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攻心为上
范寻来了兴趣:“我能不能去参观一下?”
“不然。”陆绩摇摇头:“我请示了殿下,愿意出资为先生印行此书,不过,要请先生遣高足到扶南一行。先生的大作,可不能只让我们知道,还要让扶南人知道啊。”
“放心,一个通译都能付得起,你一个将军还付不起吗?”石苞有意无意的说道。
“扶南与日南之间隔着长山,长山林深叶茂,我们对地形不熟,深入长山等于自取死路,所以从长山攻入扶南的可能性不大。我军水师占优势,但是水师人数有限,一旦上了岸,攻城拔寨也会威力大减,如果不上岸,又无奈范蔓何,范蔓如果执意坚守不出,我军缺乏有效的攻击手段,必将陷入困境,所以,如何尽快把范蔓的主力引出来,并在海上歼灭之,就成了能否克敌致胜的重中之重……”
“当然可以。”石苞大方的说道:“不过,为了安静,海云书院离这里有好几里路,你要是想去,不妨另挑一个日子,今天还是先看看岘港的集市吧。”石苞俊美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得意:“林邑复归我大汉疆域,可是日新月异啊,这岘港的集市与原先的集市相比,变化之大,非你能想象。范君,我非常乐意向你展示一下这新岘港的风光。”
张昭嘿嘿一笑,摇摇头道:“老夫可不敢掠美,这和学问无关,其宗旨不过在一仁字。心中有仁,不读书也能知道爱人,心中无仁,纵是倒背如流,仍然不过是一书橱而已。殿下心中有仁,故而近者悦,远者来。成国,你的书院从南海开到朱崖,再从朱崖开到林邑,以后说不定还能开到西夷去,这份功绩,可不比他差啊。”
“张公教训的是。”陆绩淡淡一笑,拱手道:“也正因为如此,大王才要来劳烦成国先生。兵法说得好,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扶南既然派人来谈判,此时再攻城就不太合适了,所以要请成国先生出马,去攻心了。”
“先生此言差矣。”背后传来孙绍的声音,刘熙和张昭回头一看,见孙绍在陆绩陪同下缓步而来,连忙起身要行礼,孙绍摆摆手笑道:“此处不是朝堂,二位先生坐而论道,我是来搅局的,焉敢再劳动二位先生起身。老师,叔嗣的家书到了,我顺便给你带了来。”
范寻恍然大悟,官府以汉文合约为准,那自然要用到大量的通汉语的通译,难怪他们的身价水涨船高。他随即又提出一个问题:“那不懂汉语的怎么办?”
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沉重的赋税,凭什么说扶南的百姓就不能造你的反?
孙绍很爽气的答应了,刘熙带着几个弟子组成的使团来到了特牧城,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讲学。范蔓虽然对汉学有所了解,但是对纯粹的学术交流他没有兴趣,所以对刘熙一行也没有太多关注,只是让几个近臣陪着他讲学,直到刘熙要离开了,他才礼貌性的听了一次。
“那我更要去海云书院了,不仅要去参观,还要去学习。我这汉话说得还马虎,汉字却是能看不有写呀。”范寻笑着打趣道:“但愿学费不要太费,我在扶南国的俸禄可不高。”
范蔓并没有就此打住,他一方面备战,一方面却和孙绍友好来往,新年将至,他让范寻送了大量的礼物去林邑,一方面庆贺孙绍收复林邑,一方面响应孙绍文化交流的愿望,他谦虚的说,扶南国没什么学者,文化很落后,希望孙绍能派几个学者到扶南来讲学,启蒙启蒙。
范寻赶回特牧城,把所闻所见告诉扶南王范蔓,范蔓冷笑不已,但是他并没有轻举妄动。他一面派范寻再去和孙绍讨价还价,一面加紧调集水师。他拒绝了将领们出兵日南的提议,他对求战心切的范金生等人说,吴越远来,他们要速战速决,我们不能顺他们的意。吴军再强悍,他们也只能守住长山的东山,越过长山就是几百里的丛林,那是我们的战场,他们一旦闯入,就有死无生,所以,我们可以撤掉东线的防守,既示之以诚,又可以诱敌深入,自投罗网。我们现在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夺回对大海的控制权,如果任由越国水师在沿海捣乱,那么从这里经过的商人交的商税就不是我们的了,这对我们的损失是很大的。而且,范寻打探到的消息说,越国水师象山一样大的船是运粮船,不是战船,这会不会是他们蒙我们的?是真是假,必须要试探一下,如果越国水师的战船和我国的战船区别不大的话,那他在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一定不会硬拼,而会主动退却,放弃这块到嘴的肥肉,这样我们才能放心。
“通译。”石苞不经意的随口应道:“他们专门为做生意的各国商人朝廷翻译,为大宗的货物交易拟定文书。”石苞咂了咂嘴,又道:“他们最近生意好得很,每天都能有好几百钱的收入。”
张昭略微一解释,刘熙也明白了。当然了,他的理解和孙绍他们的略有偏差,孙绍是想从心理上征服扶南人,至少要瓦解他们的抵触意识,而刘熙想到的却是他能够借此机会实现夫子当然有教无类的愿望,夫子只是教不同阶层的学生,而我却是在教育早在夫子以前就成了蛮人的炎黄子孙,挽救他们失落的灵魂,这是多么伟大的事业啊。
这样的场面话当然瞒不过范金生等人的眼睛,他们经过研究之后认定,范寻所探查到的信息是准确的,越国水师是有大船,但那只是运粮船,而不是战船,越国水师的退却,绝不是什么友好的表示,他们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岂敢。”范寻谦虚的笑了笑:“怎么,越国还招收外国人做官吗?”
“我在殿下身边看过先生的一篇大作,说是扶南土语与我汉人古籍中颇多暗合之处,不知先生后来可曾深入研究?”陆绩拿出几张纸,正是当初刘熙抄给孙绍的论文。这篇不过千字的论文孙绍用功甚多,刘熙的弟子薛综也因为讲解这篇论文得力,现在是东海督苏粗腿身边的功曹。
刘熙欣然允诺,并兴致勃勃的规划起如何教育扶南人,当然先要教他们认字,当然是认汉字,那四不像的扶南文字滚一边去,堂堂的炎黄子孙,居然要用天竺的文字,实在是太丢人了。
邓艾感激不尽,拜别而去。
张昭正有些妒嫉刘熙呢,一听这个建议十分高兴,孙绍随即安排了一支千人的舰队,由他信任的偏将军邓艾率领,护送张昭宣化南洋,张昭的头衔很威风,大汉越国南洋宣化正使,邓艾是宣化副使。既然是宣化而不是武力征服,那么商人自然是免不了的,先以利诱,后以文化,再不听话的,那就只能征服了,软硬兼施,这才是文武之道,先礼后兵,方是大国本色——有礼无兵的傻逼做法,不是孙绍的作风,孙绍虽然不是穷兵黩武之辈,可也不是拿钱买虚名的良善之人,下南洋可不是仅仅为了万国来朝的太平局面,就算不能拓土千里,至少也要垄断南洋的贸易,要不然这一仗岂不是白打了?
范寻吃了一惊,好几百钱具体指多少他不清楚,但是他知道汉人的铜钱和西夷人的金币是市场上流通最多的货币,通常小宗的交易用汉人铜钱,大宗货物才用西夷金币,特牧城附近就有一个叫俄厄港的大港口,在西南数百里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顿逊港,在俄厄港和顿逊港做通译的收入大概是每天几十到二百钱,能赚到二百钱一天的通译在港里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小小的岘港里通译们居然能每天收获几百钱?
孙绍和陆绩互相看了一眼,心有灵犀的笑了,看来老头在南海呆了几年,思想还是有些转变的,虽然还时刻不忘自己老师的身份,总受教训人,但总的来说,他已经适应了自己的角色。
范寻在林邑查看了几天,觉得基本上已经掌握了越国的虚实,这才向孙绍告别。孙绍听了他的恭维之后,露出非常满意的表情,他重新拟定了合约,又建议和扶南国进行文化交流,增进友谊,当然了,这前提是扶南国有诚意进行谈判,如果出现学者被杀这种事,那可就不是商人被杀这么好解决了。
刘熙所说的天竺文字就是后世所说的阿拉伯数字。这和孙绍无关,是道学院研究数学的赵爽从商人们那里学来的,觉得用来记数很方便,就开始采用了。孙绍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不过他对赵爽这种包容的思想十分欣赏,所以就在官府相关部门也开始推广使用,一直没有人说什么不好,没想到刘熙却提出了这个问题。不过,他没有就这个问题和刘熙进行辩论,这种有关正宗的论题需要引经据典,他不是刘熙这种大学者的对手,还是交给陆绩去吧,反正以刘熙一人之力,已经不可能阻止这种天竺文字的使用。
“大王,臣觉得范蔓并非真心请和,他在施缓兵之计。他是主军,我军是客军,利速战不利持久,范蔓久经沙场,他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刘熙很不高兴,你一边要我去传播先进的汉文化,清除天竺对扶南的影响,一边却在使用天竺的文字,这不是左手打右手吗?
“有道理。”张昭毕竟是为政多年的,和刘熙这种纯学者不同,他迅速领悟到了孙绍的用意,攻心为上。把刘熙的书发行到扶南,那肯定是亏本买卖,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是血本无归,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如果能让扶南人相信,他们和汉人一样,原本都是炎黄子孙,那以后打交道就更容易了。如果能借着此书的印行,在扶南的贵族之中掀起探祖寻根之风,就能在上次谈判时不能妄动武力的情况下占尽上风。如果说武力上扶南国还有点抵抗力量的话,那么在文化上扶南国根本就是一败涂地——他们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还是借鉴的天竺文,而且掌握的人也非常有限,在泱泱大汉汗牛充栋的典籍面前,他们只剩下从心底上的泛起的自卑。
邓艾受到鼓励,继续分析道,他的口吃最近有所改进,但是还是不能快,只能慢慢的说,听起来让人觉得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刘熙愣了一下,他写的书汉人都不一定看得懂,那些扶南猴子还不跟看天书一般?
扶南语是华夏古语的一支?那扶南人就是炎黄子孙的一支了?这么说,扶南国和大汉人本是同宗同源?那越王来统治扶南国,岂不比他范蔓名正言顺?他范蔓可完全是从扶跌国来的外人啊。刘熙把孙绍说得那么好,简直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明君,越王治下的百姓都安居乐业,老人有肉吃,有帛穿,小孩有书读,农民耕种一年,不仅可以温饱有余,还能出售多余的粮食,或者农闲时去工坊打工,在市场上购买货物还可以享受优惠,世家大族都能经营商业,获取丰厚的利润,过着富足的生活,那是扶南国能比的吗?扶南国从来只知道收税,从来不知道为民谋利的。
不能再拖了,必须在更大的影响生效之前,击败孙绍,打败他扩张的野心。
“有两个办法,一是完成合约之后,再找通汉语的人翻译一遍,给他一定的费用,一是自己去学汉语。”石苞指着西北的海云港方向说道:“那里就是新开的海云书院,由南海赶来的刘北海先生的高足授课,还有精通商务的人指点怎么写合约。”
“哈哈哈……”石苞饶有趣味的打量着范寻:“闻说范君对我大汉的风土人情也是比较了解,汉话说得也不错,不知道能不能书写汉字?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到我越国来任职啊。我看范君精明强干,做一个县令是不成问题的,积功升迁,以后做一郡之守也不在话下。”
范寻恭敬的行了一礼,学着汉人的礼节道:“固我所愿也。”
一听之下,范蔓就感觉到了问题,略一思索,他就冷汗直流。
孙绍连连点头,和邓艾谈了大半夜,最后才对邓艾说:“士载,好好珍惜这次宣化南洋的机会,我等你载誉归来,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战刀之一。”
“攻心?怎么攻心?”刘熙有些不解。
石苞对范寻的疑问不屑一顾:“你说的那些通译会我们汉语吗?”
刘熙接过纸瞟了一眼,见上面用朱砂笔写着很少记号,看来孙绍没少下功夫,不过也可以看出孙绍在训诂学上的底子实在是惨不忍睹,间接证明了张昭这一方面不是他的对手。他点点头:“自从殿下当年提醒之后,我又做了不少研究,写了一本小书,详细论证了扶南土语中的一百多个常用词和名物称呼与我古籍中夏商文献的相近之处,正准备印行呢。”他带了几分傲气的说道:“不过,这样的学术文章,销路肯定不会好,我只打算印行百本馈赠同好,聊以一笑。”
……
范金生等人心悦诚服,他们调集了扶南国几乎所有的水师,向正在海上游弋的崔谦发动了试探性的攻击,让他们大喜过望的是,八千多扶南水师刚在俄厄港集结完毕,崔谦就带领大批海盗退走了,他还派人送来了一封信,信上说,既然扶南和越国谈判了,大家就是朋友,不再是敌人,以前大家有些误会,互有杀伤,就揭过不提,希望扶南能够和越国精诚合作,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不愉快事件。
结果刘熙和陆绩两人辩了半天,谁也没说服谁,只能不了了之。刘熙接受了去扶南国讲学的任务,自去准备。张昭闲得发慌,向孙绍请令。孙绍询问了他的意愿,最后给他安排了一个差事,刘熙去扶南,你去南洋考察吧,我听人说南洋那里有不少蛮夷,他们住在一个个与世隔绝的海岛上,别说文字了,连说话都和鸟叫差不多。老师你学问这么好,治理一州一郡的太屈才了,应该和成国先生一样教化天下。
范寻走马观花的看了越国的军营之后,被岘港里热闹的景像吸引住了。孙绍占领岘港不到两个月,岘港就重新恢复了生机,被损坏的客舍、码头、戍堡都已经修复,来往的商船和战船井水不犯河水,各有规定的停泊区,商人们在客舍前新开辟的交易区摆出各自的货物,热情万分的向来往的人推销自己的商品,有汉语,有扶南话,有各处各样的西夷语。在这其中,最忙碌的是一些穿着汉式单袍的人,他们有的抱着纸笔,有的提着一个小盒,穿梭在各种商铺之间,步履轻快,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刘熙和张昭并肩而坐,中间隔着一个小茶几,一个圆脸的侍女跪坐在几前,熟练的给他们斟茶续水。张昭抚着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看着山脚下繁忙的集市,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成国,你看这林邑治理得还可以吧?”
范寻虽然对孙绍的说法不以为然——这事还好解决?为了几个不法商人的死,扶南国如果真打算谈判,那至少要付出近一半年收入的代价——但是他对孙绍的诚意却有些喜出望外,他来只是打探虚实的,可是孙绍看起来却是真想谈判,和先前杀气腾腾的样子大相径庭。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孙绍实力并不强,他只是虚张声势,现在已经达到了目的,当然要见好就收;另外一种可能是孙绍被扶南做出的假相所蒙蔽,放松了警惕,不管怎么说,对扶南来说都是好事,范寻当然不会傻到要去拒绝。
不过刘熙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陆绩在列出所需费用的时候,用的是一种他没见过的文字,一问才知道,这正是他看不起的天竺文字,专门用来记数的。
刘熙是来讲学吗,他根本就是来策反啊!这些从越国来的消息虽然只在特牧城传播,可是要知道扶南国近三分之一的有钱人都在特牧城,而另外三分之二大多与这三分之一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范蔓可以想象,借着新年大家走亲戚的机会,最多三个月,越国是人间乐土、越王是爱民如子的仁慈之君的消息就会传遍扶南国主要的地区。
刘熙自得的一笑:“我岂敢与殿下比肩。”
孙绍一边说,一边将一封书简递给张昭。张昭接到手中看了一眼,正是小儿子张休的亲笔信,连忙宝贝的掖里袖笼里。孙绍夺了南海之外,张昭又做了几年南海太守,他是孙绍的老师,又是江东有名的前辈,负责考功的人当然不敢不敬他,所以连续几年的考核都是最优。今年的考功送到丞相府之后,丞相虞翻大笔一挥,就把他送到孙绍身边来了,由他的儿子张休接任了南海太守之职。眼下孙绍还没有安排他的职务,所以他有空和刘熙坐在这儿晒太阳吹大牛。
“在岘港做生意的汉商很多,如果价格合适,很多夷商选择在这里完成交易,把自己的货物卖给汉商,再从汉商手中购买他们需要的东西,然后提前返航。”石苞带着几分自豪的说道:“凡用汉语书写合约的,我们给予公证,如果双方发生纠纷,官府可以据此合约进行裁断。”
邓艾离开之前,特地请见,在仔细询问了宣化南洋的宗旨之后,邓艾谈到了扶南国的问题。
“成国先生,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武可威服,文可德化,现在扶南国被我们打怕了,派人来求和,该轮到你大展神威的时候了。”孙绍让人在他们对面安排了两个坐席,和陆绩一起坐下。陆绩把扶南派范寻来讲和的事情说了一遍。张昭胡须颤动,笑了一声:“谈和?我看未必吧,他这倒更象是借讲和之名,行摸底之实,殿下不可不防啊。公绪,你精研易学,难道不知道防患于未然吗?为何不提醒殿下?如果任由这种轻敌之心蔓延,小胜也会变成大败的。”
范寻摇头,通常来说,一般来说,能到顿逊做生意的汉商实力都很雄厚,他们通常自己带着通夷语的通译,所以那些驻留在港口靠打零工为生的通译不需要懂汉语就能做事。
先前是打不过越国,现在他发现,或许和越国开战还有一半的机会,如果比文化,他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甚至不需要孙绍出手,那些属国包括他扶南直属的子民都会投向孙绍的怀抱。
“那是什么人?”范寻问道。
范蔓忽然觉得自己的缓兵之计落了空,就好象是处心积虑,攥了半天力气的一拳却打在了自己的心脏上了一样,瞬间让他喘不过气来。
孙绍笑笑:“你继续说。”
“当然,我家大王求贤若渴,不管是哪国人,他都是欢迎的。”
刘熙淡淡的笑了笑,两只手指拈起小巧的漆杯抿了一口茶,品了片刻才说道:“张公教出来的学生,治理一个林邑那还不是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