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圈套
朱鲔冷冷的瞥了刘縯等人一眼，音量不高，说话却比张卬有分量得多：“大司徒，事到如今，只能烦请你与抗威将军一道回去面圣了！”
刘稷眉飞色舞的道：“难道还不许我回来？鲁阳那么点小地方难道还需打上几年不成？”
我脑袋一阵眩晕，这个刘稷，既然知道人家是在借题发挥，难道就不能识时务的闭上嘴吗？再说，看这架势也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这里里外外少说也得有个几千人了，如果单单为了来兴师问罪，向他刘稷讨要说法，至于出动那么多的兵力吗？
其实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坚决不让刘縯称帝，原因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为了平衡双方各自的利益罢了，心知肚明的答案永远都是隔着一层纱，上不了台面的。然而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刘稷却显然不明白这层纱有多重要，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这层纱的存在与否，意气用事的故意要把它捅破，了结心头的不快！
再往后，就再也没人在我面前提过“六博”二字。
“当真？！”那人又惊又喜。
我到底上哪家打发时间都是随机决定，为的是不让刘縯得讯逮个正着。这一日天热得实在离谱，我懒得走远路，便去了刘嘉那儿。
刘稷毫不示弱，挺身道：“少拿你的烧火棍子来吓唬我，爷爷我在鲁阳打仗那会儿，你就只会腰里别着这把破铁在刘玄跟前摇尾！”
老天啊，一个不懂收敛的刘縯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倒又来了个更不知天高地厚的刘稷！我满脸黑线，真希望能立即把刘稷打包发回鲁阳去继续打仗。
“大司马！”那顶高山冠也停了下来，“结果如何？”
出了门的我无处可去，大热天在街上闲晃的人几乎为零，除了一些小商小贩为生计所迫。我在宛城认得的熟人很多，可大部分都是军中男子，女性朋友也就像刘伯姬、刘黄几个，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我就今天跑东家，明天串西家。
刘縯功劳的确最大，可他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比起刘玄更不靠谱，绿林军当初也曾拿这个当借口来否决他做天子的条件。
若是他……
我头皮发麻，就连刘嘉他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游戏，一齐看好戏似的把目光向这边投了过来。
就在我琢磨着怎么二十四小时留意刘縯的动向时，他却主动送上门来了。打从刘秀前脚刚离开宛城，刘縯后脚就到了我家。只要不忙军务，他多半会在我家蹭饭吃，没过几天就成了常客。
午宴过后，宾客纷纷告辞离去，剩下李通、邓晨、刘嘉几个玩投壶作乐，刘稷也玩，只是他手劲大不会使巧，每次都把竹矢投入壶口后又反弹出来。他懊丧的投了十来把后没了兴致，悻悻的退出游戏，跑过来拉着我说：“阴姬，我们来玩六博吧！”
“翻脸？早没这脸可翻了……”
我心下诧异，快步登阶上了前堂。只见挨着那柱子飞扬跋扈的站了一位满脸虬髯的汉子，我微微一愣，目光触及他额头上偌大的一块疤，顿时认了出来：“刘稷？！你怎么留起胡子来啦？”
“大司徒，刘将军……”朱鲔客客气气的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因我是女子，他大概只把我当成府里的奴婢或者姬妾，只瞟了一眼也就没多放心上。
我手足冰凉，攀在树干上瑟瑟发抖，越想越觉心惊胆战。
朱鲔毫不失礼的请刘縯先行，刘縯回过头来，视线从李通、邓晨等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我脸上。
随着他脚步一步步的靠前，我的心不知为何，突然怦怦狂跳起来，似乎他每一步都踩在我心口上。
寒暄客套的招呼刚打完，张卬便迫不及待的将矛头直指刘稷：“刘稷，你抗命不遵，你可知罪？”
“大司马！”树下脚步匆匆，隔着一道夯土墙，我隐约瞅见一顶束发的高山冠在院外来回晃动。
这一趴，直到太阳偏西我也没能从树上下来，脑子里昏沉沉的好似中暑一般，浑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思绪凌乱得理不出一个有用的法子。
“是啊。你动作快点。”他催促的摆好棋子，准备投箸，预备扔的时候顿了下，抬头问我，“有钱么？”
刘稷取出棋子，我两眼放光，又惊又喜：“你真的要跟我玩这个吗？”
我吓了一大跳，虽然早就预料到来者不善，可也没曾想两句话还没说上呢，便当头给人扣了这么大顶帽子。
就在他畅快的把心头不快硬梆梆的甩出来后，我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寒气从我脚下飕飕的往上蹿。
一句话笑翻了堂上所有宾客，刘嘉刚喝了口酒，结果一齐喷了出来。
若是刘縯有个三长两短……
朱鲔迎面走来，日暮的橘色光芒斜斜的打在他脸上，鼻翼旁的阴影把他的脸色弄得明晦不定。
席上坐着邓晨、李通等人，都是南阳的一些老熟人。刘嘉命人替我另置了一席，就连食案也添了新的，我也不跟他客气，坐下就吃。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的分明就是想通过刘稷把刘縯绕进去！如今反抗是必死无疑，搞不好他们就盼着性格鲁莽的刘縯为了维护刘稷当场翻脸，两个冲动的莽汉撞在一起，正好落实了造反的罪名，然后以数千人的兵力，要搞出个就地正法实在是太容易了！
“怎么回事？”刘嘉作为主人，当先穿鞋下堂，刘縯等人尾随其后。
那些士兵以为我是府中的丫鬟，倒也并不起疑。等我避开他们的视线后，立即撒腿飞快的绕过厨房，直奔后院。
才进门，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里哈哈大笑：“还真是巧了，才提到你，你便来了！”
我低头吃喝，点点头没顾得上插话。刘縯上我家蹭饭，我到刘嘉家里蹭饭，说起来还真是可笑。刘嘉他们很快就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开，重归原先的话题，讲的无非是今后该如何打到长安去，赤眉军又是如何动向等等，这些我在家时听得多了，完全没了兴趣，于是一门心思扑在吃食上。
眼见两个人就要争斗而起，朱鲔一把拦住张卬，另一侧刘縯也拉住了冲动的刘稷。
我一口牛肉没咽得下去，卡在喉咙里噎得气都透不过来。李通、邓晨等人面面相觑，刘嘉柔声劝道：“事已至此，何必再提！”
听这口气，根本就是把我们一帮人软禁了。
我低头颔胸：“诺。”悄悄退下，径直往后院厨房走去。
“墙外有伏兵！”邓晨小声提醒。
他的眼神出奇的放柔了，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唇形微启，无声的说了句话。我没看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脸茫然，他对我宠溺的一笑，转身而去。
这个罪名可大不可小！
“哥哥心里有旁的人，哪里瞧得见兄弟我了？”刘稷大笑间仍不忘调侃。
六博是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下棋游戏，好比现代人打牌一样十分流行，我经常见人玩这个，只是不懂游戏规则。以前邓禹曾教过我，讲了半天我也只是弄懂一共有十二枚棋子组成，黑白各半，一方执黑，一方执白。黑白棋子可以行棋，而类似箭不像箭，筷子不像筷子的六支箸用来投掷，另外还有两枚鱼形棋，至于游戏规则，什么“枭棋”、“散棋”、“对隈”我听得是一头雾水，以至于后来阴就、胭脂都学会了，我还是摸不着半点门道，最后邓禹不得不大叹“孺子不可教也！”，推枰而逃。
刘稷随手捡起那块金子，笑道：“出手可真阔气，都说伯升升了官，发了大财，果然不假！”
“大司马！”刘縯的位阶与朱鲔相等，也许早在朝堂之上就有过太多的政见不合，是以甫见面便有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感，彼此互相对峙，均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互不相让。
“臭小子尽会贫嘴！”刘縯从我身后走出，对准刘稷胸口捶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跟哥哥我说一声，可见你没把我放在心里。”
后门是没法出去的，门外肯定守着伏兵，我寻了处墙垣，顺着靠墙的一棵大榆树往上爬。隐身在茂密的树叶中，我居高临下的往下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他大笑着摸了摸毛茸茸的胡须，得意的说：“军中诸多不便，我懒得剃了，就这么着吧。你瞧，可显得我英武些？”
阴识并没怎么发表意见，面上淡淡的，说不上喜欢，可也没叫人赶他出去。倒是阴兴、阴就，以及那票年幼的弟妹们对于身为大司徒的刘縯十分好奇，特别喜欢磨着他讲打仗的事。
别说刘嘉他们，就连素来桀骜不驯惯了的刘縯也不禁悚容色变。
朱鲔带刘縯、刘稷去了，院子里的士兵却丝毫没有撤走的意思，张卬按剑傲然的环视四周，对刘嘉等人说道：“请诸位将军继续玩投壶吧！这院子树荫底下挺凉快的，容兄弟们也在这歇歇脚。”
“自然！陛下先还有些犹豫，但是见了你的奏疏，立马定了心意！”朱鲔的语气一顿，凉凉的笑道，“不过，季文老弟，你可真是狠得下心啊！哈哈，说什么‘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你当初将刘縯捧得那么高，如今却又狠狠把他从马上拉下，甚至亲手将他送进坟墓，此等手段，也只你李季文|做得出，你就不怕你堂兄知道了跟你翻脸么？”
一来二去，我反而在家待不住了，只要知道他来，我立马找借口从后门溜走。阴识同样没阻止我的行为，甚至次数多了，我都怀疑他是否故意让阴禄把后院的闲杂人等在提前清场，以便我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开溜。
我正琢磨着要如何找借口离开，突然院外一阵嘈嚷，没等我们几个反应过来，一大群的士兵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吓得府上的仆人奴婢躲闪不及，失声尖叫。
刘稷怒道：“我一人之事，关伯升什么事？你少借题发挥……”
朱鲔微微一笑，阴影下，那张平时看起来十分儒雅的脸孔陡然间变得异常狰狞可怖，他缓缓抬起右手，侧歪着脖子比了个砍头的动作，我登时两眼一黑，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长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刘縯虽然莽撞，遇上大事总算没有脑子抽筋。倒是刘稷，我有点担心，以他的性子就算是去见了刘玄，只怕也不肯示弱低头。
我噗哧一笑：“英武不见得，瞧着倒挺像是市里杀牛卖肉的！”
刘稷冷哼一声，不满的情绪嚣张的显摆在脸上。
没过十来分钟，却听砰地声巨响，吓了我一大跳，眯眼抬头，却是刘稷拍案而起，扯着嗓门大叫：“本来当初起兵图谋大事的，就是伯升兄弟几个，更始他有何能耐做皇帝？”
时间久了，大家也心知肚明我在躲什么，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味道。
来人足有三四百人，把刘嘉不大的偏将军府挤了个水泄不通，我机警的往院墙外张望，但听脚步声纷乱沉重，似乎墙外也围了不少人。
刘嘉和颜悦色的招呼张卬入堂上坐，邓晨不着痕迹的朝我打了个眼色，李通漫不经心的指着我道：“下去给张将军取些酒水来。”
“砰！”的声巨响，我从树上重重栽下，人事不省。
“你不是在鲁阳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急得满头大汗，按捺不住正欲冲上去阻拦，没想刘縯竟漠然道：“我随你们去觐见陛下！”说着，拍了拍刘稷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刘嘉的父亲乃是舂陵侯刘敞的弟弟刘宪，他和南阳刘氏宗子刘祉乃是嫡亲堂兄弟，从这点看，确实要比刘玄这样的庶出旁支显得正统。
我猛灌了两口酒，直着脖子用力把肉吞下，长长的喘过一口气。
李通点了点头：“来者不善！”
“小女子哪懂什么是美！”刘稷摸了摸鼻子讪笑。
领头的都是老相识了，更始帝刘玄跟前的大红人，绿林军的首脑人物张卬、朱鲔。张卬仍是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可一世的表情，我看他连走路大概都是横着来。朱鲔倒是斯文中透着文人的书卷气，明知道他是刘氏宗亲绝对的敌对方，我却对他难以产生厌恶之情。
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却连只香囊都没找到，今天出门太匆忙，别说钱，身上就是连件像样的饰物都没有。我发糗的咧嘴冲刘稷一笑，正想欠账时，身后有人突然出声：“丽华的彩头我替她出了！”啪的声头顶掉下来一块黄澄澄的东西，滚到了枰上。
院墙外果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除非我背上长了翅膀，不然根本逃不出去。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事情不妙了。这么大的阵仗，刘玄极力封锁一切消息，说不定当真会瞒着舂陵宗室，弄个先斩后奏。
胸口似要炸裂开，我什么都看不见，可是那些对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异常的清晰贯穿我的耳蜗。渐渐的，脑子里开始一片混乱，耳蜗里除了嗡嗡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我心如刀绞般，恍惚间犹如身轻如燕，魂飞九天。
趴在树干上，听着知了吱吱的吵闹，我像是被酷暑蒸发了所有的力气，脑袋里一片空白！
“刘稷！”张卬哗啦一声拔出长剑，咬牙切齿，“你想造反不成？”
“哈！抗命？抗什么命？你真以为自个儿了不起了还是怎么的？”刘稷仰天长啸，眉毛抖动间额头上的伤疤更显狰狞，“刘玄算什么东西？用一个‘抗威将军’名头就想来收买我，呸，想得美！他凭什么做皇帝，凭什么来指挥我？我就不服他怎样？他立过什么功？若论功勋，南阳刘姓宗室伯升若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若论嫡系血缘，且不说尚有舂陵侯宗子巨伯在，就是……”他说的兴起，回首猛地一指刘嘉，“就是孝孙，也比他更具资格！”
我不敢再往下想，这样的假设实在太恐怖，然而它并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