的目标只有王子轩。如果你们在我前面救下他，这是天意。我会自杀，随妻女而去。
“是。”
他清淡地反问：“因为他们有错，所以我也要不履行职责去犯错吗？”
“能带我去1203病房吗？我有熟人在住院，想去看看。”
“老大，检查过了，王子轩的女朋友聂婷和郑苗苗dna一致。她俩是双胞胎。”谭哥很困惑，“最近怎么回事儿啊，这么多失散的双胞胎。再说了，也从来也没听郑教授提，他失去过一个女儿啊。”
电话那头传来远远的谭哥的声音：“老大……”
……
原来，这个问题的答案，竟是如此简单。
甄暖觉得痛苦，现在，她的心……
“苗女士已经过世了。”
他问：“救什么？救他的身，让他不多杀一个人，还是救他的心，让他完成夙愿？”
10年前，她出了严重车祸，在疗养院躺了一年半才醒来。记忆全部缺失，记忆力退化，整天浑浑噩噩，对世界的感知如新生孩童，近2年后才慢慢好转。
“你不希望郑教授死对吗？用你的智商和精力去救一个很可能将来还是强|奸犯杀人犯的人，去处置一个一辈子善良大义为社会为律法为公正做出贡献的人，你心里很不爽是吗？”
“如果郑教授得救了，我们就在一起。”
支持的有，抨击的也不少。
“暖暖，”他开口，“一个月。”
甄暖捂住嘴，泪水涌出来。
“所以，你们在报纸上看到了丽湖区山水巷的火灾，那是4，50个我们的女儿遭受迫害的地方，那个人是害死我女儿的同犯。
他又笑了，语气变得轻柔，像哄小孩儿：“所以在那之前，我会辞去刑警这个角色啊，小朋友。你今天问题这么多，受伤开启了你的十万个为什么模式？”
甄暖说不出话。
“等我一个月，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沈弋面色清冷，“暖暖，我等了你十年；如今，我只换你一个月。”
她紧攥着手机，深深地低下头。
“新闻全天直播这件事，全城都沸沸扬扬。”一个医生打开笔记本转过去面对她，“你先看看前天晚上的一段新闻。”
“我的警察同僚们，你们在找我，但我必须躲藏，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劝解，也不能把这些凶犯交给你们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不能，因为法律的制裁远远不够他们犯下的罪孽。
“要么，给他一天时间。12月19号来杀他，他不能离开誉城，如果他不依靠警方的保护躲过了。郑教授就自杀，在这天随妻女而去。”
……
“更何况，这个人根本不会忏悔，不会救赎。苗苗死后，他继续在作恶，残害女学生。法律是他们的保护者，他们肆无忌惮。”
他轻描淡写，
“新闻说，王家父母从王子轩手机里发现一段语音留言，是郑教授发的。大意是王子轩这些天去过哪里干过什么事他都知道。郑教授提出一个约定。
“你来了……”
“求你们不要再报道了。”甄暖低下头呜咽，心都搅成一团，“大家都疯了吗？把他的痛苦当做一场盛宴，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他更无法回头了。”
医生摇头：“郑教授虽然值得同情，但话也不能这么说，凡事要讲理。”
“我女儿为什么而死？”他表情僵硬地拿起一卷录影带，眼里闪过一丝克制不住的沉痛，“她最后的影像在这里。
一秒，两秒，那头，风在吹，萧索无情，像吹了几个千年。
冷清的风从手机那头吹来，从耳朵里直直灌进甄暖的心，把她从头到脚浇得凉透。
他如此闲散的调侃，她却无法轻松。
“看新闻的人都知道，最近，誉城一中初中部有个不满14岁的少女失踪，她是我女儿郑苗苗。上周警方在冰面下发现她的尸体。冬天到了，她只裹着一层保鲜膜，在水底漂了20多天。发现她的那晚，我妻子离世，临走时笑着和我说，有女儿陪着我，她放心了。”
甄暖抬头望她：“可杀人是犯法的，郑教授杀了人，他也得受处罚呀。”
甄暖愣愣的，觉得他的心思清晰得树叶上的脉络。被他这么一说，有些事情又异常清楚明白了。
言焓把烟掐灭了丢进垃圾桶。
那边，言焓听她不吭声了，半揶揄道：“怎么，又哭鼻子了？”
……
甄暖缓缓放下手机，重复道：“谢谢。”
“哦，又来拷问了。”
甄暖起先没吭声，后来问：“我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像你说的那样吗？”
郑教授利用王子轩年轻怕死不信警方又孤勇自负的心理，设计的这一招可真狠。
“已经好了。”她说着，挂心那边的事，“你们在王子轩家吗，准备干什么？是不是找线索分析他会躲到哪里去？”
他转身走向车库，手机又响了，是甄暖。
“他们未成年，所以他们不能死。这是对的。如果不放在我身上，和我无关，我这一生都认为是对的。
护士突然气愤起来，和医生说：
“对不起，我试过，我尽力了，可我不能。绝对不能原谅。
他接起来，那边慌慌张张的，嗓音又软绵又羞急：“对不起，队长，我摁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再……”
“我不是法官，我的职责是破案和抓人。你们说的判决太轻，法律有错，和我有关系？”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大家看着早已看过的新闻，再度沉思。
他知道是她，并没有打招呼。
“什么？”
她一字一句，语速缓慢，听上去却咄咄逼人，
“他前天晚上消失不是最好的证明？手机电脑都没带，因为郑教授告诉他，警方可以用手机和无线网络追踪到他。如果王子轩报警，警方在12月19号结束前出现在他身边保护他，他们的协定就取消。”
“我……”她眼里浮出泪雾，转过头去。
“所有的受害者都只是一个步骤，一个踏脚石。等他们变好了，大家夸赞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呢。那时回想现在，我女儿何其悲哀？
“王子轩呢？他做了该死的事却不会受到严惩。为了这种人，我们要站在郑教授的对立面冲他开枪吗？”
她的心乱成一团麻，被扶下轮椅坐上沙发，又听护士说：“真希望郑教授杀了他为苗苗报仇。”
“苗苗，我的宝贝女儿。
“这……”甄暖瞠目结舌，闻所未闻，“王子轩答应了？”
“嗯？”
他目光清凛而沉静，盯着她。
打开电视，新闻滚动播放着誉城乃至全国都高度关注的案件，全国热议，公安部都给誉城下了通牒。刑警队的压力空前巨大。
“她……还有更多受害的小女孩。她们是人，却被这群畜生当作一块布，一坨肉，一堆垃圾！！
而华盛处于动荡期，他为保护她，送她出国。十几个医生护士保镖佣人跟去照顾。
“甄暖，”他很少如此嗓音低沉地唤她的名字，“你所说的救赎，究竟是什么意思。”
“要不要通知郑教授，他还有一个女儿，他或许会为了这个女儿而活下去。”谭哥说，“现在是联系不上了，借助媒体，或许他能够看到新闻。”
世界安静下去，风声都消失了。
他曾说，她生于沿海城市，被未成年的母亲带来誉城抛弃。她和他一起长大，个性安静，喜欢跳舞。他少年时跟着纪家混出头，给她上好学校，给她跳芭蕾。
……
“等一下。”甄暖，“你们在说什么？郑教授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知道？”
“我叫郑容，是一位将退休的法医。我会在后天，也就是12月19号，杀死一个叫王子轩的年轻人。”
一下子科室里的人七嘴八舌分为两派争辩起来。
可她依旧好奇：“这是公理上，情感上呢？”
网络上有一段疯狂转发点击和评论的视频，视频中的男人甄暖再熟悉不过。
“等我一个月。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
“只是很可惜，我现在扮演的角色不是一个失去女儿而凶手无法严惩的父亲，而是必须要阻止一场杀戮的刑警。所以，我在他的对立面。”
回病房的路上，甄暖问护士：“19号就是今天，警察把王子轩保护起来，郑教授要杀他不是自投罗网吗？”
甄暖不懂，他的回答怎会像算术题那么直接而明朗。
甄暖从心底最深处发凉。
“你根本就觉得郑教授的行为不对吧。”
她哪里是拷问他，她是拷问自己。
“但我会拼命跑在你们前面，那样的话，”
“两天前，你们队长打电话问过，我以为郑教授的同事都知道了呢。”
如此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恐怕也是这段视频在当日短短半小时内就引发全城议论的原因。甄暖心在打磕，画面中的男人却冷静淡漠，不徐不疾，
她问：“那些我不记得的日子，是真的吗？”
“你不是说作为刑警要履行职责，不犯错吗？”
“你从来都喜欢追根究底地问一系列让人头疼的问题吗？”
随即，言焓低低地说了声：“挂了。”
她找不到人倾诉解惑，却想知道一贯理智冷静的他是否也如此。如果能找上一个同伴，她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对自己的想法没有安全感。
办公室一声声或同情或无奈的叹息。
甄暖握着电话，呆住。
她说出一长串话后，无端又忐忑起来。
“对。”
她不知道。
他含着烟，模糊不清地“嗯”一声。
“你们会找到他的藏身之所吗？”
甄暖再一次醒来时，身边有悉窣的动静，护士正在打理病房里的鲜花和果篮。她转头见甄暖一瞬不眨看着她，抱歉地笑：“吵醒你啦？”
他笑音收了一丝，问：“身体怎么样？”
“12月19号，苗苗离开45天，恰逢妻子头七。我会杀了王子轩，然后接受你们的审判。”
“怎么会？”
甄暖神思恍然，在她的记忆里，每次大病小痛醒来，床边的人都是他。从近10年前至今，从未变过。
“我听你们科室的小姚说，郑教授和郑太太可好了，善良温柔，将心比心，对医生护士好，对病友也好，见谁都笑容真诚，看着就让人觉得幸福。要不是被那群混蛋逼成这样……”她越说越气，“他们就该死。”
她失神，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就像郑教授提前辞职了一样。”
他对镜头鞠了一躬，抬起头时，脸色冷酷坚定，
“现在讲这些大道理没用。旁观者都可以理智地说不能以暴制暴，对社会秩序不好。可你觉得郑教授在乎这些虚无缥缈冠冕堂皇的东西吗？是，杀了仇人，他女儿也活不过来，可他是人，他会恨呐。
“我女儿的死成了帮助他们改善的一个步骤。
“可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命！”
“我用一生的道德和理智劝诫自己，还是失败。
甄暖竟无可反驳。
上完洗手间，甄暖想起郑夫人。现在苗苗死了，教授逃亡在外，她岂不是孤独一人。
她从手术后清醒，睁开眼睛，又是白茫茫的墙壁，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沈弋。
“救不了。”他极浅地轻嘲一声，“甄暖，我救不了。”
视频中的郑容教授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眼泪，平静地控诉后，说：
“对不起。”
“要么，他被警方保护一时，郑教授会潜伏在四周，等警方松懈时杀了他，耗上一辈子也行。出国也没用，郑教授有美国护照。
“会。”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意识到他看不见，说：“我原本心有疑惑，现在全解开了。”她扭头望向窗外，微微一笑，说：“谢谢。”
甄暖捂着嘴，深深地弯下腰，泣不成声。
“有些仇恨就是你死我活，说千百遍道理都讲不通。不挨到自己头上，谁都可以清醒地分析。”护士叹息，
甄暖被郑容的车甩下，上次的伤口破裂，引发内出血。
听筒才响了一两声，电话就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