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分开审讯的口供一致，是陈翰给第4个自杀者割的腕。
甄暖拿出体温计：“直肠94c，小松？”
老白感慨：“要是老大对我也这么温柔就好了。”说完，他扭头学甄暖的样子，睁大了眼睛望他，柔了声音作无辜状，“队长~”
“凶手虽然强行破坏了尸僵，但僵硬强度最大的下颌关节并没被破坏。”
又听言焓轻散地问：“以一个人的性命来换一些人的性命，这是合法的吗？”
案发地搭了简易帐篷，四角拉着绳索，只有顶棚；风吹帆布起起落落，呼啦啦地响。灯泡在风里摇晃，影影憧憧的。
“我的意见和他一样。”他没回头，走进了风里。
小松点头：“甄老师，看死者体温和外界的温度差，她死亡应该不超过一小时。天气的影响微乎其微。”
他理智得近乎不通人情，但甄暖却听出了什么，小声问：“可，如果尚局说放罪犯去救人，你也会赞同吧？”
言焓独自立在一颗树下抽烟。
甄暖太开心了，一溜烟跑去楼下小广场，见大家都上车准备出发，她也兴致高昂地跟着窜了上去。
“不对，”他想了想，抓起死者的手，握手般摇了摇，“看，没有尸僵，死亡不超过1小时；由于气温太低，尸僵缓慢，死亡时间可推长至2小时；但结合体温来看，死亡还是在1小时内。”
隔半秒，他抬头见了甄暖；
“我们比你先到，你来前我们就测过，是21度。”谭哥插话，“从司机报警到我们赶来现场，间隔16分钟。”
现场几十个身形挺拔肌肉健硕的男人们，唯独她一个女的。她无意识地鼓鼓嘴，感觉略微妙。
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
雨水太大，现场冲得很干净，血迹分析已无法进行。痕迹提取完毕后，刑警们把农用车抬起来往后挪半米，让车轮下的人脱离出来；车轮卸下装袋。
老白倒进椅子里，抓脑袋：“我要被小猫萌死了。”
“哪有？”她受之有愧。
车开到半路，言焓回头准备和谁说话时，蓦然看到她毛茸茸的脑袋，愣了愣。他并没想在这种天气带她出去，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溜上车的，结果想说的话也就忘在了后头。
她戴上手套，强自镇定地收回目光，从助理小松手中接过工具箱，不料那箱子比往日重太多；
言焓不知在想什么，踢着脚下的落叶，踢了一会儿，插着兜转身走了。
车右前轮紧贴着半个人脑。
她流利说出一大串公式化的话语，猛地停下来，暗恼高度紧张下居然说出这样低级的错误。
言焓也是其中一颗，他蹲在车轮边，虽然穿了雨衣，但和其他人一样，脸上头发上全是雨水；
“你好？”
她就着惨白色的闪电接起手机，心脏狂跳：
脑后的电灯在风中剧烈摇晃，光线洒满他浅蓝色的透明雨衣；白灿灿的在他湿漉的碎发间穿梭。
甄暖蹙眉。
他暗想，她真是和孩子一样好哄。
言焓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雨衣帽子，淡淡道：“小松，多测几次，把数据交给徐思淼做公式，计算司机报警时死者的体温。
众人沉思片刻，程副队又说：“死者没有随身物品，方圆1公里暂时无发现；身上也没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尚局拒绝陈翰后，他闭口再不提第7个人。现在这起案子只能先按单独的事件处理，是不是第7个人，边办边看吧。”
水珠子大得像冰雹，噼里啪啦往头上砸；山夜里的温度很低，湿冷得像沉在南极的海里，她捂住领口也无法抵挡风雨将冰寒拍进五脏六腑。
目前极端寒冷的环境下，人死后约1小时，体温就会降到和环境相当。此时显然不需要咨询天气情况。
甄暖眼睛亮灿灿的，轻轻道：“或许凶手把她从高温的地方移过来呀，移来不久就被农用车撞上了。”
甄暖不看他沉黑的眼，低下头揪手指：“罪犯是一个抢劫犯，罪犯是一个会继续杀人却很难再抓到的人，这两者是不一样的吧。”
中午1点，天气越来越差了，乌云压顶，狂风肆虐，公园里的树木疯狂摇晃着。
苏雅瞪眼：“怎么可能？”
……
报警的是一位经营农家乐的本地居民，他说深夜开农用车回家，大雨滂沱视线不清。他一时大意，汽车偏离方向滑向路边；看见路旁出现一团人形时，他猛踩刹车，可人影已经到车底了。
他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在风里微微眯起眼，问：“尚局怎么说？”
“是这样没错，但是……”甄暖冷得打了一个颤，继续道，“死者之前所处的环境很可能在37度左右，高温会加快尸僵。”
她胸腔缓缓起伏着，低下头，小脸缩进围巾里：“要看情况吧。”
她懵了半晌，一下子抬起头颅来，眼睛亮汪汪地看着他：“哦！”
灯影摇曳，只剩风声。
雨下如倾盆，甄暖和助理们在警戒线外停了车，套上雨衣冲进灰白色的雨幕。
小松接回工具箱：“老师，你要什么我递给你。”
“是啊，不过一直没来单位，可能是忙了一趟，回家休息了吧。”
“车开过来时，女人的确侧躺着。”
关于第7个人，现在没有任何线索。
……
言焓抬眸从车内镜里看她一眼，不予置评。
甄暖跑到车门边，言焓却抬手拦住。
甄暖一下子想起那天站在高高的涂鸦楼顶上，言焓放弃追逐，起跑跳过了几米的高楼来救她。
“我不希望你忍着。”
侦察队的人准备出发去搜查割腕用的手套和刀片。
郑苗苗是郑容教授的女儿，才上初中，是刑侦队每个人看着长大的。她是个开朗懂事的孩子。
“你呢？”他反问，“如果你在追一个罪犯，而路边躺着一个濒死的人，你会停下救人，还是继续抓犯人？”
……
此刻看他被狂风卷起的衣角，她忽然想上去和他说话，可视线里，甄暖突然窜了出来，笨拙地踩着雪地靴，砰砰砰地踏在枯叶上，追着言焓跑去了。
“……”
所以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一具尸体的出现。
“死者被撞时自身温度不低。”甄暖说，“第一次测体温是94度；现在过了14分钟，第二次测温，是23度，平均2分钟下降一度。
像郑教授这种接近退休的老古董，往往能自主作息。可郑教授并不是那种人，他是像林老师那样早晨7点到机场也要8点赶来上班的人。
说着，她伸手捏住死者破碎的面部。
她心头一热，连连道谢，谭哥微笑：“辛苦了。”
和言焓说的一样，下午誉城来了暴风雨，气温又骤降了好几度。
言焓和程副队商量一会儿后，一行人重新上车。
她乖乖退后了一步，昂起头，挥舞着胖手套，冲车内的人挥挥手：“队长，大家，加油哦！”
甄暖顿时有儿窘迫。
……
大家都没出声，只有风雨砸打帆布帐篷。
她抿抿唇，下定决心似的说，“不，她死亡4到6个小时了。”
言焓沉默半刻，“嗯”了一声。
他背脊笔直地站在她对面，低头俯视她。
周围几个人都停了下来，甄暖却没有注意，径自走到前边去了。
“不是。”甄暖不习惯和人辩论，脸微红，仍是执拗地摇摇头，“尸僵被人为破坏掉了。”
凌晨三点，气温零度以下。
“想知道凶手出没出山，计算司机进山瞬间死者的体温就可以。”
谭哥道：“尚局的意思是不会放人，但可以酌情减轻处罚，可陈翰不同意。所以，谈崩了。”
四周的刑警们安静而一丝不苟地看着，多道目光汇集于此，甄暖很不适应，紧张又忐忑地投入工作。
在一旁接电话的谭哥收了线，往甄暖这边走过来，对她身后的程副队说：“陈翰改口了，说有第7个人。”
整个下午，她都在继续做她的凶器与伤痕研究。
甄暖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并不觉得，只是偶尔看见窗外风雨延绵，昏天暗地，她便不免感激言焓对她的照顾，又有些心疼在外边奔波的同事们。
甄暖又羞又气，突然反而不紧张了，镇定下来。
言焓懒懒地斜他一眼：“你是要死吗。”
甄暖找了一圈，关小瑜不在。
小松适时地提醒：“甄老师？”
她身子一沉，瞬间好几只手伸过来，四面八方，齐齐有力地托住箱子。却没人扶她的手，似乎都知道碰了她她会紧张哆嗦。
这一趟出行很顺利，痕检组的人提取着证物。
“是不一样。因为犯人罪大恶极，放他走之后的恶劣后果无法估量，所以我们需要牺牲某个个体，把对社会的损失降到最低。”他平淡地说。
甄暖目光移过去，
苏雅慢慢侧过头来，若有似无地说：“你们队长还挺温柔的。会哄人。”
苏雅蹙眉，看不出言焓是否说了真话。
“老大。”谭哥喊住他，“尚局问你的意见是什么？”
小松试着掰一下，果然费劲力气也掰不开。
“嗯，交给你们我放心。对了，郑教授不是今天回来吗？”
甄暖怔愣。
“但不能确定司机是否第一时间报警，”黑子提出疑虑，“从接警到赶来，我们用了16分钟。即使天气冷，体温下降得也太快了。可能司机耽误了，也可能碰上去时，死者体温已开始下降。但下降的具体原因究竟是人晕倒了，还是死亡了？”
是谭哥：“小猫啊，法医助理小松和大伟在去接你的路上了，现在立即来十桉里，我们发现了一具无脸女尸。”
潮湿的天气还是让她的身体微微不适，快到下班时，她揉揉发酸的肩膀，给小松打电话：“有没有法医门诊需要帮忙的？”
“从司机报警到我来现场第一次测体温，间隔39分钟。这么推算的话……”
她松开，对小松道，“你力气大，不信你试试。”
六七个高高的男人排排蹲在出事的车前，有的蹲军姿，有的挠头，有的扳手指，有的戳地面，像一丛形态各异的蘑菇君。
而刑侦队的一群大男人们也都互相交换着眼神，满含赞许。
谭哥：“司机说冲来的一瞬间他没看清死者的身体状况，不知她是死是活，也不知她是不是不小心摔倒或晕倒；他立刻摸了她的脖子，当时还有体温。”
“如果司机没说谎，”
“根据司机口供的行车路线查道路摄像头，算出他进山后行驶到这里需要的时间。
小松和大伟记录着气象计上的数据：“11月7日凌晨3点13分，气温零下32c，空气湿度98，风速97米每秒……”
他扶着车门，说：“你不用去了。马上要暴雨，在屋里休息吧。”
“队长，”她跟在他身边走，好奇，“如果是你，你不会选择放走罪犯去救人吗？”
言焓沉默半刻，说：“我预感今明天会出事，或许是这次的连环自杀案，或许不相关，到时候需要你100的良好状态，所以，你要养精蓄锐，明白吗？”
甄暖无法回答，抬头看他被冷风吹得冰凌的侧脸，有些迷茫而摸不着头脑了：“队长，你的意见究竟是怎样啊，听上去又好像不太赞同的样子。”
警方带着团伙的另外3人，在他们供述的地点，一处公园里，找到了陈翰给第4个死者割腕后丢弃的埋在地里的橡胶手套和刀片。
甄暖掀开死者的衣领往里看，背教科书般地吩咐：“咨询气象局这块地区过去一段时间的气候，用温度差带代入数据模型计算死亡时间……”
言焓转眸看她，眸光清黑，并没回答，只反问了一句：“当知道一个人会死，你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吗？”
甄暖飞快看言焓一眼，便挪开目光：“抱歉，刚才我说错了。在一般情况下，可以通过气温变化和体温研究死亡时间。但这里不需要。”
“没有不赞同。就像我刚才说的，站在这个位置，只能把整体宏观的损失降到最低。而且，谈条件这种事，以目前的情况还不能开先河，不然以后的罪犯都效仿，连锁反应的后果会更恶劣。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反对尚局的做法。”
言焓在说话，雨水从浓浓的眉脚滑落，他犹自不觉，
老白探出头来：“小猫，我们是为别的事出去一趟，不是这个案子。”
小松猛地一拍脑袋：“呀，我忘了这茬儿。死者有体温，是恒温环境所赐。”
言焓轻咳一声，嗓音有些低哑，
一股猛风从车底吹来扑到她脸上，她很冷，心却在发热，在狂跳。
老白低声表示赞同：“也不能确定是否是司机移尸到这里，再报的警。”
“诶？”她惊慌又愣愣地望着他，眼珠清亮而湿润，带着一种被抛弃的委屈感，“为什么呀？队长，大家都去呢，为什么丢下我？”
痕检员围着货车检查拍照；更多的人冒着暴雨在公路和灌木丛里翻找线索。
……
小松一噎。
沉沉睡到不知什么时候，刺耳的手机声突然在深夜响起，伴随着窗外的电闪雷鸣，把甄暖吓得顿时惊起。
“不可能啊，”小松脱口而出，说完自觉唐突，又道，“甄老师，司机当时摸到了体温；死者身体均匀不胖，衣着不保暖，在零度的环境下放置4到6小时，体温怎么可能还高于外界？”
从下午到夜间，甄暖的身子骨都不太舒服，晚上早早地就躲进被子里睡了。
一行人返程回到了局里。
他冲蹲在地上的兄弟们招一下手，带大家站起身，给她让位置。
“车辙没问题，司机没有倒车；女人的脸虽然碎了，但并没有滚进车轮里，不是车轮造成的。”
天气变得更糟了，乌云压得很低，中午的天黑得像傍晚。冷风侵袭，几乎要把人的骨头冻僵。
“温度计。”她蹲下，看死者的头，脸部已被毁坏。
法医工作的大头并非命案，而是大小纠纷中的伤情鉴定。
这声“哦”比刚才精神了一大截。
“队长！”甄暖追上去，大口大口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里变成一捧捧的白花花。
“不是。”甄暖摇了摇头。
众人又沉默了，处置一个会继续升级的类似邪教头子的杀人犯，救一个想自杀且打算以此陷害他人的人，孰轻孰重？
言焓侧眸看她，不语。
甄暖回头，言焓走过来了。
言焓黑眸幽幽，俊俏的侧脸在摇摆的电灯下明明暗暗。
小松虽然知道病理最准，但此时在现场，难免就事论事，较真道：“按你说的死亡4到6小时，尸僵被破坏后还是会重新形成，重新僵硬。只有等人死后7到8小时，尸僵完全形成，这时候破坏尸僵才无法再出现。”
“嗯。”
言焓没理她，拉上了车门。
十桉里度假区地处誉城东北部，润江川流而过，白山绵延起伏，是夏季度假消暑冬季泡温泉的好去处。
“等找到东西了，拿实验室对比结果给他看。”
片刻前，她还觉得一群硬质男人蹲在地上说话的情景挺萌的。可现在，刑警同事们齐刷刷起身，仪仗队似地一排站开，目光全聚在她身上。
……
她呆呆地“哦”一声，却没有被安慰到。那副失落又可怜的表情，像是被族群丢弃在原野上的可怜小动物。
车主四十出头，浑身湿透，蜷在地上后怕地抹眼泪：“哪个混蛋的肇事逃逸，人还热乎着就扔路边……”
程副队何其精明，问：“他提条件了吧？”
“他从下游来的路上没有迎面车，要么凶手在农用车司机进山前就离了山，要么他还在山里。
“都是小案子，我们几个应付得了。不用劳烦你和郑教授出马。”
“不然，今晚就有一个女人会死。而且，还会多一个杀人犯。”
倒是苏雅说：“陈翰现在仍然咬得很死，我们告诉他已经找到了他给人割腕用的刀片和橡胶手套，他也丝毫不提第7个人的事。”
甄暖一口气憋在胸口直打转，仍是无法纾解的难受。
下车没走几步，程副队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应答几句，叫住了言焓，低声说：“昨晚郑苗苗失踪了。但不确定是否是第7个人，她没有自杀倾向的。”
她下意识抬头，不偏不倚撞上言焓三分笑意七分看戏的目光。
背对着强烈的车灯，他眼睛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情绪；可怎么看怎么幸灾乐祸顺带着点儿淡淡的好笑。
她说完，再次下意识地瞥言焓一眼；他微抿着唇，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甄暖语速慢，缓缓的，听上去轻柔又从容，“死亡时间绝不会是1小时。当然，这些都只是现场推测，准确时间还是要等回去做病理分析。”
“比如？”狂风吹得他的短发在风里飞。
“但上下颌骨咬合处的僵硬没能被破坏。”甄暖双手抓住死者的上下颌骨，用力一掰，死者脸部纹丝不动。
言焓无意识地抿起半边唇角。
她立在大风里，整个人都在抖，嗓音苦涩，害怕冷却更害怕被孤立：“我……我可以忍着呀。”
言焓静默看她半晌，问：“你不是会骨头疼吗？”
甄暖中午吃完饭，在食堂里就听说，连环自杀团体的另外3个组织者那边有了突破口，他们招了。
“对。他要无罪释放，安全出国，别的条件都不接受。”
虽然找到了售卖那个电话卡的站点，也从附近的监控里找到了购买者的半截身影，可根据一个模糊的下半身找出一个具体的人，这几乎是不可能在几小时内完成的。
甄暖察觉到身后不对，懵懵地回头，见大家又要上车走了，赶紧扑腾扑腾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