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然后制定墓碑，定花圈等丧礼需要的物品。火葬场也托欧阳烈的福，约到了后天。然后两人又去邱小曼住的地方，整理她的身后物。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静坐了半晌，直到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许诺继续说：“可是当战争和灾难过去，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
许诺点点头。欧阳烈转身进了书房。
许诺悲哀道：“其实，她切实是想见的人，并不多。”
许诺说：“小曼没有忘。”
许诺说：“浩歌赶到，起初不相信，后来见了……遗体，这才掉了泪。他怨她，恨她，其实还是爱她的。”
许诺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欧阳烈无奈的叹息，凑过去亲吻她的眼睛。她的泪水是咸涩的湿热的，吻去了，又流了出来，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滑。
她知道经过这一夜，有很多事，已经彻底改变了。
秦浩歌说：“我已经结了。”
秦浩歌说：“我喜欢她素面的模样。”
许诺感觉到周身的寒冷渐渐被拥抱着的温暖驱散，这个吻所传达的疼爱和怜惜像丝网一样笼罩住了她的心。她放松下来，全身心的感受着，信任的将自己全部托付给对方。这种美妙的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生病的，康复的，欢乐的，痛苦的，他只是大军中的一人。只有如今躺在太平间的那个人，再也没有这些烦恼。
几年前的邱小曼，素面无妆，青春妩媚，就像一株带着露水的玫瑰。只可惜这朵玫瑰早开早谢。
秦浩歌问：“你说，她到底想要什么？”
一点一滴，都是他们三个人的童年。
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收拾得很整齐，桌子上的杂志还翻开着，一盒饼干没有吃完。一切都仿佛主人还在生一样。
许诺合上手机盖子，对欧阳烈说：“明天要和浩歌去看墓地。”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水乡的小镇，青石桥，青石路，邱小曼一身雪白的旗袍，风华绝代。她转过身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穿着簇新的短衫，大眼睛乌溜溜的，象足了小曼小时候。
秦浩歌看了看，“上了锁的。”
许诺摇头，“我很好。很多事，是命中注定的。只是，她还太年轻……”
她抱住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还有话没说出来。当年欧阳烈车祸重伤在医院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惨白无生气的躺在病床上，就像浑身血液被抽干了似的。
许诺握住她冰凉的手，眼睛发热，“小曼，你……你好走吧。”
“他大概在一员里守着吧。”
“邱叔是不会为她花这个钱的。”他这么说。
许诺同意，他们三个，都已经面目全非，青石镇上的那三个孩子，早就消失在波光水影之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浩歌在那头沉默良久，说：“诺诺，我们都改变太多了。”
他站起来，走过去打开灯。客厅在一瞬间光明鲜亮，方才的激|情，暧昧和尴尬，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是她的选择，你本就无权过多干涉。”
她只是把它封存了起来而已。她并没有忘。
匣子打开了，两人看清里面的东西，泪水又忍不住要涌出来。
邱小曼没什么贵重东西，衣服鞋子手袋都是名牌，可是一人又能穿得了多少？许诺也不知道哪件是她最爱的，好在秦浩歌说，喜欢看她穿红色，便挑了一条有着蓬蓬荷叶边的大红裙子，配银色手袋，黑色高跟鞋。后天拿过去给她换上。
秦浩歌也这么认为：“关于墓地……”
许诺抱着膝盖，看电视，“瞧，并不是只有我们这里才有死人。被枪炮打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没有人收尸的。我们并不是最惨的。”
“我明天来见你，在自己商量。我们是一定要她走得舒心的。现在，你赶快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快去吧。”
许诺喝完面汤，欧阳烈顺手接了过去，拿去厨房吧碗洗了。回到客厅，没开灯，但是电视已经打开，新闻里说着世界某处的天灾人祸。
“这是什么？”许诺从柜子底下找到一口木匣子。
“如果我能对她多一点关心。如果我们当初能更谨慎一点，做一下检查，也许……就可以避免了。”
他们在暮色笼罩的客厅里静静接吻。欧阳烈抱紧了许诺，温柔细致的吻着，轻轻含住她的下唇，吮吸逗弄，舌头灵活的敲开了她的牙齿，滑了进去。两人契合的没有一丝缝隙。
邱叔来了，也是他们两个去接待的。五十岁的人了，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十多岁。不过许诺他们知道，他并不是为了邱小曼才突然苍老的。
黑暗之中，他们的视线交织。
“躺在那里，没有生气。就象我爸当年一样，我妈带我去太平间，我爸也是那样躺着。浑身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们都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她红着脸抚上嘴唇。
欧阳烈支起身来。许诺也坐了起来，拢了拢松散的领口。
电视遥控器掉在地上的声音，把沙发上的两人惊醒。
上好妆，粉底和口红让邱小曼看上去赋有生气多了，那双大眼睛，似乎随时还会张开一样。
次日老天也响应似的，给了一个大阴天。闷热，潮湿，一丝风都没有。路上大堵车，几里路都瘫痪，司机全部都在按喇叭。许诺想，还真像在为小曼鸣笛。
欧阳烈明白她说的是邱小曼的遗体。
许诺看了一眼欧阳烈，小声说：“我在家里。”
“可是她妈失去联络很多年了，上哪里找？”
秦浩歌苦笑着，挂了电话。
秦浩歌脸色青灰，眼睛下一片阴影，苍凉憔悴。许诺凝视着他，这时才发觉，这个自己一直觉得高大挺拔的男人，也有脆弱茫然的时刻。他也有解决不了的苦，也有成不起来的天。
“她会不会恨我？”
欧阳烈淡然一笑：“不用对我说谢谢。”
“该通知的，已经通知了。”
虽然这么想着，可是隔着玻璃窗看到邱小曼被推进炉子里的那一刹那，许诺猛的闭眼转过身去。秦浩歌展开手拥抱住她，两个人都泪流满面。
欧阳烈派的人来接他们去墓地。秦浩歌这次没有拒绝。
他们最后挑中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墓地。秦浩歌付的钱。
欧阳烈走过去搂住她的肩。
邱叔笑，拍了拍他的肩，“好，我一直把你当女婿。”言下之意，这笔钱他是不会出的。
“我看着她走上不归路，却没能拉她一把。”
“不。”欧阳烈亲吻她的额头。“你没有错，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了。”
欧阳烈想换个话题，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邱叔见了他们，第一句便是问：“医疗费结了吗？”
许诺拣起遥控器，盲目的更换着电视频道，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她似乎还感觉到那具温暖的身体紧紧拥抱着自己，手臂是那么有力，嘴唇是那么炽热。
“如果她自己能够洁身自爱，那你的一切如果都可以不用派上用场。”
许诺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味道，然后唇上覆盖了另外一样东西，也是唇。
老照片，皮筋扎起来的信，手工的生日卡片，鸭舌头做的小弹弓，退色的头花，布娃娃的花裙子……
欧阳烈说：“你自便。我还有一些文件要处理。”
欧阳烈的脸贴着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许诺苦笑：“她能带走的本来就不多。”
许诺呼出一口气,“感觉恍如隔世，原来并没有过几个钟头。时间太可怕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绿叶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夏蝉在树上发出最后的鸣叫，习习凉风从大楼之间刮过来，树叶哗啦作响，听起来，就像下了雨一样。
邱小曼冲许诺笑，然后抱着孩子，慢慢走远。旗袍的下摆绣着几朵梅花，随着她的脚步摆动。她整个人就像一团云雾一样，渐渐消散在路尽头的水气之中。
欧阳烈轻声问：“还需要通知什么人吗？”
欧阳烈又将她搂紧了几分。
“谢谢。”
“可惜我不会化妆。”许诺说。
欧阳烈说：“这方面，我认识人，介绍给你们吧。”
秦浩歌的声音带着一点恍如隔世的飘渺，“你在哪里？”
秦浩歌把脸埋进手里，肩膀颤抖着。
他们把邱小曼送去了火葬场。许诺同工作人员一起帮她换了衣服。那个女生还很惊讶道：“这是香奈儿的手袋，真的要拿去一起烧了？”
许诺怔怔的说：“我看到了她。”
许诺抬头看他，眼睛又湿润了，“我错了吗？”
秦浩歌并没有纠缠这个答案。他疲惫而且颓废，这时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最好一睡不醒。这样他就不用在面对一切。
欧阳烈停了下来。许诺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了沙发上，欧阳烈就在他上方，两人的肢体以最亲密的姿态纠缠在一起。
“秦浩歌？”
“那钥匙呢？”
许诺赶紧接了过来。
那个她不要的孩子，也会陪同着她，想她一路上应该不会寂寞。
许诺也没主意，“她妈妈？”
“你没有任何错，没有人会恨你。”
“我已经通知了邱叔，他坐火车，后天到。你想想，还要通知什么人？”
秦浩歌站起来，试着往门梁上摸了摸，手里躺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许诺说：“一个女作家曾说过，‘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有很多很多的钱也可以。’我觉得小曼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