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遗爱
金赏现在的官职是太仆，位列九卿，怎么看天禄阁的事务也不该是他应当做的。
丙辰年，汉元康元年春，二十七岁的大汉天子选址少陵塬杜县东侧为自己建造陵邑，杜县改称为杜陵邑，命丞相、将军、列侯、吏二千石、以及资产超过百万的富户迁徙至杜陵邑居住。
“我没疯！”金赏沉声道，许是烟熏的缘故，他的眼圈红肿，声音暗哑难辨，“这是陛下的意思。”
太仆杜延年受到牵累，罢免官职，放逐千里；中郎将张千负疚自尽，女儿张敬因是霍家妇也在连坐之列，张家岌岌可危。
“太皇太后可曾后悔过？”她反问。
少年吃惊地抬起来，半晌才嗫喏地说出一个禁忌的姓氏：“姓霍……”
张世安愕然，想起过去种种，自己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却不料最终张氏却全托张贺之福得以保全，而且福祚绵长，恩及子孙，他感触难以言表，不禁老泪纵横。
“皇后慢走！”
有个高大颀长的人影正忙碌地从殿内搬出一卷卷的竹简，投进门前的火盆里。
可是以后再没有人叫他病已了！
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火辣辣的酒浆顺着喉灌入，而后从口中喷出的却是一口接一口的鲜血。
刘询坐起身来，从身旁拔下一棵草，将草叶贴近唇边，他撅起唇，草叶在他的嘴里吹出一串凄婉的调子：
“为……为什么……”
金安上连声作揖，用袖子捂住鼻子，低头进了天禄阁。阁内有好几间殿宇是专门用来存放典籍的，浓烟的源头来自靠左的一间。
（宣帝篇·完）
张世安千方百计地想要辞却封赏，最后换来刘病已一句冷淡的答复：“你以为朕是为了你么？朕只为张公。”
病已……病已……
金赏不答，憋足气继续加快焚烧速度。
少年的棋艺甚好，一局棋即将下完，如意支颐笑问：“阿期，你姓什么？”
霍氏自霍中孺以下子嗣血脉尽绝，仅存废后霍成君一人，被勒令迁出未央宫，幽居上林苑昭台宫。
“二哥！”他重重跺脚，“你疯啦！这是司马迁写的《孝武本纪》啊，陛下千辛万苦才收集到，你却把它烧了，这……这可是死罪啊！”
“这是什么？”他脸色都大变，急匆匆地去翻那些完好待焚的卷简，却被金赏劈手夺走。
“他其实是个重情重义、恩怨分明的大丈夫！或许，他比昭帝更适合做这个天下的主人！”金赏艰涩地扯出一抹笑容，“现在岂不是很好？本该属于卫家的东西……终究还是换给了卫家……”
“这……这也不是该你做的事啊？”
血顺着案几淌了一地，歌舞的姬妾们在骇然失色中发出仓惶的失叫，四顾而逃。
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安静地坐在榻上看着枰上布的一局残棋，见如意进来，忙拘谨地站了起来。
刘询站在封土下仰望，和整座少陵比起来，他这个皇帝实在显得渺小而又苍白。凝视良久后，他慢慢地就地坐了下来，随从们皆屏蔽在三四十丈开外，任是金安上与史高等人也只敢翘首相望而不敢随意靠近。
少陵封土上的草长得足有半人多高了，密密实实地覆盖在覆斗状的封土之上，封土四周种着桑树，封土顶上栽种着杏树，远远望去，绿鬓环绕，杏花满髻，少陵犹如一位淡妆相宜的少女，娇羞中带着一抹报颜的温柔。
病已……病己……
何灵魄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他听得见她在啜泣……
王意给上官如意行了礼，正下台阶准备登车，如意站在长信殿的台阶之上，突然开口：“王皇后，你可曾后悔过？”
浓烟中的金赏撇了下头，漫不经心地继续往火盆里丢书简，“理出一些没用的东西烧掉。”
三月，刘病已将生父刘进追尊为“皇考”，五月，建皇考庙。
“哦，哦……呵呵。”他迷蒙着眼，一把搂住身边的美人，凑上去亲了又亲，“别生气，别生气……我心里有……有你，只有你……啊意，啊意……我……”
如意不由得笑了，笑容里有三分惆怅，又有三分坚定。她的目光幽远深长，似乎透过长乐宫幽深的商墙，看到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之人。
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为了保住张家，张世安豁出性命，斗胆向皇帝求情。没想到刘病已不但赦免了张敬，还对张家大加封赏。张世安自昭帝时便奉霍光为首，与霍家实有牵扯不断的关联，想到杜延年尚且被皇帝放逐，而自己却反得重赏，不免惴惴难安。
五月，因“病已”二字过于通俗，为方便百姓避讳，天子更名刘询。
靡靡之音不断回响，衣着艳丽的女子婀娜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长长的衣袖甩动，舞出绝伦的美妙身姿。
王意抬起头来，掠了掠鬓角的细微短发，夏日的风吹在脸上有些灼人，但她的神情却仍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他听得见她的笑声。
王意站在阶下，雍容淡定地回答：“妾与大皇太后的答案一致——余愿足矣，何需言悔？”
“来嘛，再饮一杯……”
霍禹腰斩，霍显以及霍氏子女兄弟、冯殷、淳于衍等人皆斩首弃市。霍氏谋反连坐者多达数千家，人数累及长安人口的半数，长安城内血腥四起，狱满为患，犹如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卫家灭亡的恐怖时刻。
当年的那些人早已消逝，而《孝武本纪》一旦重现，只会让更多无辜的后人牵扯出来，重新推入那段诡谲恐怖的深渊中去。
有人认出金安上，捂着鼻子抱怨说：“都成候啊，你赶紧进去劝劝吧，哎呦，再这么折腾下去，可让人怎么待啊。”
王意的乘舆逐渐远去，等待她的归处将是那座皇帝永不会临幸的未央宫椒房殿。
“二哥！”金安上板起了脸，肃然道：“我知道你一心维护昭帝，生怕后人非议，可你也不该毁了……”
上官如意回过身来，慢慢地走回她的长信殿。她今天心情不错，因为王意给她送来了一份大礼。
八月初一，下废后诏书，诏曰：“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
可金赏毫不理会，继续埋首焚烧，竹简在火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着实吓人。
他听得见她的呼唤。
金安上大惊：“二哥，你在做什么？”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腹中绞痛如刀割，他不敢置信，却不得不信。他抓着她的手，用的力道足以将她的手腕拧断。
丁巳年，汉元康二年春，赦天下。
刘病已的记忆已被永远尘封在了这里，这个世上，往后只剩下一个汉天子刘询。
金赏情绪消沉，只是轻轻嗯了声。
“来，让我们下完这局棋。”她含笑招呼。
风刮过自陵墓时，封土上的树木草叶一齐发出哗哗的声响，他闭了眼睛，慢慢躺倒在草堆上。他的脸贴着草籽味道浓郁的泥土，那个紧锁的回忆大门缓缓开启：
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岂会后悔？不，我不后悔，因为这个身份，才使得我拥有了他！”
为了一个许平君，结果葬送掉半个城的人，但最终也没能重新挽回心爱的人！霍家已除，大仇得报后的刘病已现在只剩下无所适从的茫然。
“什么？”
二月甘六，立王婕妤为皇后，令其抚养太子与敏武公主。封王皇后父亲王奉光为邛成侯。王皇后无宠，与天子稀少相见。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如意弯着眉眼，“阿期，你以后姓上官。你叫上官期！我上宫如意的弟弟——上官期！”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太皇太后请留步！”
眼前一片漆黑，张彭祖倒在了血泊中，中毒的症状加剧了他四肢的抽搐。他的眼睛睁得大，五指试图收拢想要抓住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把握住，怀着深深的遗憾，他沉沉结合上了眼睑。
眼前的那张脸孔却是扭曲的，怨恨的，“为什么？因为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人！为什么？因为你一直骗我！你说你爱我、喜欢我，宠我，可是到现在你连我叫什么名字你都不知道！你从来不问我，却总是对着我喊别人的名字一一我好恨你！待奉你那么多年，你却辜负了我对你的心……既然得不到你……不如毁了你……我要你死——”
因为张贺的儿子早亡，刘病已有心封赏张彭祖，便让张彭祖过继为张贺子嗣，封阳都侯，张贺追谥为阳都哀候。另有张贺遗孙张霸拜为散骑中郎将，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恬儿克制着内心的激动，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随侍。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寖淫敞，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地节四年秋七月，诏曰：“乃者，东织室令史张赫使魏郡豪李竟报冠阳候霍云谋为大逆，朕以大将军故，抑而不扬，冀其自新。今大司马博陆侯禹与母宣成候夫人显及从昆弟冠阳候云、乐平侯山、诸姊妹婿度辽将军范明友、长信少府邓广汉、中郎将任胜、骑都尉赵平、长安男子冯殷等谋为大逆。显前又使女侍医淳于衍进药杀恭哀后，谋毒太子，欲危宗庙。逆乱不道，咸服其辜、诸为霍氏所袿误发觉在吏者，皆赦除之。”
张彭祖已经醺醺欲醉，然而他身边的女子却仍纠缠着他不放，“君侯！你过你是最爱我的，那你为什么始终不肯让我做你的妻子？我不要一直只是个妾待，既然那么多人你只喜欢我一个，为什么……”
等金安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天禄阁前时，门外已经围了数十人，其中有好些是本在阁内当值的博士，受不了这样呛人的浓烟后跑出来透气的。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啪的一声，一点火星溅在金赏的衣袍上，立即烫出一个手指粗细的洞。金安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火盆里有卷刚丢下还未来得及烧坏的册子，他伸手捞起，迅速拍尽火苗，捧在手里一看。除了已经呗火熏黑的部分，剩下的字断断续续地写着：“钩戈子……赵婕妤……黄门……巫蛊……太子……”
未央宫天禄阁不断飘出缕缕青烟，起先尚不怎么起眼，到最后烟雾越来越呛人，从阁内的窗牖上不停往外冒。
杜陵以南十八里即为恭哀皇后的少陵，少陵划入杜陵邑，所以也称杜陵南园，世人亦将少陵塬改称为杜陵塬。
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病已……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