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凌瀚痛楚地看着她,她在自欺欺人,他们都知病情已经到了意志和药物都不可控制的地步。
凌瀚单膝着地,半跪在她面前,双手托起她的脸。钟荩在他眼中看到自己,那么渺小、无助。
钟荩上下牙打着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钟荩愣住。
她哽咽道:“是不是明天电话告知我我们分手?之前,你答应我的那些又算什么?”她用拳头打他。
凌瀚深深吻钟荩的手心,“有一天,那个会呼吸的就是具躯壳,他不认得自己,不认得你。为了防止他伤害人,医生把他关在一个四周有铁栅栏的房子里,用电击,注射各种各样的药剂。他不着寸缕,傻笑、狂怒,在房间里大小便,过一刻,还会捡地上的东西放进嘴里。谈不上尊严与廉耻,这里是地球还是外太空,他都没有任何感觉。你想看到这样吗?”
这点点滴滴,让钟荩更是心痛如割。
钟荩走到哪都要抓住凌瀚的手,她甚至想到辞职陪着凌瀚。凌瀚不得不答应她,他会把脑中那个念头坚决摒弃、抹尽。
凌瀚茫然低头,很久很久之后,他开口说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钟荩双肩直颤,将脸埋在掌心里良久,才抬起头,找回呼吸。
钟荩偷偷吁气,心想又过了一关。
“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你……太自私,又想找借口抛弃我。”她斥责。
周二。
相爱,不就是期待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细水长流么?哪怕爱情成了亲情,彼此成了左手与右手,但他们已成密不可分的一体,少了谁,就是孤雀一只。什么只要曾经拥有,不在意天长地久,什么永恒,什么情感升华,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话。
盛夏烈日,早晨起床,夏蝉就在枝头鸣叫不停。戚博远杀妻案再次开庭,花蓓昨天就在晚报上洋洋洒洒写了千言,把从案发到现在,整个过程都回味了一遍。钟荩和凌瀚晚上散步时,也从报亭买了一份。
钟荩的泪很快把他的衣领给沾湿了。
“钟荩,”凌瀚一根根吻过她的指尖,然后把她的手按在他心口,“我不想把你忘了,我要把你牢牢放在这里,这是我仅有的幸福。离开,不是真的分离,而是永恒。”
“凌瀚,我就这么一点点的幸福了,别吝啬,好么?”她求他。
眼泪委屈地在眼眶中打转。
“啊!”钟荩突然揪着头发,大叫一声,蹲在了地上。
早饭是燕麦粥、煎鸡蛋,还有两只小笼包子,凌瀚早晨出去买的。小菜是现拌的,有黄瓜、海蛰头、萝卜丝。
凌瀚只得紧紧抱住她。
伴侣,没有相伴,怎成情侣?
钟荩呼吸困难,浑身哆嗦得如一片落叶,双腿像站在冰窖之中。
电影名叫《深海长眠》,钟荩看过。这部电影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是根据一个西班牙人的真实故事改编的。讲述他三十多年致力于安乐死的斗争中,并且努力争取自己死的权利。影片虽然呈现的是一个人追求死亡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却表现的是人性的高贵。对于主人公来说,选择死亡如同选择生存一样,是充满着爱和希望的。
“等庭审结束,我们去北京买。”
“明天是周六,我陪你逛街。”他哑声道,“都没给你买过什么!”
钟荩泪如雨下。
钟荩挣脱开他的手,双手捂住耳朵,“我什么都没听见,没有,没有……”她叫得声嘶力竭。
这晚,凌瀚没有写论文,两人一同上床休息。她枕着他的臂弯,身子弯如匙,睡相甜美、安宁。
窗户开着,果树花木的香气与阳光竟相进屋。这是一个清新而又明朗的早晨。
他绝望到想嘶吼。
“别说了,别说了!”钟荩哭着哀求。
钟荩拼命呼吸他身上清冷的薄荷味——令她安心幸福的味道。
凌瀚走过来,把电视关了。
凌瀚凄然地与她拥抱。
灯下,凌瀚边看边夸奖花蓓报道写得越来越好。
这部电影是从网上下载到u盘,再在电视上播放,不是某个卫视频道。
“如果你胡乱做出什么决定,我到死都会恨你!”她发誓。
他握住她的手。这只手腕有淤青,她会痛。
“安乐死”一词源于希腊文,意思是“幸福”的死亡。再怎么“幸福”,都是天人相隔,这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
他让她走,在这雨夜。她不禁想起她跌倒在巷子里的那一幕,他就站在那儿看着。不是不心疼的,只是他必须要把自己逼进壳中。
“梳洗了吗?”厨房门打开,凌瀚问道。
雨声中,钟荩听到凌瀚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不要和我讲什么更好的、最好的。你看过《机器管家》么。一个机器人,经历了多次的改进,懂得了感情,有了生命。他二百岁时,终于和心爱的女子暮途同归。一切都算好了,没有任何遗憾。在她温柔的凝视下,他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呢,紧握着他的手,让护士关掉生命维护器。那样的结局叫完美,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做到?谁的人生没有缺憾,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要对我们苛刻,嗯?”
似乎就合了下眼,天已大亮。
一道闪电掠过夜空,紧接着雷声隆隆,暴雨倾盆。
床上只有她一人,厨房里飘出煎鸡蛋的香气,客厅里电视开着。钟荩咽下一个呵欠,眯眼看过去,以为是《早间新闻》,再看几眼,发觉是部电影。
钟荩哭到差点断气,只觉得整个人都崩溃了。不管凌瀚讲什么,她统统视作是胡言乱语、不加理睬。她像一个蛮不讲理的村妇,其实,她很怕理智从心里滋长,认为凌瀚的话是有一点道理的。
“也好,那明天就随便逛逛。”
安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