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萧逊宁知道他父亲一定会有办法。
“没用的。”萧佑丹轻轻摇头,“一切听天由命吧,到了这个地步,何苦再连累他人?耶律昭远纵然能找来兵马护卫,日后事发,不仅他自己难逃一死,便是我父子,亦当更受猜忌。何况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若是大动干戈,被人诬陷我父子欲纠兵谋反,那便是百口莫辩,难逃族诛。无论我父子是忠是奸,只需有人愿意为我父子兴兵,那便是死路一条。”
他又找了个借口,去到他父亲的书房。到了书房门口,他迅速地扫了一眼他父亲手中的书卷,萧逊宁诧异地发现,他父亲正在读的,竟然是一本秦观的词抄!他还从来没见过他父亲读这样的书,那是萧逊宁的书。
杨引吉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写了张纸条,盖上印,封入信封,递给一个亲兵:“将这送到耶律直大人府上。”
在萧岚的指使下,夷离毕对马九哥的“同谋”拷掠毒治,无所不用其极,马九哥虽然“自杀”,但是他的“同谋”却陆续招供,承认马九哥因为贪赃枉法,惧怕事发,于是私见唐康,乞求唐康协助,逃往宋朝,但却为唐康所拒……
“此事你办得甚好!”杨引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此事还有谁知道吗?”
广平甸开始流传起卫王萧佑丹将要东山再起的谣言。
同一天。
“回大人,小人刚刚到韩林牙帐下交差,林牙正奉圣旨前往驿馆与宋使谈判,林牙吩咐小人回来,请大人前往驿馆会合。”
但萧逊宁却无法做到他父亲这般的恬淡自若。一天之前,他就收到了耶律昭远暗中遣人送来的密信,饱经讯问、牢狱、软禁,在长时间的惶惶不可终日之后,萧逊宁对于失去的权势与富贵,反而生出了有生以来最为强烈的渴望。耶律昭远的密信中,提到韩拖古烈与萧岚的结盟、马九哥的死,这一切的迹象,又让他发现了更加切实的希望。他完全无法忍受就这样坐困在这座偏僻的小城内,无所作为,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命运的摆布。
软禁的生活,似乎反而让萧佑丹神色变得更好了,他放下书卷,抬头看了一眼萧逊宁,笑道:“你怎么来了?”不待萧逊宁回答,又笑着拍了拍书卷,说道:“放花无语对斜晖——此语幽婉,真不可言道,只可惜这地方没有二八少女,执板轻唱。”
他一句话未说完,已被萧佑丹打断:“无法可想。”
“那可以找萧岚,他主动加强戒备,不算犯忌……”急切之间,萧逊宁努力地想抓住每一根稻草。
“一面借刀杀人除掉我父子,永绝后患;一面又可以借为我父子报仇,清洗因马九哥之死对他已生怨恨的政敌,还能立威于朝中,讨好朝野清议——这样的好事,天底下上哪去寻?”萧佑丹望着已是一脸死灰的儿子,轻声道:“听天由命吧。我已经修书给耶律昭远,托他照顾你在中京的儿子与幼弟。这已是大幸,至少我父子在此引颈待戮,好过让皇上来处死我们。我父子死后,能平反昭雪,风光大葬,你的幼子幼弟,仍能享受封荫。老天待我们已算不薄……”
他想了一会儿,望着那信纸已燃成灰烬,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帐壁,取了帽子。耶律昭远觉得,无论如何,此事都要与韩拖古烈商议一下,若有必要,就算冒险,他也必须亲自去见见卫王。
“大人放心,属下知道规矩。”
“拿个主意?什么主意?”萧佑丹将书卷放到案上,平静地问道,“你真以为马九哥死了是件好事吗?”
这又是为什么?卫王为何会忽萌死志?耶律昭远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萧佑丹这样做,必有道理。
“嗯。”杨引吉点点头,“你退下去领赏吧。”
南院大王察访司权力本就有限,连拘捕犯人都不被许可,想要处死本司的一个走马承受,实在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这……这是如何说……”萧逊宁完全被吓住了。
这是他们一直在努力争取的,看起来,事情真的是在开始好转了。宋辽关系经历过无数的磕磕碰碰,但大多数时候,总能化险为夷。看来这一次,也可能只是磕磕碰碰之一。耶律昭远不觉自失地一笑,看来自己真是太紧张了。当他们把萧岚争取过来之后,一切就变得顺利了。
“爹爹。”萧逊宁发现萧佑丹正读得高兴,没有注意他,站在门口,垂首唤了一声。
耶律昭远缓缓将萧佑丹的书信丢进火盆,盆中忽然明亮的火焰,映在他铁青的脸上——耶律昭远觉得自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绑了块大铁块一般。
大辽朝中,虽然开始还有几个人想为马九哥鸣冤,但当他同谋们的供状陆续泄露出来后,不过一两日间,就都噤若寒蝉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没有人想再蹚这浑水。
萧佑丹的信只有寥寥数语,但字字触目惊心。
“你如何得知?”杨引吉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接下来,夷离毕马上请旨,遣人抄查马九哥的府宅私产,结果是不问可知的——马九哥做了十几年公卿,“贪赃”自然不会太少,至于谋划南逃的“证据”,必定也会暴露。
“那……”萧逊宁越听越心惊,急道:“那更需想法子……”
“你确信吗?”
“秦少游的词便是如此。”萧逊宁虽心不在此,但既是父亲提起了话题,便仍应道:“以孩儿之见,捧着书卷读少游词,便如同上好的葡萄美酒,用了个大陶碗盛了来喝……”
大辽朝中,人人都知道南院大王萧岚最会迎合上意——谣传马九哥是意图陷害卫王萧佑丹,而惹怒了皇帝,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既然皇帝的心意开始有所转变,那么,要讨好萧佑丹的话,自然就不能再等到他安然无事的那一天。虽然本人需要再观察观察风向,但是,遣个亲信的家人,事先给卫王送一点慰问,却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方式。
“属下查得确实,是萧苏散、耶律神奴领头,计有六家,纠合私兵,今晚便要去袭杀卫王父子……”
但再麻烦的事,有时候也不得不做。
“驿馆?”耶律昭远心里竟是吁了口气,然后又是一愣,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竟然是个好消息——皇帝终于松口准备与宋使谈判了!
望着李岳兴高采烈地退了出去,杨引吉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一面唤道:“来人!”
不过,从十一月下旬开始,风向似乎开始变了。
负责看守萧佑丹一家的兵士们,于是突然发现,这座原本少人问津的小城,一夜之间,就变得热闹起来。
萧逊宁愣住了:“这自然是好事……”
但这些献殷勤的信使,实际上大部分都无功而返——因为卫王萧佑丹依旧淡然地过着他的囚禁生活,每日只闭门读书、饮酒,此外便绝不肯接见任何人。
要见到萧佑丹并不难。只要肯塞给驻城的武官几十贯缗钱,他就会大开方便之门。只不过没有人会冒这个风险,谁也不知道察访司在这里安插了多少耳目,而另一方面,任何宣称同情或者支持卫王的人,其实都是有限度的。所以,虽然看起来很容易,可自萧佑丹被软禁起,并没有几个人来悄悄见他一面。
但萧佑丹却只是轻轻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不见了,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萧逊宁。
“大人!”
萧逊宁几次试着想与他父亲商量一些对策,他知道他父亲在朝中仍然有巨大的影响力,甚至是他本人,也有办法利用眼前看起来在好转的形势,只要他送出话去,就会有官员为他卖命。但他又不敢再轻举妄动,在这次挫折后,没有他父亲的智慧,他觉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犯错。
那分明已是在向耶律昭远托孤。
“爹爹!”萧逊宁是真的急了,转身望着萧佑丹,急得想跺脚。
“是,谢大人。”
耶律昭远在跃身上马的时候,决定晚点再修书给卫王,劝他安心。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与宋使的谈判。
“萧岚?呵呵……”萧佑丹怜悯地望着自己的爱子,苦笑道:“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与虎谋皮……他不暗中推波助澜,我便谢天谢地了。”
南院大王察访司。
萧逊宁见他心情甚好,便又趁便笑道:“不知爹爹亦喜此道,孩儿在中京府中,蓄有一妓,唤作连城,最善歌秦词。若得脱此厄,爹爹定要听听。”
所以,除非卫王自己想不开,终究他是会被释放的。
“大人。”
马九哥“畏罪自杀”两天后。十一月二十三日。
“爹爹!”萧逊宁又唤了一声,却听萧佑丹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马九哥在夷离毕狱中“畏罪自杀”,朝中顿时一片哗然,皇帝勃然大怒,夷离毕有十几名官员因此被连累贬官。但马九哥“交通宋使、图谋叛国”的罪名,眼看着却要坐实了。虽然宋使唐康断然否认他认识马九哥,但能证明马九哥私会唐康的人证实在太多,此事根本无法否认。
“爹爹,马九哥已死,如今正是大好机会,爹爹须得拿个主意……”
广平甸。耶律昭远帐内。
“我去找耶律昭远……”萧逊宁却无法这么坦然,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要走,却听萧佑丹喝道:“站住!”
距广平甸三十余里的一座小城。这里驻扎着大约两百多名渤海步军,二三十名契丹马军。此外,还有被软禁的卫王萧佑丹一家。
才走出帐外,耶律昭远就见着一个亲随急匆匆跑了过来,跪在跟前,他的心忽地揪了起来,急着上前一步,问道:“出什么事了?”
但是,必须做点什么。向萧岚示好也成,向皇帝亲信的官员行贿也成,设法找一些真正心腹的官员说说话也成,或者想一条什么妙策重新打动皇帝……
“为何……”
“你没听说过狗急跳墙吗?”萧佑丹说的仿佛是别人的事情,“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凡是欲我父子死的人,都已经没有退路了。马九哥的死,怕只会令其中一些人铤而走险。此城孤悬一隅,兵不满三百,将卒与我父子又素无恩义,皆无死战之心,随便两三个怨仇,率私兵前来,我父子便无活理。”
“正是,正是。”听到这话,萧佑丹不由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是好是歹,且熬过这一个月再说不迟。”萧佑丹望着萧逊宁,淡然道,“说不定,咱们父子,便活不过这一个月了,时日无多,尚自寻苦恼,真是痴儿。”
“萧苏散的娈童,是属下的人。此事……”
杨引吉眯着眼睛,望着他的“走马承受”李岳——“走马承受”这个官职,原本是南朝皇帝派亲信去负责特别差遣时给予的名目,因为这些人同时也会承担刺探军情民情的任务,因此萧岚就借用了这个名称,在南院大王察访司下,特别设立了六个走马承受司。能够做到“走马承受”的人,都算是杨引吉最得力的部下了。
然而,在昨天给他父亲看过耶律昭远的密信后,他父亲却只是把信烧掉,没有和他多谈半个字。他几次想方设法想要提起这个话题,他父亲都用一句“知道了”,就轻轻把他打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