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这场谈话结束,两人分头行动去洗漱。沈菁对着镜子看着那个牙印面带微笑,弄得一旁的朝阳整个就是一激灵。
“你别这个表情,我会害怕。”
说是这么说,它的脸上实则丁点儿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指尖在牙印上轻轻碰触着,听了这话笑容反倒愈发扩大:“你不懂,情趣。”
朝阳“呵呵”两声,咬这个举动本身情不情趣不提,反正她现在的动作配上这表情看起来是真的变态。
“有轻松点吗,是不是很开心?”
当一个人独自承受着一个秘密,并且还是个沉重又痛苦的秘密时,是很无力和绝望的。
就像大家常说的那样,快乐的事分享出去会加倍快乐,难过的事倾述出去会减轻难过,反过来,一个人难过而无法得到宣泄是会加倍痛苦的。
那沈菁现在是不是会轻松一点儿?因为她被分担出去的痛苦。
果不其然,预料之中的答案在耳边响起。
“高兴啊,当然高兴。”沈菁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得开朗,眉眼弯弯,眼睛闪亮至极,“被人爱永远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思绪断了一下,朝阳忽然明白沈菁的高兴跟它想的似乎不太一样。望着她的眼睛一下子福至心灵。
原来,她的高兴轻松都不是因为被分担出去的难以承受的痛苦。
是因为什么呢?
这本对于朝阳来说是一门很晦涩难懂的学问,可对着沈菁,它在这一秒忽然便有了答案——因为在发现沈菁病了后谢殊均依然爱她。
它极其确定这个答案的正确性。
爱好可怕,能无视一个人的疯魔去爱她。
可爱也好伟大,能抛开一个人的疯魔仍爱她。
沉默着,这些想法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朝阳听着水声,总是没什么波动的语气难得带着点感叹:“爱的力量果然很强大。”
沈菁一边“咕噜咕噜”嘴里的水,一边把漱口杯在水下冲过,然后吐出水,关掉水。
照着镜子绑好头发,再把额前的碎发夹上去:“对啊,但是朝阳,力量强大的往往是爱,但也不只是爱。”
的确,当初吸引它来到这里的,是沈菁的爱,但也不仅仅是爱。
“是恨吗?”
重新打开水龙头,沈菁鞠了一捧水拍在脸上,一时间没有回答。
这个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安静下来,只有水声“哗哗”,却衬得这更加安静。
朝阳不催她,带着心中还似懂非懂的答案望着镜子里的人,她合着眼揉得脸白白的。
它不担心沈菁会跳过这个问题,几百年她是它第一任交易者,但也不得不说她其实是个很好的教导者。
垂下眼,它想着,也不知道以后的交易人会不会这样跟它谈天说地跟它聊天讲道理。
洗干净洗面奶泡沫,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入目的人眼眶有点儿红,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难怪有点儿重,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眼睛没闭好,现在眼睛有些涩涩的,有点儿刺。
水珠子往下滑落,藏进衣服里。沈菁也不管衣服会不会打湿,扯过棉柔巾擦干水。
“应该是吧,太爱一个人会舍不得他不好,太恨一个人会恨不得他不好,都能让坚持不下去的人努力坚持下去。”
“那你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
沈菁动作一顿,盯着镜子的眼睛恍惚了下,随即晦暗下去。
哪怕知道很多,也懂了一点点,朝阳在情感方依然连一个懵懂的孩都不如子,它不懂,所以不懂就问。
却不知道自己简单的问题有多残忍。
谢殊均死在一个春天,那时万物新生一派生机,只有他的血和她手里的玫瑰都让她刺眼。
她因为一个人而变得开朗,被纵容到放纵,可他是门,开启了她的世界,也因为失去他,而永久地封闭了世界。
失去谢殊均后,再也没有发生那些古怪的事,沈菁再也没有经历那些诡异又莫名的危险。
可是,她失去了爱人,以及爱人和爱自己的能力。
沈菁是怎么死的呢?
那个冬天比以往都来得凛冽,她买了漂亮的裙子,买了医院地铁站旁边花店里的玫瑰,然后安静地闭上眼,任水淹没。
“朝阳,你听说过吗,寻死的人在临死前或许会有挣扎,可能是后悔,也可能是本能。”
朝阳抿着唇,它没听过,但它本就是跟死者做交易的,在这么多的时间里,它见过太多。
“你没有。”
它看过沈菁的记忆,甚至以第三者的角度重临于时间,目睹过她的死亡。
沈菁没有挣扎,没有对死亡的丝毫恐惧,她放任生命的流逝,直到嘴角的弧度逐渐僵硬。
沈菁一手掩着嘴,轻笑出声:“当然没有,为什么要有?”
“朝阳,被带走了所有希望的我,是真的一无所有,我想要报仇,很想很想,可那时候大概对命运而言是一切走上了‘正途’,在我无知之时他们假定得到的早就唾手可得。”
“所有古怪诡异从殊均的死顷刻消失,我知道有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从失去殊均的那一刻我就疯了,明知有‘鬼’却找不到‘鬼’的我看不到任何可以活下去的努力。”
她声音轻,偏偏落入耳里字字清晰用力,停顿了会儿,她似乎有些怅然:“你说我,要怎么活下去?失去了爱人,找不到凶手,连命都不由自己做主。”
心跟着她的话落下去,沈菁的情绪常常是极致的,而得于这种极致也才能影响到它。
况且跟着沈菁这么些日子了,它对两人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沈菁和谢殊均两人,都是正常时不太明显的恋爱脑,事实上他们都离不开对方。
所以答案它很清楚,沈菁活不下去,没有爱没有自由,甚至可以说没有生命。
在两人的缄默之中,外面的脚步声渐渐清晰。
朝阳眼见着沈菁周身的气息从沉寂变得轻松,最后在敲门声响起的同时脸上扬起笑容。
“菁菁,还没收拾好吗?”
对着镜子调整了下笑容:“好了好了。”
拉开门,门外的谢殊均已经换了身睡衣,前额的头发微微湿润,他笑起来的样子是她最熟悉的样子。
伸手拉过她:“怎么有点儿没诚意,既然都主动发出邀请了,不应该先缩在被窝里等我吗?”
“要不你出去,我们重来?”
“倒也不必这么多此一举。”
当然,说是邀请同床共枕,谢殊均也欣然应下了,但两人真的躺在床上的时候,谢殊均搂着怀里的人,还是一本正经强调:“只是字面意思上的同床共枕啊,你可别想对我怎么样。”
正在他怀里乱拱、并未意图不轨的人动作一顿,抬头看着他。
两人对视,沈菁无语极了,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就要往后退:“你回去吧,别整的我多饥渴难耐一样,呵,男人罢了。”
谢殊均连忙按住她,往自己这方拢拢:“没有没有,我们菁菁是最端庄可爱的小姑娘了。”
轻轻哼了声,沈菁顺势埋进他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心虚了下。
男人确实是罢了,但谢殊均,她还是会很馋的。
情侣之间该聊的,他们平日里是完全不落,而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该聊的,他们今日也是隐晦着在背地里说了个不少。
当然,朝阳的存在是不能说的,这并非是关乎信任,而是关乎交易重启。
算是交了波底,不知是不是心里的确敞亮轻松了许多,沈菁入睡得很快,朝阳也是早就进入了睡眠模式。
这个房间里,唯有谢殊均还半睡半醒地回忆着两人的对话。
不是刻意,像是睡前的小活动,一面回忆着思考着可以怎么做,一面酝酿睡意。
意识就要沉下去,眼皮子变重,思维变得缓慢,像是记流水账一样过着一言一语。
“啊,这个嘛,我们经常说这是个实时监控。”
再一次进入耳朵的话,却让他注意到先前被忽略的地方。
大脑恍如被砸了一下,渐沉的睡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谢殊均猛地睁开眼。
我们经常说……
这个“我们”是谁,几乎下意识地,想起有回听见沈菁说话,原本就觉得不像是自言自语,此刻终于敲定——她身边一定有个他看不见的人,或许,也不一定是人?
怀里的人睡得很香,安分地呆在他为她圈出来的方寸之隅,一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一只手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另一只手搭在他腰上。
明明是这样一副全身心依赖的模样,可惊醒他的这个事实却明晃晃地告诉着他——她还有事隐瞒着自己。
抬起拥着她的那只手,食指轻轻勾过她脸颊上的头发。
指尖划过皮肤痒到了她,沈菁不自觉地动动脑袋,又似乎感觉到施加在自己身上那只手臂的重量不见,嘴里嘤咛几声。
谢殊均手臂落下去重新抱住她紧了紧,唇在她额头上滑蹭,被压着的手臂抬起手轻抚着她的后脑勺。
感觉到他的安抚,沈菁朝他挤挤,再次沉沉睡过去。
谢殊均当然确信沈菁对他毫无保留的依赖,那在这“毫无保留”之外的保留,就必然是沈菁绝对不能透露的东西了。
夜深深,本该熟睡休息的人却越来越清醒。
窗帘之外的夜晚静悄悄的,天上挂着月亮,偶有一两颗星星点缀着,在热闹点的地方还会有时不时的蛙叫。
这房间里他和沈菁躺在床上,漆黑不见五指。
只有他们两个人,可又不止是他们两个人。
脑子转得飞快,思路在这片黑暗里明晰得惊人。
谢殊均很快便意识到,沈菁这一次次重来就是跟这个他未知的存在有关。
这世界最难攻克的,是时间空间,它一定有着极为强大的力量才足以让沈菁一次次穿梭于时间,一次次重新进入时间的进程。
这像是一个助力。
然而,爱就是这样,它常感亏欠,也无法控制为所爱忧虑。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谢殊均忍不住去想,沈菁是不是跟它交换了什么才得到这些机会,而这样一次又一次重复下去,她又还会不会失去什么?
原来心疼永远没有顶峰。
可面对这个未知的存在甚至不敢过多言语,谢殊均知道,他绝不能让它发现自己知道了它的存在。
深呼吸,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去,将嘴边的声音咽回去。
原来,菁菁所遭受的、付出的,远比他知道的多得多得多。
他该怎么办,想着这些,每个字都如刀一般,在他心上割出难以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