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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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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之封建,杞国以礼夏,宋国以祀商。赵家得国于柴世宗,既欲效周朝封建诸侯,又岂能不给柴家一席之地?吴从龙之建议,赵家便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亦绝无反对之理……”

    “你又何苦……”

    “你以为那是大势?”潘照临冷笑道,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是不如平时有底的,“大势是需要顺应人心的,所谓大势,实不过是天下的人心——赵家的子孙,延续一百年后,养尊处优,早已全无血性。所谓的封建之议,要将他们赶到南海,给几个空爵位,令他们自生自灭,他们群起而反对,亦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

    潘照临冷冷回道:“人各有志,又何足怪?”

    “不过,且不论这些宗室……”李昌济又瞄了一眼桌上的报纸,旋即抬眼凝视潘照临,低声道:“吴从龙建议封建十九国诸侯,其中十八国为赵氏宗室,另有一国,却是国宾柴氏——我却是想不明白,你为何还要竭力阻挠?辅佐石越称帝,难不成竟比柴家复国还要重要吗?”

    到了外面的院子里,果然便见有心腹的下人在那里等他。

    “我还记得你当年与我议论谋略之术……”李昌济继续说道,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因此说起话来,亦更加肆无忌惮,“当年我曾说,所谓谋略之术者,不过是如何操纵他人之法门,而要操纵他人,最上者,莫过于剥夺他人之其余所有选择,令人无路可走,只得就范于我……”

    “那又如何?”潘照临冷笑着,“如今的崇义公柴若讷,原非世宗皇帝嫡系,只不过是柴家支脉。”

    “嗯?”

    李昌济瞥见一眼桌子上的一张《汴京新闻》,“……鸿胪寺主簿吴从龙以轻佻罢监兴宁场税——吴尝首建封建之议?嘿嘿!”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潘照临,“先是北海侯夺爵安置,如今是吴从龙罢监场税——各打五十大板!看来,吴从龙这‘轻佻’二字,未必便这么简单!”

    “你费尽心思说这些话,不过是盼我能回心转意,令赵颢能有一线生机。”潘照临冷笑了几声,讥道,“你对赵颢,倒是忠心。你当然知道,赵颢做出这种事来,纵是保慈宫保得住他一时,也终是保不住他一世……嘿嘿,你在这里好吃好喝,好生将养着,说不定还能亲眼看见他的下场!”

    李昌济默然了一会儿,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若是我,便做不到。”

    “是吗?”潘照临撇了撇嘴,凝视李昌济,脸上讥讽之意,更加浓了。“难怪雍王不能成事,原来是他有你这个谋主——你李昌济也配谈帝王之术?!难道你李昌济竟连这都看不出来?那些才俊而有野心的宗室,岂能不畏于猜忌?他们纵然心里盼望封建,然表面上只怕反而要反对得比旁人更加激烈!便说蔡国公赵宗达与鲁国公赵仲先——赵宗达是打什么主意,或者还难说;但赵仲先,嘿嘿!你以为他不想要封建吗?他又真的怕什么瘴疠?此君私下里最爱读的,是兵家与商君书!只不过宋室猜忌同姓百余年,他听到这消息,首先的反应,绝不会是欢欣鼓舞,而一定是又惊又惧,又疑又怕……如赵仲先这样的人,越是聪明,越是有野心,时时刻刻想的,便越是如何自保!他们一定会大声附和反对的声音,若果真封建了,他们安享其利;否则,他们也不至于招致飞来横祸!指望着这些宗室们站出来……嘿嘿……”

    “嘿嘿……这些反对的宗室,又何足道哉?”李昌济反唇相讥,毫不留情,“你潘照临智术只及于此吗?宗室的精华,乃是那些才俊之士,此辈岂能无半点野心?若无这些人的支持,反对的宗室再多,亦不足成事。你潘照临欲挑动宗室反对,又怎能算不及此?”

    “若依君所言,今日赵家的皇帝,却亦非宋太祖的嫡系!昔日杞国、宋国之君,谁又能肯定便是禹汤之嫡系?便是柴家又如何?难道便是郭家的嫡系?”李昌济淡淡回道,“你这不过是借口而已。”

    “若果真如此,那他们的确亦不配为一国诸侯……”李昌济不以为然道。潘照临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在他看来,即便如此,若赵氏宗室中的佼佼者全部都只知道明哲保身,那他们亦活该被潘照临算计。不过,也许是因为雍王的关系,他对于赵氏宗室,也不像潘照临那样蔑视——但这些事情,强辩是毫无意义的,他亦想看看,赵氏子孙,究竟会如何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遇!

    潘照临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样做并不明智,让李昌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个世上消失,才合乎理智。但是,他的确舍不得如此,他亦希望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能见证自己的成功。

    “你信或不信,又与我何关?”潘照临不屑地笑道,似是懒得反驳,“我只不过特意来告诉你,你不必抱希望你家雍王能海外为王了。”

    “哼!”

    潘照临别过脸去:“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多问?”

    潘照临依然不回答,只是眯着眼睛望着李昌济。

    所以,他亦没有必要亲口向李昌济承认什么。尽管李昌济是一个难得的炫耀对象——他一生当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不仅智谋与身世皆要相当,互相还要能理解对方的志向……

    李昌济默默看着潘照临,慨叹道:“当年博浪沙时,便以留侯之智,能想到的亦只是复仇,纵有复国之念,亦无由施展;待到陈王倡义时,他能想到的,只是借机复国,亦绝不能想到成为汉兴三杰;直到他遇到沛公后,才一心要辅佐高祖,成就男儿事业——此又非复国可比。然纵是留侯,若非项王诛灭韩国,绝了他后路,他纵是心在汉室,与韩国的宗血之情,只怕亦很难那般轻易割裂……”

    “原本也许有的。”潘照临刻薄地说道,“不过,拜你家雍王所赐,经此一事,再有种的人,为了保命,亦只好先扮扮乌龟!”

    这真是不可救药的愚蠢!

    潘照临正要再嘲笑李昌济几句,却听门外传来三声轻轻的叩门声。他知道这是有急事的暗号,不由得脸色微变,瞥了李昌济一眼,便匆匆离去。

    “你改名易姓,游历天下数十年而不仕,所学虽近于曲逆,志向却与留侯仿佛。君以石越为沛公,一则可报家国之仇,一则亦可成就事业,本亦无可厚非。不过……”李昌济紧紧注视着潘照临的眼睛,缓缓说道:“只不过,且不论石越愿不愿意做沛公,仅以留侯之事观之,复国之事,我断不信你便这般轻易能放下。你潘潜光虽亦是一时人杰,当世少有人及,然无论胸襟智慧,要说能胜过留侯,却是未必。留侯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而你却不以为然,以为这并非最善者。你曾说过,真正善谋者,乃是营造大势。我所谓的谋略,若遇上智谋之士,便可能不起作用;而一旦大势已成,世间纵有少数智谋之士不听摆弄,却因为这大势是将世间所有的人都卷了进来,譬如滔滔洪水,几个人操着几叶扁舟,无论是如何善水善舟,亦只能徒呼奈何……”

    “我便不信,赵家子孙,一个个都这般没种。”

    “复国?”

    “先生,出大事了!”

    “门下后省驳回了吴从龙罢官的敕令!”

    他潘照临也希望能如陈平早年一样,能令最渊博最出色的史家,也无法知道自己曾经参与过哪些事情。但是,他却希望,李昌济能够活着看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潘照临却只是默默喝着酒,并不出声。

    即使是陈平这样的人杰,到了晚年,亦终于忍不住会露出自己的锋芒!

    有些手段,简单却有效。知道他用什么手段不难,但是并非人人能做得他这么漂亮——他潘照临做事,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想不到你还记得。”潘照临终于开口。

    “你便不怕有朝一日,石越知道……”李昌济早知自己的想法,亦难瞒过潘照临,此时竟是毫不气馁。但他话未说完,已被潘照临打断:“他不会知道!”

    熙宁十八年一月下旬,蔡河畔的某座道观内。

    李昌济猜得不错,他不过是通过一些手段,买通了吴从龙的一个仆人,抄得这奏折出来,然后不动声色地利用一个道士,泄露给了鲁国公与蔡国公——他早已打探清楚这两位的脾性,知道他们正与一个据说算命极准的道士来往甚密……

    但是,在本质上,越是聪明的人,便越是受不了孤独寂寞。聪明智慧之士,有时候的确会甘于忍受常人难以忍耐的孤寂,但却无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令天下万世,都大吃一惊!

    “你曾说,善谋者,是操纵大势,而非操纵一个几个的人。你今日纵然能操纵吴从龙与那些宗室,但又能奈大势何?石越倡议封建,操纵的正是大势,你这点伎俩,又焉能阻止?”李昌济嘲笑道。

    “我当然记得。”李昌济笑道,“只不过你却忘记了。”

    他的所作所为,注定是应当孤独寂寞的。一个谋士,最好是永远深藏于幕后,为所有人所忽略……他正在接近这个境界,从他辅佐石越开始,他从不为人知,到为一些重要的人物所重视,到慢慢地又似隐似现的淡化……这些变化,正见证了他潘照临,不愧是一个出色的谋士。

    “哈哈……”李昌济望着潘照临,忽然纵声长笑,“你潘潜光的那点手段,我亦料得到一二。不论用何手段,要暗中抄出吴从龙的奏折,泄露给那些宗室,总不是甚难事……不过,北海侯这样的小人物,总不配当你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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