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前来迎接的石越向走下大堂的陈绎抱了抱拳,诚恳地感谢道:“这次多亏陈大人秉公决断。”
“我的奏折也被冯京和叶祖洽所沮,这次石越完完全全赢了。”蔡确在一旁苦笑道,他不说皇帝本来就没有处罚石越的意思,却把责任推给冯京和叶祖洽。
桑充国见石越脸色轻松,略觉放心,便点了点头,回头对段子介说道:“誉之,你也一起去吧。”
“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雱儿,你醒来就好。你爹爹已经决定辞相请郡,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去江宁,离开这个地方,把你的身子调养好。”王夫人微笑道。
几个时辰之后,王安石府。
皇帝最终认可陈绎的判决后,桑充国等人终于被当堂释放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桑充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身体也虚弱得很,连行走都有点困难,所幸的是身上的伤倒是慢慢痊愈了。而程颐不愧是开创理学的宗师,除了因为不见阳光而脸色有些苍白之外,与才进去时相差不大,修身养性的功课竟是做到了开封府的大牢了,让石越暗暗佩服。孙觉是享受特别待遇的,气色反逊于程颐。
三天之后,王雱终于醒来。
王安石眼皮一跳,接过信来,拆去火漆,默念道:
陈州酒楼。
待陈绎一走,桑充国便问道:“那三十名学生现在如何了?”
“陈绎!好个陈绎!”王雱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汤酒被震得洒了一地。
王夫人嗔怪道:“什么死呀活的,多不吉利。一醒来就谈国事,就算要谈国事,也不急在今天。雱儿,你先好好休息。”
王雱粗暴地摆了摆手,厉声道:“身体有什么要紧的?爹爹,您说过大宋若不变革,不过百年,必然亡国,五胡乱华的历史肯定重现,是不是?您说过好男儿应当先公后私的是不是?为国者无暇谋身,如果能够看到我中国北伐燕云,收复故土,把胡人驱逐到长城之外的一天,孩儿就算是死了,也无怨无悔!如若放弃理想,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可言?”
“爹爹、母亲,孩儿不孝,害你们担心。”王雱有气无力地说道。
石越微微一笑,道:“这时节,先顾你自己的身体吧,伯父和伯母在家里等呢,先回家再说。程先生和孙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呢,我准备好了酒宴,给诸位去去晦气。”
他妻子庞氏连忙把他扶好,轻轻给他扶平胸口,劝慰道:“现在不要谈国事了,先好好将养身体吧。”
“爹爹,当初决意行新法来富国强兵,一振百年颓风之时,您就预见到了新法必定被许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说过,古今变法,能坚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现在万事刚刚起步,您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忽然嘴里咸咸的,一口鲜血涌上来,王雱生性好强,咬着碎牙,竟是想生生把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体虚弱,岂可以勉强?只觉得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陈绎回了一礼,苦笑道:“我一口气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骂就知足了。”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冲动,也不敢说什么,连忙闷声答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王安石勉强笑道:“现在有更贤者为之,我们可以逍遥的。”
王安石默然不语。
“陈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陈大人。”
“贤者?当今之世,谁能比您更有资格称为贤者?谁能比您更有见识?”
吕惠卿真不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于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释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此将一副大义的重担压到了王安石肩上。爱子在病榻之上的苦劝,吕惠卿悄悄地解去心结,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时代以来三四十年的理想,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悄悄点燃王安石心中本已熄灭的雄心。
“但愿如此。”陈绎又想起王雱手里的两份奏章,心道不知王雱现在正如何咬牙切齿,他心不在焉地和石越客套两句,便告辞而去。
王雱的病重让王安石更加坚定了退隐的心意,在给皇帝的谢表中,他直言“方寸已乱”,希望能够远离喧嚣之地,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是赵顼却并不答应,给王雱看病的太医和宣召王安石视事的中使穿梭于丞相府……
王雱不住地冷笑,道:“好呀,连叶祖洽也和我们做对了!”
王雱却不去理他,对王安石继续说道:“爹爹,您常教导我说,好男儿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是不是?”
……前者邓文约行事失之于孟浪,实误丞相,学子叩阍,是邓文约激起之祸,其意不过是求桑充国之释放,与新法无涉。不过黄口小子,听信一二人之谗,于万言书中谤毁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学生闻丞相因此而有归隐之意,实不解也。……新法变革弊政,利在千秋万代,一时为人所不理解,学生以为亦当勇往直前,待到诸法施行,绩效显然,则天下之误会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称道,士林颇嘉许,旧党元老重臣视之为“老成少年”者是也,学生闻此人虽于新法多有阻挠不满之处,然而其亦刻意于御前请留丞相。可见当今之世,略有见识之辈,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则学生不知石越出于何种目的竭力请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冯京、司马光、苏轼辈也,此辈论资历名望未必不可以为相,然石越却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轻重也。……丞相若不复出视事,新法废矣,新法废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见此!……
王雱大吃一惊,双手紧紧抓住被子,看着王安石,问道:“爹爹,此事当真?”
“大夫,我儿子的病怎么样?”王夫人焦急地问道。
王雱急得身子一晃,道:“此事万万不可。”差点又晕了过去。
王安石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身体,就是凡事太急惹来的病根。此事再从长计议吧。”又吩咐了几句,王安石便走了出去。方到客厅,就听家人说道:“吕惠卿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站在儿子病榻前,脑子里不住地回想着医生说的话。心平气和?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争强好胜,何况身处朝局之中,哪里能做到什么“心平气和”呀。他突然想起好友大相国寺方丈智缘曾说过的话:“此子登科取制有余,斯年长寿无享!”王安石自青年时代起就志存高远,锐意复兴儒家,本来不信佛,智缘虽然是有道高僧,以医术占卜著称于世,但是王安石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缘交好,是喜欢智缘的豪侠之气,且才华过人。但此时此刻,智缘这句话雷鸣般在脑海中响起,王安石脑子一晕,站在那里晃了两下,方才倚着门槛站住了。
王安石也笑道:“不错。你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们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爹爹,你不要自乱了阵脚。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气急攻心,方才如此,加以调养,一定会康复的。”王昉扶着王安石坐好,小声宽慰着。其实她心中也非常的焦急,毕竟手足关情,但在这时刻,王家却不可再有人倒下了。
庞氏见王雱说话太激动了,在旁边轻声说道:“夫君,先歇息一会儿吧,身体要紧。”
“相公,夫人,衙内的病还须好生静养,若能心平气和,调养得当,或者还有希望。”医生虽不敢明言,但用词已是相当严重。
王雱又问道:“您也常教我说,凡事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就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是不是?”
石越看了他一眼,板着脸说道:“你先写信给家里报个平安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