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费渡站起来身量颇为修长，随便往哪一戳，存在感都强得逼人，这会把人抱起来，骆闻舟却觉得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吃力，薄薄的一层皮肉下隐约能磕碰到骨头，明显是那种疏于锻炼的偏瘦体质。
他把糖水放在费渡面前，本来是让费渡自己喝，却发现他双手颤得几乎端不住杯子，只好认命地抢过来，端好喂给他。
费渡侧歪了一下跌坐在副驾上，颇有些遗憾地挑了挑眉，随即他仿佛也并不以为意，十分顺手推开车门，在骆闻舟快要把他烤成人肉串目光中，轻描淡写地伸出拇指，抹了一下嘴角：“路费结清，这回我可以走了吧，师兄？”
就骆闻舟了解，费渡他妈还没死的时候，他也不在这里常住，平时都是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由保姆照顾，每周末回来一次。只有料理他母亲后事的时候，费渡搬回来住过小半年——他父亲总不在，一个孩子自己住凶宅，想想都觉得瘆得慌，所以陶然那会时常来看他，直到半年后费渡搬回市区的公寓，明里暗里关心他的人才稍微放了心。
狭小的车里好像凭空插了根“热得快”，凝滞的气流迅雷不及掩耳地热了起来，费渡的气息整个笼罩过来。
费渡喝完了一杯糖水，终于有了点力气，没骨头似的往沙发上一瘫：“没事，就是晕血晕的，在医院吐得有点虚脱，当时周怀瑾在旁边，没顾上其他的。”
骆闻舟终于明白了这房子古怪在什么地方，它像一个大型的标本，时间定格在了七年前——
“怎么了？”骆闻舟一抬手抱起他，伸手捧起他的脸，“怎么回事？费渡，跟我说句话！”
其实仔细想想，似乎也合理，二十出头的一个小青年，随便磕碰一下能骨裂，还不如眼镜框结实，肯定是那种仗着年轻到处花天酒地、常年处于亚健康状态的人。费渡脸上时常没什么血色，有时候和狐朋狗友们鬼混得太疯，还会带上一点明显的气血不足，明显是个典型的“肾虚公子”。
他刚一开口，就看见方才还张扬跋扈耍流氓的费总整个人晃了晃，他的手按在门把上，仿佛想撑一下，不料打开的门随着他的力道往里退开，费渡一个踉跄，直接跪了下去。
“但是腹肌真的很有感觉。”费渡火上浇油地撂下这句评论，双手插在兜里，潇洒地转身离开，往空荡荡的别墅走去。
直到这时，费渡那始终冰冷的身体才略微唤回了他的一点神智，骆闻舟仅剩的理智终于得以喘息，冲着他的耳朵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你他娘的要干什么！”
骆闻舟：“……”
骆闻舟被他这带着点鼻音的声音撩得头皮发麻，不动声色地说：“赶紧喝，哪来那么多‘淡话’，呛不死你。”
骆闻舟并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这一整天大起大落的情绪严重消耗了他的意志，何况他有好多年没碰见过费渡这种“接吻职业九段”的选手了。属于理智的灵魂尚且一脸呆若木鸡，浮躁的肉体已经被心里原本存着的一点温柔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迎合上去，先斩后奏地驱使着他抬起手，按住费渡的后颈，就要把他压进怀里。
骆闻舟本以为是死过人的房不好出手，他才一直没卖，现在看来……
费渡脸上不正常的血色似乎已经耗尽了，比平时还要苍白几分，额角微微透着冷汗，手脚轻轻抽搐似的颤抖停不下来。
费渡倏地睁开眼睛，他姿势虽然没变，但骆闻舟感觉得到，费渡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骆闻舟沉默了片刻，一思考就想抽烟，他的目光一边下意识地搜索烟灰缸，一边问费渡：“我抽根烟行……”
费渡仿佛事先预料到了他的反应, 一触即放, 自己先退开了几寸, 他的眼珠里缠着一点不甚明显的血丝, 眼角微妙地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酝酿着一点笑意。
“低血糖？”骆闻舟听了这匪夷所思的解释，当即没好气地开了嘲讽，“占我便宜的时候累着您老了是吧？我也真服了——”
费渡的节奏把握得极其精准, 并不一味穷追猛打, 若离若即地给他留了个反抗与回味的空档, 目光如有实质，轻轻地略过他的眉目口鼻, 敏锐地听到骆闻舟呼吸一滞。
费渡整个人紧绷了起来，帕金森似的手反而不那么哆嗦了，他定了定神，勉强一笑，油嘴滑舌地说：“那没关系，你要是觉得吃亏，大可以讨回……”
直到这时, 骆闻舟才尝出他遗落的薄荷糖味道——不怎么甜, 但有点凉，顺着嘴唇的缝隙长驱直入，刮着他的喉咙，一路侵染到胸口，围着他鼓噪的心脏作威作福。
可他身上又有某种冰冷而强硬的特质，总能让人忘了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费渡很轻地叹了口气：“师兄，我会爱你爱到不可自拔的。”
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躺着的费渡——这房子真的很有凶宅气质，尽管装修考究、采光优良，打扫得一尘不染，却总让人觉得阴森森的，非常适合自杀和闹鬼。
“这边离你们家公司、燕公大、市局……甚至你导师家都很远，”骆闻舟缓缓地说，“据我所知，附近也没有你们这帮败家子常去的娱乐场所——你自己没事大老远地跑来住凶宅？”
玄关铺的是冰冷的大理石板，膝盖毫无缓冲地撞在上面，“通”一声闷响，骆闻舟光听这动静都觉得腿快瘸了，连忙过去一把将人扶住。
费渡和他父亲都不抽烟，这烟灰缸是他妈生前用的。
瞪着瞪着，骆闻舟忽然无意中瞥见费渡那笔挺的衬衫袖筒在无风自动，刚开始还以为是衬衫上绣了什么暗纹反光，再仔细一看，他发现是费渡本人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冷极了，又好像被电击过。
骆闻舟才没那么容易打发，往后一仰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哟，刚才还说爱我爱得不可自拔，又亲又摸又占便宜的，现在说变脸就变脸，费总，你这样可就差点意思了。”
骆闻舟追过去的时候，费渡已经摸出钥匙开了门。
他这反应好像取悦了费渡，那混蛋不慌不忙地下了车，还弯下腰，透过车窗冲他挥挥手：“回去慢点开，还有，你腰上的淤青太厉害了，要不要去医院处理一下？看得人都不忍心碰。”
骆闻舟从进门开始，就隐约觉得这房子有点不对劲，但他毕竟还是七年前来过，现在还能找到门已经不错了，一时也想不出是哪有问题。
骆闻舟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到底不放心，推开车门跟了上去。
骆闻舟心里有两股火气交替上升，着实是七窍生烟，无从排解，简直要炸。
他说着，双手一用力，直接把费渡抱了起来。
费渡反应过来了，脸色蓦地一变。
骆闻舟的目光倏地扫过整个客厅。电视、起居室的钢琴，门口复古的衣架，乃至于从玄关到客厅的插花花瓶，竟然全被移回了原位！
他语气虽然柔和，给出的却是绵里藏针的防御型回答，让人没法接话。
骆闻舟寒着脸色：“滚下去，滚。”
当年为了调查她的死因，骆闻舟曾经几次跑到费家来找费渡他爸谈话，有一次他就像这天一样，询问主人可不可以抽烟，费渡的父亲——那个强势精明的男人，抽出了桌子底下的陶瓷果盘递给他，声称自从妻子过世后，他怕自己触景伤情，所以把她生前用过的东西都清理了，还把屋里的家具摆设一并调整了。
他还没说完，骆闻舟已经被他气笑了，一倾身揪住了费渡的衣领，强行把他拖了起来，逼到了沙发的一角：“惯得你毛病——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骆闻舟打量着他，突然问：“你经常自己在这边住？”
厨房窗明几净，大概是常年请人打扫卫生的缘故，锅碗瓢盆基本都是摆设，好几样东西标签都没拆，骆闻舟翻开几个柜橱，找到了放调味料的柜子，摸出袋白糖，又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桶纯净水，倒出半杯水把糖融了。
也许是嫌他们这富人区治安太好，费渡连院门也没关，四门大开地敞在那，可能是长久没人居住，怕长满杂草不好打理，费渡用石板把院子填平了，寸草不生，显得平坦又冷淡。
不是什么温暖和煦的微笑，有点不怀好意。
话刚说一半，骆闻舟一顿，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茶几上的烟灰缸上。
骆闻舟走开两步，又转了回来，拎起沙发上的一条毯子，往费渡身上一扔，转身进了厨房。
“可能是……低……低血糖……”费渡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伸手握住骆闻舟的膝盖，想撑着站起来，胳膊却是软的，挣扎了一下又跌了回去。
他当时说……
他烦躁地透过后视镜瞪着费渡的背影，心里那一点隐约的温情再次漏了个干净，也不知道是想扒了费某的衣服，还是想干脆扒了他的皮。
骆闻舟：“哎，我说你……”
他低头闻了闻水的味道，又翻开了桶上的生产日期，霍然发现这是一个礼拜之前买的，骆闻舟一愣，又悄无声息地拉开了旁边冰箱的柜门。冰箱里有点空，有几罐牛奶和少量水果，一点不太丰盛的速食品，都还新鲜，基本是一个人在这短暂过夜的食物储备——费渡是碰巧最近刚好回来过，还是经常过来小住？
骆闻舟压在费渡后颈上的手上青筋暴跳，使出了足能抵挡辣椒水和老虎凳的革命意志，才一把揪住费渡的后颈，把他掀了下去。
花瓶里插的是足能以假乱真的假花，不知是从哪定做的，那假花的样子像摆得太久、该换没换的鲜花，就和当年他们接到报案后赶到，在案发现场看见的插花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骆闻舟模糊的记忆和隐约的直觉终于穿成一串，清晰了起来――对了，他想起来了！
“我今天有点累，”费渡掀开身上的毯子坐正了，语气有些僵硬地下了逐客令，“就不招待你了，周末愉快。”
费渡没吭声，有气无力地伸手一指厨房。
“有什么问题？”费渡一顿之后，冲他露出个无懈可击的微笑，“这是我家。”
拉下来的车窗里透过一阵风，他这才发现，自己衬衣的下摆不知什么时候被姓费的臭流氓掀起来了。
骆闻舟干了这么多年的刑警, 还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袭警”, 他猝不及防, 当场原地短路, 下意识地伸手一推……推了个空。
这仿佛是个蹬鼻子上脸的好时机，下一刻，费渡再次卷土重来, 反手扣住骆闻舟拽着他的手, 压在了椅背上，挺直的鼻尖像巡视领地的猎豹，优雅而不慌不忙地蹭过对方的脸颊，灵巧地撬开了骆警官抵抗意志不怎么坚决的嘴唇。
“我把电视的位置移动了，原来放这的那架钢琴也挪走了，门口的衣架、她喜欢的那几个插花的花瓶……我都看不了，全部挪出去了——不好意思骆警官，我不抽烟，她走以后，家里就没有烟灰缸了，你凑合用这个吧。”
骆闻舟拎着费渡平放在沙发上，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淤青未散的老腰：“先别死，你这有能吃的东西吗？”
正打算端去给费渡喝，骆闻舟又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那先前已经开过盖的桶装水，心想：“这玩意放多久了，不会过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