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第157章
大殿中有一瞬的寂静。
池晗双很不怕死,她瞅瞅史靳,又偷偷瞄盛武帝:“陛下,您是准还是不准啊。”
盛武帝眯着眼,看了看史靳那一桌,又看看前方的小姑娘,笑了一下:“池晗双,纵然你巧舌如簧,可你欺瞒怀章王与同窗,闯入宫中家宴大放厥词,甚至有意捣毁朕为史爱卿筹备的定亲礼,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死罪,你是不是觉得,朕真的那么好脾气,不会要你的脑袋?”
太子神色一紧,不安的望向盛武帝。
在帝王眼中,人生或死,有时候真的是一线之间。
秦蓁再也坐不住,起身快步出席,对盛武帝一番叩拜:“陛下,舍妹无礼,臣身为师长教导无方,愿领责罚!”
池晗双一点不吃这套,她大无畏道:“臣女依照高厥族惯有的婚俗来表达心中真意,倘若真的要为此落罪砍头,权当是借此举验证了臣女的真心。”
她神气活现的盯着秦蓁:“秦博士,纵然你我姐妹情深,可在心爱之人面前,不妨拿出十成的本事好好较量一番。我倒是要看看,我都敢为史大人去死了,你敢不敢!”
“晗双!”秦蓁被池晗双这通乱拳打的一个头两个大,她疯了是不是!
就在这时,史靳忽然笑了。
他仰头饮尽手中的酒,起身出列,对盛武帝行礼:“陛下,方才两位姑娘所说,全都属实。抢亲一说,的确是北厥与西厥沿袭多年的婚俗。此前臣不提此事,只是因为臣有自知之明,臣一介粗人,放马经商为生,远远比不上生长在长安的贵族公子,岂敢奢望有长安姑娘来抢微臣?”
他微微抬首,目光落在池晗双身上,露出清浅柔情的笑:“可事实证明,长安的姑娘,远比我们西厥的姑娘更重情重义,勇敢热情。臣从未见过这般令人着迷的女子,此前之所以选秦姑娘,只是欣赏秦姑娘的育马之道,私心想着,我这个粗人,好歹与她有话能谈。实在称不上心意相通,情真意切。”
“但如今,臣被池姑娘深深打动,愿加赠良驹万匹,半数西厥领地为聘礼,迎池姑娘为妻。”
盛武帝的神色微妙。
半数西厥领地,可真够大方的。
“史靳!”太子沉声呵斥:“秦博士是你自己选的,你这般折辱秦博士,就是侮辱朝廷命官。”
“太子此言差矣。”池晗双:“纵然是朝廷命官,也是时时接受考核的。就拿我们太仆寺助教一职来说,也是轮换制,若有人比你做得更好,更适合,你就得让位。这样的道理,放在任何一处都说的通!况且,史大人表了态,秦博士就已经不是最佳人选,此刻再强行硬凑,不是成了怨侣吗?”
她望向盛武帝:“反过来,若陛下能成全,便是给了秦博士一个遇到合适之人的机会!这是有福报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太子还想反驳,然而他今日的失态,都被盛武帝看在眼里。
盛武帝直接道:“姻缘不可强定,如此看来,是这池家小姑娘抢亲成功了,若是朕此刻强行惩治了池家小姑娘,继续将秦博士与史大人凑做一对,与作孽无异。然则太子说的对,秦博士始终是朝廷命官,史靳你此举确有折辱之意,不若这样,愿不愿意成全你们,全看秦博士意下如何。”
球忽然被踢到了秦蓁面前。
秦蓁神色不定,转头看向晗双。
池晗双忽然靠近史靳,一副与他同生共死的英勇姿态。
史靳受宠若惊,和她一起看着秦蓁。
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样啊。
秦蓁哑声道:“晗双,你……”
这时,有宫奴跑进来,对樊刃低声说了什么,樊刃又转告给卫元洲。
卫元洲愣了一下,看向秦蓁。
下一刻,他起身,对盛武帝和太子作拜:“陛下,殿下,宫外传来消息,羽林大将军郑煜星已转醒,侯府请了太医,郑将军已经大好了。”
秦蓁浑身一震,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
池晗双差点哭了,激动地看着秦蓁,低声道:“表姐!你还在犹豫什么!快去啊!”
秦蓁眼神回神,迟疑的看着池晗双。
晗双是不愿意的,她明明应该护着她,岂能让她……
池晗双心一横,直接抓住史靳的手,宣誓主权:“即便你是我表姐,我也不会将史大人让给你!表姐,请你成全我与史大人!”
听到郑煜星醒来的消息,郑芸菡愣了许久,喃喃道:“秦表姐,三哥为你酿的武陵桃源酒已经成了……”
秦蓁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都变了。
“臣愿意成全!”秦蓁忽然扬声,将这五个字咬的清晰明亮,转身跑出大殿。
席间忽然一阵骚动,大概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郑芸菡很想立刻回去看望三哥,但她知道,三哥此刻更想见到的是谁。
更重要的是……
她不安的看向好友:“晗双……”
池晗双没有回应,她看着秦蓁飞快跑走的背影,含泪笑起来。
她一笑,眼泪就往外涌,泪珠儿尚未滚落,被男人的手指拭去。
池晗双一怔,下意识望向面前的男人。
她强硬的抓着他的左手,他全无反抗,轻轻抬起右手,温柔的为她拭去眼泪。
史靳含笑看着她,低声道:“你可真是个……大惊喜。”
池晗双脸一热,连忙松开他的手,史靳反客为主,转而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迎向最上首的陛下。
男人嘴角噙笑,心满意足:“史夫人,一起谢恩吧。”
池晗双鼓着腮帮子,很不情愿的配合他。
史夫人?你先过了我娘那关再说吧!
两人暗中较劲,谁也没看盛武帝身边的太子,面寒如冰,眼中隐隐有痛色……
……
秦蓁出宫门时,史靳的人竟为她牵了马,仿佛知道她今日要这样跑出来,要用到马。
可秦蓁已经没有思考的精力,她翻身上马,扬鞭飞驰直奔忠烈侯府。
彼时,忠烈侯府还未散席,得知三公子醒来,原本就很热闹的侯府再添喜气。
秦蓁抵达侯府,下马时连马都不牵,直接往府里跑。
守门的护卫将她拦住,认出这是之前来过的秦博士,侯爷好像说过,此人登门决不许入内的。
“放她进去。”郑煜堂负手而来,望向秦蓁。
秦蓁匆匆点头:“多谢!”然后直奔郑煜星的院子。
她只来过一次,还被拦在郑煜星的院子外,却已经完全熟记这条路。
房内,刚刚醒来的郑三公子双目无神的看着帐顶,嘴里念念有词。
若凑近了去听,便能听见他在念——
“骗子……大骗子……”
下一刻,他的手被一双凉凉的手握住。
郑煜星转头看去,然后愣住。
女人一路疾驰,头发被吹乱,额头浮了汗。
可她极力平稳气息,对他露出笑,温柔的说——
“谁胆子这么大,敢骗我们小星爷?”
放心吃饭,我给你布菜,安心睡觉,醒来我也在。
言出必诺,岂会骗你。
……
原本最安静的院子,成了侯府此刻的焦点。
郑煜堂没有进去,只是负着手站在院中吹冷风。他嘱咐了大夫和下人,不要进去打扰。
大夫从郑煜星的院子出来,又转而去了忠烈侯的院子。
这个夜晚,侯府注定不安宁。
一双柔白的手为郑煜堂搭了一件披风。
郑煜堂正沉浸在今夜混乱的思绪中,黑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没了往日那种笃定清明,混乱茫然地很。
舒清桐并不在意,她冲他轻笑:“身上疼不疼。”她问的是被忠烈侯砸的那一下。
郑煜堂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圆挺的肚子上,整晚的理智冷静,在这一刻有小小的崩裂。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去,嘲讽一笑,哑声道:“父者,家之隆也……”
“清桐,我鄙夷过他。”
舒清桐心头轻震,讶然的看着他。
“身为人子,岂能对父亲有这样大不敬的想法。可当我看着你腹中的孩儿一日日长大,我控制不住的紧张害怕……我不敢,也不愿让自己停下来,最后活成他那样。我害怕自己停滞不前,碌碌无为而不自知,我害怕我的孩儿,有朝一日,会像我看待他一样看待我……”
年轻的男人,第一次在妻子面前,将心底最后一片隐地敞开。
舒清桐眼眶湿润,笑了一下,紧紧握住丈夫的手:“你怎么会这么想,又不是没带过孩子。”
郑煜堂轻轻抬眼,带着不解。
舒清桐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只要看到你悉心带大的小姑娘,我就知道,我们的孩子有你这样的父亲,只会像她一样,善良而坚韧,聪慧且勇敢,又比她更敬爱你,以你为荣。”
郑煜堂忽然泪涌,又破涕为笑。
是啊,他到底在怕什么……
又不是没带过孩子……
……
郑煜澄送完最后一波客人,问了问主院的情况。
久安说,侯爷已经睡下,可是精神状态不大好。太医来后,他便守在主院外,直到太医离去,各院安稳,他才拖着笨重的步子回到自己的院子。
刚跨过院门,等待多时的小妻子便迎上来,竖起白生生的手指头——
“第一个条件,不许生我的气!是我把菡菡逼出今日这模样的!”
“第二个条件,不许生菡菡的气,她只是把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也没说错啊!”
“第三个条件,如果三弟和那个秦姑娘两情相悦,即便他们都反对,你也要赞成!”
话音刚落,温幼蓉落入一个清香温暖的怀抱。
郑煜澄双臂紧收,像是抱着人生最后的倚靠,几乎将身子的重量都倚上去。
温幼蓉猛然承受了年轻的身体不该承受的重,憋红小脸站直。
阿呦,你要顶住!
其实,很久之前,她就跃跃欲试的向他提过条件。
那时他说,她提的那些条件,不值得,也不应该。
时至今日,他拥着怀里的妻子,仍旧道:“你说的,是我本该去做的,怎么又乱用给你的条件?”
温幼蓉撇撇嘴:“我怕忘了嘛,忘了好可惜哦。”
郑煜澄连连直笑:“红纸黑字写在婚书上,我又赖不掉。”
她眨眨眼:“哦。”
郑煜澄保持着抱她的动作不变:“阿呦,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温幼蓉伸手回抱住他,哄孩子一般拍拍他:“这不是担心,是关心。”
她轻轻扬首,从他胸膛中露出口鼻:“我只是觉得,游清其实很厉害,不必处处谦让隐忍,你也可以像大哥一样受人称赞,你也不是不喜欢。温禄说,一家里有好多兄弟姐妹的,夹在中间的那个总是格外低调些,是常态,可我不觉得,当父母的忽视了自己的孩子,还有理歪曲成常态啦?”
郑煜澄被她逗笑,慢慢松开她。
他凝眸看着她,一字一顿说的极为认真:“你说得对,我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敢。”
温幼蓉偏头:“为何不敢?”
郑煜澄轻牵嘴角,拉着她的手往院中走:“男人多是向往功成名就,名利加身的。可是过盛的浮华,太容易迷了眼睛。你自己也不知道,从说错哪句话,做错哪个决定起,就开始落败。然而可怕的不是一时的落败,而是早已不复当年英勇,却放不下过去的荣光,被虚荣和盲目的自满障目,不反省思过,还极力找补,活成一个蠢不自知,知亦不敢面对笑话。”
可是,凡事也易矫枉过正。谦虚自省本没有错,但当它们成为心中的一道警示,成为哪怕一次次放弃退让,也不愿意越界的障碍,便成了后来的他。
温幼蓉急急道:“你没有!你很好!你得相信自己的好配得上所有的称赞和荣光!”
郑煜澄眼底的笑意星星点点散开,轻轻捧住她的脸,轻轻啄了一下:“女侯都这么说,那我大概……的确有这么好吧。”
温幼蓉回了他一个重而热情的香吻。
“嗯!就是这么好!游清全天下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