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丢人啊
黎洛栖回到东厢房,整个人像畏冷的小猫儿缩进了被窝里。
她刚才——到底干了什么!
脑子里还嗡嗡地冒着自己那番慷慨大义的陈辞,来晋安城的路上,她总是能听见媒婆跟送亲人的谈话,说高门大户里的那些腌杂事,有的为了夺权夺利不惜下药的,有的主子不好伺候就把你砍手砍脚扔掉的……
总之,她有一瞬间真的以为残废的赵赫延也遭人陷害……
现在想,若是都能教她瞧出来,那定远侯府还用混的?
“诶~”
黎洛栖在被子叹了口气,脸都闷热了,丢脸死了!
摸了摸胃,刚才难受的感觉还在积着,所以如果不是药那是什么……
而且今晚的事让她猛然发现,若是赵赫延真的看她厌烦,手起刀落就能咔嚓掉她的小命,连投毒的药都免了……
“如果我明天能顺利醒来,那就证明药汤对她没问题,如果不能……”
黎洛栖看着窗外的浓浓黑夜,四下空寂的冷意蔓延,让她更想家了。
于是裹紧小棉被,抽抽嗒嗒地一边掉泪珠子,一边摊开信纸,捏着笔写了起来:
“敬爱吾父,母亲,奶奶,阿黎在京城一切安好,定远侯府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咳咳咳——”
黎洛栖写完家书后,只觉得自己前程未卜,于是又摊开一张宣纸,四角对折了三下,开始在折痕框起的小格子里画了起来。
奶奶和母亲不认字,她怕说不清楚,于是索性像以前那样把见到的都画出来。
可等到画人物时,她就有些犯难了。
赵赫延卧病在床这件事,他们是不知道的,不然绝不会让她嫁过来……
那要怎么画呢?
要不,索性不画?
这么做倒是最保险!
黎洛栖画完后已近三更,叠好的信封被她塞进枕头底下,倘若她真活不成了,也能看见她遗留下来的信物。
她缩在梨花木床上,眼皮打着架,胃还是有些不舒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
天蒙蒙亮的时候,黎洛栖是让一芍唤醒的。
“少夫人……少夫人?”
少女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睁眼时,看见一抹站在床头的青色身影,她张了张嘴:“一芍啊……”
“少夫人快起来,一芍给您梳洗打扮,夫人今早要和您一同吃早饭!”
黎洛栖似没骨头般被她扶了起来,只是刚坐直身,脑子还迟钝地“噢”了一声。
等下——
“夫人同我一起吃?”
一芍已经拉着她坐到了梳妆台前,黎洛栖的头发很长,而且浓密如墨,一芍还从没见过这般黑缎似的长发,果然是江南来的小娘子,养得水灵。
黎洛栖战战兢兢地让沈嬷嬷过眼,等她在自己团髻上插了支金步摇后才算满意。
“夫人,少夫人来了。”
“嗯。”
主座上,周樱俪着织花绣襦,端庄大方,抬眼见黎洛栖进来,只略点了下头:“坐吧,我们定远侯府有个规矩,逢初一十五的早晨都吃斋菜,不食肉。”
黎洛栖看到眼前的一应菜式,眼睛顿时亮了,晋安城地处北境,莫说是在冬季,便是春夏都鲜少菜种,她一路往北便知,想吃点素的真是比不上江南。
但定远侯府到底是勋贵豪族,黎洛栖已经很知足了,毕竟晒干的菜,那也是菜嘛。
“少夫人,这是公箸,定远侯府的用餐都是分食制的。”
沈嬷嬷说着,就在黎洛栖面前摆了几个精致的小瓷碟,是她在扬州城的大酒楼里都没见过的排场。
她先等母亲吃了,她才敢动筷子,不得不说北方的蔬菜虽比不过南方新鲜,但胜在甜爽!她一连把那几个瓷碟里的菜和面饼都吃光,就着面前的胡辣汤也一饮而尽,在这个天气里吃暖了才舒服。
只是——
她刚放下碗筷,周樱俪和仆人都一脸惊诧地看着她。
沈嬷嬷低声开口:“少夫人,我们晋安城豪门贵族用餐有个规矩,是从不会把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光的。”
黎洛栖手中握着的筷子僵了下,她还想把最后一颗花生米夹走……
“为、为什么啊,不吃完岂不是浪费了?”
她的反问让周樱俪皱了皱眉:“衣食住行,还真是样样都得教起,过几日便是光禄大夫千金的生辰,请帖都送上了门,你若是这般应对,我如何放心让你去赴宴?”
黎洛栖心里嘀咕,这把饭吃完跟去参加生辰宴有什么关系吗……
这时,就见周樱俪用帕子点了点嘴角,显然是吃饱了要起身,黎洛栖看到她盘子里还剩下这么多菜,忽然伸手,握住了周樱俪的手腕。
“母亲,您的这份还没吃完呢,不能浪费。”
-
一芍赶回扶苏院的时候,月归正推着赵赫延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握着的是本佛经,也不知道这位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修罗看进去了多少,只是刚巧翻过一页,就听一芍气喘吁吁地跪下:
“世子,少夫人不好了!”
赵赫延眉头都没抬一下,“这扶苏院是招了个麻烦么,到底是来给我冲喜的,还是来奔丧的啊?”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吓得连月归都“扑腾”跪地,他眼皮一撩:“你跪什么?”
“世子,您快救救少夫人吧!”
“那我若是救了,岂不是看在月归的面子上?”
少年大冬天的后脊渗汗,伏首道:“看在少夫人让您喝下的那碗药汤上!”
虽然他跟自家少夫人没说过一两句话,但光是她能让世子爷喝药的本事,他都得跪了。
“啊……”
赵赫延轻轻念了声,似乎在思考,“确实又到了该吃药的时候了。”
一芍低头解释:“少夫人今晨去跟夫人用膳,原本还好好的,只是、少夫人把自己那一桌菜都吃完了……夫人教训,原以为少夫人听进去了,结果她拉住了夫人的手,让她把自己的那份也吃完。”
月归:??!
这么猛的吗!
赵赫延手里的佛经轻敲了敲扶手,一芍觉得自己头顶嗡嗡地麻。
“还有么?”
“少夫人还说,她在乡下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被贬官的老头,自矜不放,哪怕穷得只能买五颗花生米,都要剩下来两颗不吃,最后、那老头饿死了。”
一芍的话越说越小,头越埋越低。
她有罪,她不应该听到这些!
“嗤。”
忽然,头顶落下一道笑声,却让一芍撑着的双手发抖。
“饿死了啊,不知只吃三颗花生米能撑多久呢?你同母亲讲,先禁她三日不准吃饭。”
一芍瞳孔地震:“世子……”
定远侯府的当家主母还没罚自家儿媳呢,儿子倒先帮着出主意了。
周樱俪气不打一处来,就见这儿媳跪在跟前,倔着一张小脸,眼泪汪汪的忍着不落:“三日便三日,当年云溪村遭了蝗灾,我也是撑了三日才等到了救济粮的。”
听她这话,周樱俪蹙起眉头:“还真是洗不掉那股子平民气了!”
黎洛栖生得皮肤通白,气呼呼的时候显得脸更红了:“夫人,纵使布衣出身者亦可以考科举,治天下,他们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可不是吃五颗花生米吐两颗。”
“你——”
”世子该喝药了,儿媳告辞。”
说罢,黎洛栖在周樱俪发作之前溜出了厅堂。
沈嬷嬷忙捋了捋周樱俪的后背,让她顺气道:“夫人放心,我定会将少夫人管教好!”
周樱俪目光扫向这一桌饭菜,撇了下脸:“若不是看在青云道长的份上,我也不会死马当活马医。”
扶苏院里,黎洛栖掌心揉了揉胃部,今早起来原以为好些,现在又胀了起来,想到刚才还被周樱俪训话,她越想心里越是发酸。
月归:“少夫人……太医署交代,世子得先吃过早饭才能喝药。”
黎洛栖接过托盘,定了定神,告诉自己,赵赫延痊愈的那天,就是自己离开定远侯府的日子!
“一切还是有希望的。”
她小声给自己打气,然而——
“不吃。”
黎洛栖看着赵赫延那张冷脸,如果不是他长得好看,真的好想……掐。
她撑起一张笑脸:“今日的早饭真的很好吃的……”
赵赫延没看她:“是吗,那这个味道你能记三日,也是好事。”
黎洛栖脸上的笑僵住了,她咬了咬唇,试图跟这个神经病讲点道理:
“难道你不饿吗?饿就该好好吃饭,为什么要难为自己……”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赵赫延的气场不对了。
难、难道她又说错了什么话?
赵赫延那双浓墨般的瞳仁仿佛有经久散不开的乌云,让人一看就心头坠落。而这样的眼神下,嘴角却勾了起来,仿若地狱修罗,勾人索命不过眨眼间——
“难道你不疼吗?噢,对,你不疼,你还能站起来。”
黎洛栖瞳仁怔了怔,有一刹那,她想起了自己在父亲私塾里听过的那句话: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原来,废了手和腿的赵赫延真的想死,而且现在,还有黎洛栖给他陪葬。
“吧嗒!”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托盘上的白粥里。
赵赫延抬眼,眸光微愣,就看到一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猫儿,声音含着一汪水,“我也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