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修个屁，撞死过人的车，谁还开？”
费渡有条不紊地安顿了周怀信的遗体，通知了法医，又巧妙地摆脱了急于想打探情况的恒爱医院负责人，在医院门口等来了骆闻舟。
骆闻舟听见随行的痕迹检验人员低声议论——
费渡端详着他：“周总。”
“哦，对了，”费渡看着他的背影，“还有一件挺重要的事，方才我忘了说——其实我们给杨波和周老做亲子鉴定的时候，也顺便收集了你和怀信的样本。周总，我不知道你们家庭关系有多复杂，不过dna倒是简单明了。”
房门院锁防君子不防小人，种种法律和规则，似乎也都只能钳制老实本分的良民。这样看来，“老实”、“本分”、“文明”、“讲理”……这些品质，俨然都是错处，远不如当一条到处咬人的疯狗来得痛快。
费渡背对着他们，略微摆摆手，示意他们稍等，自己走过去对周怀瑾说：“他们办事有程序，一会恐怕得劳驾你和他们走一趟，周总，信得过我，我可以暂时替你照顾怀信。”
有那么一瞬间，周怀瑾好像是听不懂中国话了，茫然地凝视着费渡，随后他混乱的反射神经艰难地跑完了全场，猛地蹿过来，一把揪住了费渡的领子，颠三倒四地说：“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对, 就是这辆车, ”骆闻舟被车镜扫过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疼, 皮肉已经肿了, 但估计没有伤筋动骨, 不影响他上蹿下跳的现场指挥, “这王八羔子当时罩着脸, 身上全副武装, 一根毛都没露出来，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以这个速度突然拐弯撞人, 手潮的弄不好都要翻车，撤退路线也绝对是事先计算好的。”
现在好了，那些积压在床底下、地下室、杂物储存间里的画作们终于等来了最大的利好消息，有望重见天日了。
费渡用力一挣，自然没有挣脱，他好似疲惫万分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轻声说：“放开我。”
费渡惜字如金地说：“有事。”
他刚说了一个字，下一刻，猛地被人推在驾驶座上，骆闻舟后背上的伤抽痛了一下，把他半身不遂地钉在了原地，冰冷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呼吸——
“我想以你的能力，追上董晓晴应该是很容易的，”费渡眼皮也不眨地盯着手术室黑洞洞的大门，同时，语气平稳地再次对骆闻舟开了口，“你参与过多起劫持人质事件，不可能稳不住一个持刀的女孩，就算她杀了人以后打定了主意要自我了断，我相信只要她犹豫一秒，也够你趁机制服她了。所以她为什么会死，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骆闻舟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费渡的手腕：“等等，你怎么了？”
周怀信静静地躺在那，脸色惨白，有些发灰，果然与生前一点也不像，让费渡想起了一幅自己从他那买到的画——画的是高街熙熙攘攘的路口，林立的高楼和广告牌用了大片深浅不一的灰色随意涂抹而成，走在街上的都是一水的骷髅骨架，他们身上穿着色彩鲜明、款式各异的衣服，将骷髅们分出了男女老少、三六九等。
费渡睁开眼，目光冰冷得好像无机质，居然连声谢也不说，一言不发地推车门就要下去。
听了他那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追问，骆闻舟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我有什么事？”
这时，警察们走进来，接到了骆闻舟的通知，打算要把周怀瑾带走。
“那我要是车主，估计得疯，这不是无妄之灾么？”
骆闻舟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当然不放心松手：“你……”
事已至此，周怀瑾在最初的震动之后，依然本能地在外人面前保持形象，他摆脱保镖的扶持，站直了，冲费渡一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吧？”一个警察扶了费渡一把。
费渡沉默了片刻，骆闻舟隔着电话，听见了他轻而绵长的呼吸声，萦绕在耳边，无端让人平静了下来。
“估计没多少钱，吭吭哧哧考证的都是给人打工的。”
周怀瑾脸上既没有泪痕，也几乎没有表情，只是难以置信似的盯着手术室……直到盖着白布的人被推出来。他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周围试图拉他的人，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揭那块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非要自己看个分明才行。
周怀瑾背对着他，脚步踉跄了一下。
这想法甫一冒出，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好像开车时轧过一颗小石子的动静。
“骆队，你没事吧，”旁边正在查监控的同事看得心惊胆战，“要不先叫医生处理一下？”
骆闻舟怕他见不了血，来时路上已经把自己身上显眼的伤口都简单处理了，本来做好了直接把脱水的费渡送医院的准备，谁知费渡全须全尾不说，素来苍白的脸上竟然还有一点难得一见的红润。
“没事, 死不了。”骆闻舟心里窝着能把地面轰出一个窟窿的火, 唯恐声气大了把地球喷出太阳系, 勉强压着，尽可能平静地说, “我需要大家重新排查董晓晴和董乾的所有社会关系——所有——尤其是董乾，他工作的车队、客户，去过哪些休息站、在什么地方买过东西吃过饭……”
费渡举着通向骆闻舟的电话，心里了然地想：“周怀信好像是没了。”
数年节衣缩食的努力，被人随手撬走，轻而易举就毁于一旦。喊冤还没地方喊去，毕竟相比起那撞成了一团烂肉的小姑娘，丢一辆车而已，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算是十分走运了。
“周总，别看了周总！”
骆闻舟长叹了口气，居然又被他这张乌鸦嘴说中了。
“骆队，路网监控拍到了肇事车辆！”
旁边同事知道他的脾气，十分体谅：“老大，你人没事已经是万幸了，这谁能拦住，又不是变形金刚。”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局里的同事们已经在恒爱医院里了，周怀瑾那边什么情况，有没有交代什么？”
费渡平时一般是在市里活动，自己在他们集团附近住一套不大不小的公寓，骆闻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费渡指的是他妈过世的那处房子：“你去那边干什么？”
众人连忙要把周怀瑾拽开，周怀瑾的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费渡笑而不答，只说：“师兄今天大概也没心情跟我约会，能麻烦你送我回趟家吗——别墅那边，你以前去过。”
费渡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周怀瑾，通过几个医护人员的肢体语言，已经知道了抢救结果。
那警察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匆忙追上自己的同事们，走出了十几步远，又不知为什么回头看了费渡一眼，觉出了一点无因无由的毛骨悚然。
“没事，”费渡伸手一整衣领，“这个人看好了，实在不行就给他一针镇定剂，放心，等他清醒过来，会知无不言的——辛苦了，你们先回去吧，我等一会骆队。”
周怀信画技有限，属于不上不下的水平，平时总是选一些挂在客厅里会让人质疑主人有病的题材，不少买他画的人都只是为了巴结他，买回去也是压箱底积灰。费渡他们这些酒肉朋友，拿了周怀信的画，还总要调侃两句，时常问他：“周大师，你什么时候死？你一死，这画就能升值啦。”
费渡不动声色地又往他心上戳了一刀：“怀信拼了命保护你，肯定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周总，你要多保重。”
“行，让他们把人控制住，先带回市局，”骆闻舟顿了顿，又说，“你在医院等我。”
骆闻舟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费渡不太正常——他在听说董晓晴死后，第一时间回拨骆闻舟的电话问他情况，这会见了他一身姹紫嫣红，居然连问都没问一声。平时闲话淡话那么多的一个人，居然靠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
费渡仿佛没有留意到他最后一句轻柔下来的语气，挂了电话，径自走到周怀瑾身边。
骆闻舟听了周家匪夷所思的豪门恩怨，斜了费渡一眼，又忍不住说：“其实你所谓晕血也是跟我瞎矫情吧？”
“撞得真够惨的，还能修复吗？”
费渡故作惋惜地一摇头，掩住了嘴角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奇怪得很，亲子鉴定结果显示，你就是周峻茂亲生的。”
一个人精神世界轰然崩塌的时候，盯住他的眼睛，能从中看到非常壮观的景色，像高山上的雪崩、龙卷风横扫村落、数十米高的海啸浩浩荡荡地扑上大陆、成群的陨石倾盆而下——
到费渡那里的时候，骆闻舟犹豫了一下，猜他这会应该是在医院里，趁着周怀瑾心神动摇的时候套话，于是只发了一条短信给他，没想到手机还没收起来，费渡那边电话就打了过来。
周怀瑾目光扫过围着他的警察，似乎想再回头看周怀信一眼，不知是不敢还是怎样，这一眼终于还是没有成行。
烟味和身上隐隐的血腥气熏得骆闻舟眯起了眼，他想了想，从车里摸出一瓶矿泉水，随便冲了冲自己露在外面的擦伤和划伤，继而尽可能简短精确地给各有关方面通报了情况。
半个小时以后，警方在一处废弃的厂房院里找到了那辆破车，原本保养得不错的白色轿车前挡风玻璃已然粉身碎骨，后视镜孤零零地剩下了一只，活像动画片里的“一只耳”，车上四门大开，鬼影子也不见一个，碎裂的车灯和扭曲的保险杠组成了一个嘲讽的笑脸，上面依稀沾着血迹斑斑。
旁边的刑警怀疑周怀瑾要行凶，连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控制住，传说中人如其名，永远在人前风度翩翩的周怀瑾崩溃地嘶吼：“不！不！你再说一遍！不可能！”
骆闻舟沉声说：“追！”
“交代了，绑架案是他自己策划的。”
他独自坐回现场外的警车，点了一根烟。
“但是这车可不便宜，低配的裸/车好像也得‘三四十’吧？车主家里有钱吗？”
“骆队, 还是包扎一下吧, 你手流着血呢。”
这一组技术人员是直接从市局抽调过来的，没去凶案现场，也没有直面尸体，第一时间没有联想到那起惊心动魄的谋杀，反而被破烂的“凶器”触动了工薪阶层们永恒的不安——他们每天遵纪守法，日日辛苦奔波，抠抠索索地攒完这个攒那个，十年攒套每天只能回去睡一觉的房，五年攒辆永远被堵在高架上的车，背一屁股贷款，迟到一回拿不着全勤，都觉得自己捅了个大篓子。
可惜平静了没有两秒，费渡那边电话的背景音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混乱，有人喊了句什么，随后又是匆忙的脚步声和乱七八糟的叫声。
骆闻舟勉强冲他笑了一下，又说：“凶手当时既然遮住了头面，不太可能大喇喇地放出车辆信息随便我们查，我觉得……”
周围一圈人被他吼得噤若寒蝉，旁边被叫来帮忙的小大夫大气也不敢出。
“不好意思，我刚才不是冲各位，”骆闻舟略微一低头，声气缓和了下来，“这个凶手在我面前杀人，居然还能让他这么跑了，这事是我的毛病，我心里窝火，连累兄弟们辛苦了。”
从恒爱医院到费渡他们家的别墅并不远，不堵车二十分钟就到，骆闻舟把公车停在那阴森又华丽的大宅门口，推了费渡一下：“到了。”
周氏是恒爱医院的大金主，谁不敢怠慢，纷纷大呼小叫着上前来扶他，院长和各科室负责人也在短时间内纷纷赶到，“节哀”声好似雨后池塘的群蛙，“咕呱”得众口一词。
呼啸而至的警车已经把董晓晴出事的现场包围了, 路口的监控清晰地拍到了肇事车辆从撞人到逃逸的全过程。
费渡清晰地体会到了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那是古往今来的虐待狂和杀人魔们共同追逐的神魂颠倒。
他话没说完，奉命搜索肇事车辆的同事已经传来了消息：“骆队，我们找到肇事车辆的车主了，是个普通的白领，女的，今天正好要参加一个职称资格考试，考点附近的停车位停满了，她说自己当时快迟到了，一着急，只好在附近找了个空地，凑合着违章停车，怕人贴条，还特意找了个偏僻没监控的地方，车主后面还有一场考试，直到我们刚才联系上她，才知道自己的车让人撬了。”
费渡毫无起伏的声音像一碗温水，顺着信号，缓缓流进了骆闻舟的耳朵，不知为什么，他方才火烧火燎的心绪在这三言两语中被洗涮干净了，骆闻舟捻灭了烟，拇指撑住额头，无端很想见一见费渡。
骆闻舟经过的时候，干活的技术人员们在他的低气压下自觉闭了嘴，他围着现场转了一圈，知道凶手选择把车抛在这里，恐怕也是处心积虑、把握十足，早计算好了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现在应该已经消失在人海了。
骆闻舟第二次被打断，终于炸了：“大白天沿路行凶的凶手还不知道在哪，你们他妈的老盯着我干什么？”
周怀瑾的瞳孔骤缩，在费渡轻轻的停顿声里有了某种隐约的预感，缓缓地转过身来。
两人三言两语地各自交换了信息——骆闻舟犹豫了一下，隐瞒了董晓晴对他说的那句话，费渡则平铺直叙地大致说了周怀瑾的供词，省略了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把周怀瑾逼到崩溃的过程。
然而到底还是晚了。
骆闻舟暴躁地把小臂上擦破的伤口往衬衫上一抹，继而意识到自己的失控，连忙深吸了口气，光速压下了这于事无补的气急败坏。
周怀瑾在混乱中艰难地凝聚起仅剩的神智，虚弱地看着他：“我……抱歉，我现在……脑子有点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