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章 气运
这些苦都只有藏在心底，因为他不想被人讨厌。
“升官发财享富贵。”
“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
“那我呢？”杨长帆指着自己。
可历史已经证明，力挽狂澜的不是海瑞。
自己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现实正让自己渐渐成为那样的人，平日表现出的，是那个自己，如今被杨长帆勾出来的，恰恰就是这个自己。
杨长帆微微皱眉，这位还相当的傲娇啊。
“先生肯定没这么耿直。”杨长帆笑道，“只是先生的脑子，没法被改造成海瑞那样，先生就是先生，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挫，脸可以不要，腰可以弯，字可以卖，但先生思想文采，永远不是能被人掰过来的。”
“……”徐文长哑然，“气运这东西……”
沈悯芮掩面笑道：“他与戚将军自有事业，难不成让咱们俩出谋划策？”
庶子出身生母被卖，家道中落众亲枉死，入赘别姓丧偶被逐，功名未得人近不惑。
“咱们换个角度。”杨长帆转而问道，“科举为何？”
徐文长啼笑皆非：“发财也好，享乐也好，平天下也好，没有第二条路的，千百年来，不外乎如此！”
“先生……”
杨长帆默然一叹，上前一步，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且恶心的举动。
徐文长没那么容易被驳倒，当即反唇相讥：“道不同。”
沈悯芮跟上前笑道：“长帆这是爱才，不是贪色，再者说，男风对色相的要求可比这高多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这样的自己。
“好些了……”徐文长好些不是因为杨长帆这该死的温柔，而是他终于松手了。
翘儿望着沈悯芮不解道：“相公是沥海的祭酒，又不是国子监的祭酒，就算呆子有才，关他什么事！”
徐文长沉思过后，脸上渐渐浮现上了一种难有的沉重，他是一个天才，而且是十岁就被公认的天才，二十多年来，这两个字正在渐渐被抹灭，回首过往，除了“天才”，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徐文长渐渐陷入深思，“那我该怎么办？”
“纨绔公子！莫再妄言！”徐文长突然一跳，扔下鸡指着杨长帆骂道，“闭嘴！你不配！你给我闭嘴！”
“先生太聪明了，知道圣人不过也是人，并且是不一定比自己聪明的人，因此对圣人之言从无海瑞那般敬畏，品评释题的角度，自然也会与常人有那么一丝不同，就是这股微妙的差别，考官永远不会给先生名次。”
“我在沥海等先生再来！”
“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杨长帆微微笑道，“我从骨子里从不认同圣人全部的话。”
杨长帆不想结束，想要开始。
“这不一样……”徐文长摇头道，“公子还太年轻了，没有读过，没有看过，没有体味过什么叫做天下。”
“够了，这不是我关心的事，待我五月乡试中举，公子再说这话不迟！”徐文长不愿再听，转身拂袖，“看样子，连个朋友都做不成了！”
徐文长远远摆手，再也不来。
“说人话。”
“我看是耿直，是坚持。”杨长帆继而说道，“科举纲络就那些，永远是那些话，看你怎么解，解得漂亮是人才，解得平庸是庸才，海瑞也许是个庸才，但他就是永远按照最正规的方式去解，严格依照圣人所言去说，没有一丝多余的念想，照本宣科，虽然永远没有神来之笔，但坚持不懈，终有一届人才没那么多，会让他脱颖而出。”
杨长帆松手微笑道：“现在好些了吧。”
“哪里不同？”
“刚刚先生已经表演过了。”
与之相对应的，是另一个极端，心无杂念地去信奉这个时代，身体力行去实践自己的信仰，这个极端虽然同样不讨喜，但至少是统治者需要的典型。
徐文长叹了口气，终是俯身捡起了鸡：“你不懂，一个人必须做成一件事的执念。”
“先生眼前的难题，无非科举。”杨长帆坦然道，“这题，解不开，就不要解了。”
他的学生一个个成为同他一样的秀才，而他，还在为一顿饭跑到沥海来见唯一肯赏他钱的人。
“那就很简单了。”杨长帆双掌一拍，“我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不就也有气运了？”
是怀才不遇，是烦透了这可憎的现实，是对每一个目光的恐惧与敏感，是为一个个目标拼命努力后的挫败，是对自己的恨，对别人的恨，对这个世界的恨，是必须永远藏着的那个自己。
“那你呢？”
“不……我言辞也有些……”对于杨长帆含情脉脉的双眼，徐文长实在不忍直视，避过头，“能不能先松开手……”
“哎……”杨长帆长舒一口气，他是爱才，可才不爱他，“我也不逼你了，是一起享乐富贵做大事，或是你将剩下的人生赌在考场上，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徐文长被这厚实的胸膛拥在怀中，浑身发颤。
“公子是有大气运的。”
“有几分道理。”徐文长思索道，“那我呢？你刚刚说我少了个东西，少的什么？”
“偏偏就是因为先生永远都是先生，永远不会像海瑞那样，去信仰唯一的东西，故中举难矣。”
“哈哈哈哈！”徐文长闻言大笑，“也没你说的这般不堪，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角度，谁都可以掰出有益于自己的圣人之言，谁也无法驳倒谁。”
“相公！”翘儿奔上前来上下打量着杨长帆，“刚刚吓死我了！”
眼前这个人，正是一个负面的人，每个人都有的负面，自己也有的负面。
“呦！”徐文长略带思索地笑道，“评我屡考不中的缘由太多了，都评腻了，你这个说辞我还是第一次听！”
“你很确定我不知何为天下？”
“不管你信不信，是胸怀天下。”
“我就不明白，这呆子能有用到哪里去！”翘儿冲远处提着鸡的徐文长努了努嘴，“狡辩再多，也是个呆子，疯子！今日也就是海大人讲理，碰到一个不讲理的官，早就被打的走不动路了！”
他就如此走远，背影中毫无智慧与才气，唯有一个中年人的落寞。
杨长帆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不要说了。
“好些了么。”杨长帆在他耳边轻声道。
“为何？”
他拥抱住了徐文长，双臂环抱，而且非常深情。
徐文长不假思索：“运势吧……”
“富甲一方凭什么不能胸怀天下？”
徐文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应该是很不好的。
“你不懂我。”徐文长有些愤恨地摇了摇头，“你生于举人之家，衣食无忧，左右逢源，岂能懂我？”
“公子是富甲一方。”
“全是废话。”
这一下着实惊到了后面共同送行的妻妾。
“你不懂！你不懂！你永远不懂！”徐文长指着杨长帆骂道，“我写过的字比你说过的话要多！我受过的苦比你吃的饭要多！你不配评我！不配！”
“好个求做小人而不得！”徐文长闻言不忿道：“公子的意思是，我答题的时候都是在骂皇上？”
没人能看清这个自己，因为没人承受过这些，没人能如此聪明，如此努力，最终得到如此的结果。
“十分确定，只因公子太年轻了，便是圣人在世，这个岁数也品不透何为天下。”
徐文长露出拧巴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要不了多久，海瑞也会被称为疯子了。
杨长帆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些了么。”
“几天之前，我也是这样。”
无论是徐文长还是妻妾，都目瞪口呆。
杨长帆也没有想到，刚刚还是那样和善的人，会突然这样，徐文长吐沫横飞，气喘吁吁，再没有那般潇洒与淡然，剩下的只是脆弱与狼狈。
“哈哈哈！”杨长帆大笑道，“气运太大，我用不完，借你一半就是了！”
“修身治国平天下。”
“是了，我钦佩圣人的智慧，尊重儒家的教诲。”杨长帆低声道，“可眼下，情况变了，正如先生所说，圣人之言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然而立场却永远有所偏袒，如今科考的立场更是如此，某些东西被无限放大，一旦答题的时候没有按照这个立场的需要作答，便永无及第之日。皇上只是偶尔需要思维开明的改革者，更多的时候，是要唯命是从的奴才，就这一点，本身就与儒家的君臣之道发生了矛盾。”
杨长帆这才松开了一些，扶着徐文长双肩诚恳道：“我不过是个举人家的孩子，先生岁数快赶上我父亲了，妄言先生的确是不该。”
他见过太多老秀才老童生，这些人永远是那么苦大仇深，脸上永远没有笑容，没人愿意与他们多说一句话，他们没有朋友，只剩下了一个信念，一个执念。
“呵呵……”徐文长终于品出了意思，“不错啊，圣人之言，放之四海皆准，反过来说……”
“先生在做这事的时候，倭人在海宁肆虐，红夷觊觎我国门，朝野尽是奸妄，四海皆是恶寇。转眼几十个年头，奸人层出，祸害无穷，然先生却还在为两只鸡折腰，因三分利摇头。”
“这就对了。这必须通过科举实现么？”杨长帆闻言大笑，“升官发财是手段，享富贵是目的，眼下的情况，要达道这个目的，并非只有这个手段。”
杨长帆犹豫片刻，接着说道：“至于先生，笔锋才思摆在那里，想装奴才，都装不像，是为求做小人而不得！”
“公子有气运。”
“嗯？”
“气运是什么？”
这是一个超越性别与伦理，人与人之间的拥抱。
“我以为你……”翘儿尴尬道，“喜欢些不入流的东西……那可就坏了。”
“杨公子，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要这般柔声……”徐文长干呕一声，“公子说来轻巧，我身无功名，家有老小。”
“……”
“公子，不要一言不和，就这样……”
而扬长帆想要的，并不是仅仅是力挽狂澜，并不是每次危难之际都能有人能力挽狂澜，超级英雄只是偶尔出现，放眼于时代，只要有一次这样的英雄缺席，时代也就结束了。
“敬畏。”杨长帆点头道，“对圣人的敬畏。”
杨长帆远远望去，呆不呆疯不疯不重要，这个人有智慧，有胆识，他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个世界，这才是最难得的。可惜的是，与时代相悖的思想总是没那么快被人接受，因为这些思想中既有精华也有糟粕，人们分辨不出谁是对的，只好统一定论为疯子。而徐文长最可惜的就是，他明明深藏自己的极端思想，却依然无法伪装得天衣无缝，连乡试的考官都能轻易看出他文风中的那种别扭，他选的软弱的改变自己，换来的却是遍体鳞伤。
“没办法，先生的每一滴血，每一句话中，都是开明，都是自主，无论如何扭曲自己的主观思想去屈从，最后题解下来，都不会令考官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