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满月
我心里被什么东西深深的扎了一下，然而面上却只淡淡一笑，将小阿哥重新交还到她手里：“哪呀，我乱哼的。”
绝对不能因为我，而毁了皇太极的梦想和抱负！他打小的努力，我一一看在眼里，怎么能够因为我而功亏一篑？
他没动怒，也没开口，但这一眼却硬生生的令娥尔赫情不自禁的住了嘴，紧挨着葛戴打了个寒噤。
“爷纵容东哥为所欲为，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么？”我不徐不疾的笑说，可眼角却酸涩的泛起了泪花，我昂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东哥已是色衰老女，若是再任由岁月蹉跎下去，怕是要教爷失望了，如今这大好机会平白送上门来，爷如何能使之……”
“你哥哥——布扬古！据说是写给你的……”
皇太极……皇太极……心里默默将这个名字念了千百遍，潸然泪下时，已觉肝肠寸断。
我一怔。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回叶赫？！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识字。”我毫无犹疑的断然否决。
以葛戴的性子自然做不来这等狠辣之事，难得的是她肯替皇太极背了这身骂名。
大半年前，怀着身子的葛戴在掌权后做的第一件雷霆之事，便是将家中奴才尽数清洗，家中原有的奴才全部逐到外头庄子上，屋里的丫头年纪大的拉出去配了人，年纪小的或卖或送人，一个不留，而钮祜禄娥尔赫屋里的丫头更是尽数被活活打死。
长大了要学那，巴图鲁阿玛，巴布扎。
气氛陷入尴尬。
冬十月，努尔哈赤命扈尔汉征渥集呼野路，尽取之。
老了！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小豪格果然没再哭，只是也没再闭眼睡，反而眼睛睁得溜圆，我发现他有一双和皇太极同样乌黑的眼眸，不由看痴了。
“与爷的约定，这一次怕是最后一回了。”我缓缓的展开笑容，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东哥老矣，当年若是早早嫁作人妇，只怕儿女都可各自成家。所以……爷也不必抱太大希望，东哥唯有倾力一试，以报贝勒爷十八年的眷顾之恩。”说完，我再次行礼，不卑不亢的转身退下。
“什么东西？”我明知故问，却并不急于撕开信封。
就在我大脑缺氧开始眼冒金星时，他突然放开我，喘着粗气，哑声说：“最后一次！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清楚自己的选择。”
“信，一封截自叶赫细作身上的书信。”
还有……六年……
才要到我跟前，我身后闪出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皇太极停住脚步，隔着老远，无言的望着我。
皇太极冷冰冰地睨视过去，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不能回头！箭已发，又如何回头？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前厅宾客满堂，喜气洋洋，葛戴房内亦是如此。小阿哥被奶娘抱在怀里，粉嘟嘟的噘着小嘴，我将长命锁挂在他脖子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若干年前，我也曾如此这般看着襁褓中的皇太极……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离开这里。
我不忍去看皇太极的脸，只是低着头急匆匆的走向门口，与皇太极擦肩而过，他身子剧晃，突然转身伸手抓我的手，我一惊，慌忙缩手。
这是我心底蓦然冒出的惊叹！
努尔哈赤呵呵笑了两声，随手将书函搁置手边：“你不用那么紧张，信里无非也就是一些问候的话……”
不清楚布扬古到底搞的什么鬼把戏，难道是故布疑阵，弄得我跟间谍似的，想借努尔哈赤的手杀死我这个亲妹？
“谢爷……成全！”
一年前努尔哈赤罢了皇太极的职务，任由他赋闲在家里。我若选择留下，以努尔哈赤的心性，必会继续容不得皇太极！皇太极在建州无母可依，亦无同母手足可扶持，孤零零一个人凭着他的早慧精明，苦熬至今，若非因我，想必早和褚英、代善一般手握兵权。
“布扬古问你，可愿回叶赫定居，如若愿意，他可派人来接。”
皇太极身体微微晃了晃，想抬步最终还是没动。
“嗯。我给小阿哥送长命锁来，恭……喜你。”我低头嗫嚅。
我哪里还能再忍耐得住，抓着胸口的衣襟，弯下腰，嚎啕大哭。
我用力大口吸气，脚下退开两步，急促的试图平复下方才的激动，抬头看向他。
皇太极站在原地没动，远远的望着我，好半天才终于艰涩的说：“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一句话未讲完，忽然臂上一紧，我竟踉跄着被他拖入怀里。
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
“格格。”葛戴坐在床上喊我，“格格请再留一会儿吧。小阿哥喜欢格格，求格格抱着哄一会儿。”一面哀求，一面双目扫视我身后的两位嬷嬷。
到得门外，石阶下候着的音吉雅打起纸伞，我摇头，裹紧身上的鼠貂斗篷，直接踏入雪里。
娥尔赫在床边抓着葛戴的胳膊，尖酸的发话：“爷整日歇在家里忙活，大福晋怀胎十月，给您生了嫡长子也没见您有空暇踏进这间屋子，今儿倒是吹了什么风了……”
“不……”
狼来了，虎来了，马虎子来了都不怕。
老嬷嬷将两只馒头合在一起，凑到葛戴嘴边，让她咬了一口，这在满族风俗里谓之“满口”，意思是打从这一天起，产妇将可不必再有禁忌。
我余光有些眷恋的瞥了眼怀里的豪格，正痴痴的出神，忽听边上的下人嬷嬷全都高声喊道：“给八爷请安！”我扭过头，看见门口站了皇太极，小丫头正替他解下落满雪花的斗篷，他略略瞥了满屋子的人后，便大步朝我走来。
“不许说不！”他猛地低下头，噙住我的嘴唇，疯狂而霸道的吻住了我。
我冷笑。
“你可以反悔的！你可以……你从一开始就可以反悔的，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也老了！与初遇时相比，此时的他威严之中已夹杂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沧桑，他的发辫垂在胸前，我竟惊异的从辫梢中看到了点点银丝。
很意外的收到一封署名布喜娅玛拉的书函。
己酉，明万历三十七年。
“谁的？”
混球！不知道他又想到什么馊主意要来摆弄我了。
我咬牙，硬生生将苦涩咽下肚。
出大门后没多久，忽听隔着窗帘子，音吉雅小声的说：“格格，八爷追出了屋子，可是……就在刚才，被阿敦侍卫带来的人摁倒在了雪地里……”
我感到一阵惊慌，身子使劲挣扎，可他只是圈住我牢牢不放。我想也不想，牙齿用力一咬，只听他闷哼一声，用手压住我的脑后，仍是毫无放弃之意。
我不清楚身后的努尔哈赤到底是何表情，事实上我也毋须再知道。他是悔、是恨、是悲、是喜、是怒、是狂都已与我无关。
握了握拳，屋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长叹口气，将胸口郁闷的浊气全部排除，随手擦干眼泪。
豪格醒了过来，眼睛拉开一条缝，小嘴一瘪，慢慢向两边拉开。我怕他哭，大急，忙拍着他的背，随口乱唱：
忽听边上乳娘噗嗤笑道：“格格虽没当过额涅，这哄孩子倒是比奴才还要强个百倍。”
他陡然面色大变，砰地一拳击在案桌上，身子弹跳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气汹汹的高声喝道：“你怎知我就一定会放你回去！你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想从我这里逃开么？”
葛戴这话一出，屋里的人立即识趣的鱼贯而出。我身前的两位老嬷嬷客客气气的给皇太极行了礼，然后重新分站到我身后。
他的手落了空，我含泪狂奔出门，任由我身后的两个老嬷嬷像两座门神般堵住了屋门。
我见她们那边全挤在一块忙着侍弄葛戴，一时兴起，便从奶娘手里抱过婴儿，托在臂弯里轻轻摇着。
葛戴一朝分娩，替皇太极生下长子，取名豪格。满月那日，宴请亲友，在子孙绳上系上小弓小箭挂在屋前柳梢枝头。
抬头看了眼努尔哈赤，他脸上虽然挂着淡淡的笑容，可是眼底却闪烁着一种复杂的眼神。我略一思量，已然明白，双手紧紧握拳，身子僵硬的呆站了三十秒后，终于放开手，膝盖微微弯曲，行了个礼：“如此……谢爷成全。”
“你……”
努尔哈赤眉稍一挑，冷冷的露出一抹笑意：“他是写给你的……”
老狐狸，原来他明明已经看过了。那还来问个什么，想试探我？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我眉头略略一蹙，想也不想便将书函扔回他手里：“爷拆看即是，给我做什么？”
我将哭闹不止的孩子交到奶娘怀里，狠心摇了摇头：“你们两夫妻以后为人父为人母，望互相扶携……皇太极，只当给孩子积福，以后需心怀仁慈，勿再枉造杀孽。”
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
边上另有一老嬷嬷笑说：“奴才听格格那悠悠调倒是唱的极好……”
这一次，面对他的怒吼，我反倒不再感到有丝毫的害怕了，含笑迎上他的怒火，直颜面对：“爷说笑了。爷将东哥收留至今，照拂有加，不就为了等这一天么？”
“东哥——”他怒吼，浑身颤抖，边上的奴才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从这一刻起，我将撇开这十数年的牵牵绊绊，走上一条未知过程，却已知结局的不归之路。
葛戴慢慢将她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掰开，淡淡的说：“娥尔赫姐姐，多谢你来看我，但我身子虚，受不得吵，大家要热闹还是去姐姐屋里好了。”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1582－1616，明万历十年至四十四年，短暂的三十四年生命，我已走过大半。
白桦树皮啊，做摇篮，巴布扎。
口中除了他抵死纠缠的舌尖外，还有满嘴的浓浓血腥味。我满面通红，只觉得这一口气憋得太久，耗尽胸腔内的所有空气，即将令我窒息。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翌年，庚戌，明万历三十八年春。
我深吸口气，叹道：“我……回去了，改日……改日……”侧身欲将豪格递给奶娘，没想到换手时，豪格哇的哭了起来，哭声嘹亮，彻底打破了屋内的沉闷。
当这封未曾启封过的书函由努尔哈赤递交到我手里时，我满腹疑惑。努尔哈赤平淡无痕的面色下隐忍着一丝令我心惊肉跳的惧意。
长大了要学那，巴图鲁阿玛，巴布扎。
院子里停着软轿，我回眸又望了一眼，发现皇太极正发狠一脚踹在嬷嬷身上，我心里一惊，泪流不止，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快速钻入轿中。音吉雅帮我放下厚厚的轿帘，我哽声催促：“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