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又见田青
白刚认得来人正是天籁魔女,端的又惊又怒,打算拼着一死,也要骂她几句,不料何通已一步跨上,拦在前头,在这同一时间,忽被人往后一拉,回头一看,见是田青到来,不禁喜极要问。
田青急道:“你快走!我来挡!”将白刚顺手一带,自己抢步上前。
白刚情知事不宜迟,见骏马恰也来到树后,立即上马疾驰下峰,待到达峰脚,忽然想起何通还没有脱身,
又急勒转马头,待上峰去,猛见一团黑影,直滚下峰,定睛一看,正是何通滚下,当即揽他起来,上马疾驰而去。
一口气逃出五梅关,才放辔缓蹄,白刚这才问道:“你怎能逃脱那女魔手里?田青会不会有危险?”
何通好笑道:“那妇人端的是糊涂得紧,被我给她一顿好骂,她正要过来和我算账的时候,田青忽然赶过来向我眨眼,要我快走,
并对那妇人说永远听她使唤,那妇人果然喜极,但气我不过,待我撤腿开跑的当儿,向我后背打来一股劲风,把我吹下峰来,总算她帮了一个大忙,使我用不着走路,并且还找到你!”
白刚听他说得轻松,心头也宽慰不少,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对,又适:“那魔女十分淫荡,如果田青交不出白梅灵果,她一反起脸来,田青岂不要吃大亏?”
“你放心吧!田青的本领大得很!”
白刚没有见过田青的功夫,但田青在水帘洞逃脱,已是事实,再则自己得依赖别人照顾,此时担心无用,随手向怀里一摸,不禁惊得连身子也摇晃起来,并即牵动骑在前面的何通。
何通回头见他神色大异,惊道:“你怎么了?又有什么不对?”
白刚惊得连声音都颤了,断断续续道:“白梅灵果……不见……”
何通好笑道:“分明是你带着,怎会不见?”
“是呀!这……时不见……了。”
何通只好勒马驻蹄,叫一声:“我们回去找!”
正要弯转马头,忽有个人影一晃,马前出现一位儒巾少年,“噗嗤”一笑道:“白梅灵果在我这里,看你急成这样!”手掌一摊,将那梅实递了过去。
白刚见田青突然现身,心中一喜,已跃下马背,此时见他拾到梅实送来,一时兴奋过度,反而忘记接那梅果,拉着对方的手,叫道:“兄弟!你对我太好了,教我白刚如何报答?”
田青也是感触万千,瞬息间,神情百变,轻轻挣脱被握的手,说一声:“你先把梅果藏好!”
接着又道:“你以后不把我忘了就是了,那魔女快要追来,你们快逃吧!”
白刚知他要走,右手拿着果子,左手一抓,又握紧田青右臂,叫道:“我们一块儿走!”
田青脸色先是一红,接着又“噗”一声失笑道:“你真会磨人,但我还得抵挡那魔女一阵,否则你们仍然逃不了,那魔女色迷心窍,我有法子对付他,你们去吧!”微一用力,白刚的手已由他的臂上脱落,再一晃身,笑声已由远处传到。
白刚茫然上马,任骏马疾驰奔腾,他只是想念着无限的心事。
他觉得上官纯修那样为人排除危难的精神,已是人中龙凤,极是难得,但田青还要远超上官纯修之上,
他几次甘冒奇险,为一个陌生人解救急难,放过不说,单就他拾获人人企求而不可得的白梅灵果,还肯原壁归赵,这一种人格和襟胸,只怕连孔圣人,关夫子也做不到。
但觉可惜的是几度相逢总在危迫的时候,田青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竟令人莫测高深,连半句肝胆的话也没有机会说出,不觉十分惆怅。
他旋又想起虎叔的病幸能治愈,则这个功劳应该是田青占了一半,虽然白梅灵果是何通打落,自己夺得,但已在途中失去,如果田青拾获之后,并不送还,谁又知他拾获灵果?虎叔的病又怎能痊愈?
纵使灵果失效,但田青两度相救,与及赠果之情,也是粉骨碎身已难报答。他独自忖度多时,又觉得这样虚想无用,还是飞速回去要紧,又催促何通策马加快。
何通不禁失笑道:“你这大傻瓜,抬头看看前面是什么地方?”
白刚定一定神,但见残阳夕照中,十方镇已经在望,一种乡愁,也不知是悲是喜,急剧涌上心头,眼前反觉一片迷漾。
十方镇,是寻邬县境的小镇,地面虽然不大,因位于交通要冲,市面还算发达。
当地居民多半农耕为业,但尚武风气也盛,每在耕作余暇,一班年轻男子即耍拳弄棒自娱,老年人则从旁加以指点,还不惜重金,聘请拳头教习教他们的子弟,
本来这一类尚武的地方,每每因为各崇门户,引起仇杀,但十方镇上不但没有仇杀,甚至因习武而引起的纠纷都不曾发生过。
还在十五年前,一位衣衫槛楼,年约四旬的壮汉,带有一对只有三四岁大的童男女来到镇上,他们敢情经过长途跋涉,而且饥饿煎熬,刚进镇口,那女孩便嚷着要吃,穷汉摸摸口袋,不由得苦笑一声,喃喃道:“爹爹为了你们两个,性命都可不要,那还管什么面子不面子?”
他安慰二小一阵,便携带他们走到街头卖艺的场子,抬起一块瓦片,就地划了一个大圆圈,把二小放在靠墙一面,然后走进圈内,吆喝几声,惹得十几个闲人走拢过来,
随即向各方来个罗圈缉,交代过几句场面话,打了一套空拳,再向观众来个罗圈揖,并即开声道:
“常言道,江湖上路短情长,但兄弟来到贵地,偏就短了盘缠,方才演了一套不成材的把式,如有仁人君子,江湖朋友,肯帮忙则个,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兄弟总是领了列位盛情,请列位多多施惠……”
围观的闲人听说要他出钱,顿时一片喧哗,并有不少人逡巡退去,剩下十来个没有即退的人,也是你望我,我望你,没有人掏出钱来。
那穷汉不禁慨叹一声,大有英雄末路之概,蓦地,他瞥见远在三丈外,竖有一块系马石,当下一个纵步,站在系马石上,再向观众一揖道:“在下方才一套花拳绣腿!想是不能进入高人眼界,只好把毕生所学,全掏了出来,乞求几个赏赐了!”
话声落处,但见那穷汉毫不着力地微一蹬脚,身子已轻飘飘落回场中,那块三尺来高的系马石同时没入地面。
穷汉演出这一手绝技,果然引起一阵喝彩声,但仍然没有人肯掏腰包,使他不禁大为诧异。
然而,这时候却有一位精壮汉子越众而出,抱拳当胸道:“这位老师请了!以老师这种艺业,决不是江湖卖艺之流,如是缺短盘缠,何不找敝镇王武师去?”
穷汉以为那壮汉出场较量,不禁微微一怔,待听他语气缓和,又指出一条明路,这才解颜笑道:“兄弟偶然路经贵地,并不知道有王武师,是大大失礼,但兄弟与王武师素未谋面,确也不便打扰!”
那人忙道:“王武师喜欢江湖人物过访,所以他吩咐下来,只要是江湖人物到来,必由他亲送盘缠。”
穷汉听得一怔,这才明白别人光是喝彩,并不肯掏腰包的理由,但他确不认得王武师怎好上门打秋风?回顾一对小儿女,正在犹豫难决,忽听有人高呼:“王大爷来了!”
穷汉一眼看去,便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壮士,带着两名劲装汉子踱近圈子。
那壮士刚一现身,即高声叫道:“何方老师辱临,怎不先教伯川知道?”
穷汉一听那壮士报名“伯川”,不禁一怔。
在这时候,那壮士已踱进场中,向穷汉一瞥,不禁“呀”一声叫道:“伯川得讯来迟,请师叔见谅!”一屈双膝,立即拜倒地上。
穷汉作势一扶,面泛喜容道:“你果然是伯川,十年不见,几乎认不得了!”
原来那中年穷汉,正是当时在江湖享有盛名的扑风刀萧星虎,女童是他的独生女萧楚君,男童就是白刚。
王伯川见他师叔这般打扮,情知大有文章,忙道:“伯川家室就在镇上,请师叔往寒舍暂住几天吧!”
萧星虎不胜喜悦,带了两个小童,直往王府。
当时的观众见十方镇首席武师王伯川的师叔到来,立即播传全镇,由耆宿登门求见,聘请萧星虎担任武师。
萧星虎带着这对小童流浪数年,至此暂获歇脚,由于他教人热心,为人谦和,武艺精湛,又是王伯川的师叔,不久之后,人人神称他为“虎叔”,如不是他经营有一座“萧家花园”,真姓名敢情也会淹没。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十五年晃眼过去,原来的一对小童,一个是亭亭玉立,一个是倜傥风流,萧星虎也进了“人已二毛莫问年”的迟暮,不时望着这对少年子侄掀髯微笑。
然而,这一天,萧星虎神情忽然凝重起来。
这是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事,白刚一见之下,不禁惊问,萧星虎反而哈哈大笑道:
“傻孩子!虎叔能见到你们长大成人,还有什么心事未了?”
白刚人虽聪明,到底毫无阅历,以为虎叔只是一时感触,那知就在当天的夜晚,萧星虎忽然失踪,一连三天不见回来,白刚跑往王伯川家里查问,才知王伯川也在那天晚上失踪。
二小急得终日在大厅、花园里乱转,却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到了第五天晚上,萧星虎才回到家里,见二小问个不停,又哈哈笑道:“你两个已是这么大的人了,还象小孩似的,我偌大一把年纪,难道还丢得了?”
但从那天起,萧星虎似乎心绪不宁,常常呆在房里叹气,白刚偷偷跑往查问王伯川,不料王伯川仍然没有回来,这时虽意料到事态严重,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和楚君轮流借伴着虎叔。
不几天,萧星虎突然暴发恶疾,全身肿胀,神志昏迷,遍请名医,俱束手无策,萧楚君见乃父病危,终日以泪洗面,白刚则倚门眺望,看有没有奇人异土经过,好请他诊察病源。
约有半月之久,了空大师恰路过十方镇,瞥见白刚面貌不俗,但又一脸忧郁,特意上前化缘,即听有病人呻吟之声由后进传出,问起缘由,才毛遂自荐,诊察结果,指出是一种热毒恶症,惟有五梅岭的白梅果可以治疗。
白刚听说有药可治,便邀请何通星夜赶程。
自从白刚去后,萧楚君抱着几分希望,天天守在她爹爹身侧,哪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白刚仍未回来,萧楚君一颗内心就像一块铅那样沉重。
这一天清晨,萧楚君心绪异常紊乱,似乎预感到不幸的事即将降临,忽听她爹爹轻声呼唤,急应一声:“楚儿在此!”
萧星虎伸出无力的手,抚摸爱女的柔发,凄然一笑道:“孩子!你自幼就失去母爱,爹爹好不容易把你抚养成人,本来爹爹在你亲娘亡故之时,就想追随于地下,但不忍抛下我的孩子,而且还有一件更大的心愿末了……”
楚君猛可想起她爹爹这时的情状,恰与书上所说的“回光返照”相同,心里一慌,不由连得哭道:“爹!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啊!……”
萧星虎吃她一哭一嚷,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呕”地一声,呛出一块黑血,接着连气喘起来。
楚君大吃一惊,急停止哭泣,替她爹爹推摩。
萧星虎急端了一阵,又挣扎着道:“你别伤心,今生事俱是前生注定……”他猛咳几声,又呕出两口黑血,敢情他已自知无可挽回,续道:
“我和白刚的父亲同闯江湖。患难相助二十多年,情感胜逾手足,生前托我替他照料妻儿,不料我那大嫂生下白刚的当天晚上,立即撒手归西,大嫂曾经说过还有一个女孩,因仇敌追踪太紧,只得弃置荒野,这时不知是生是死,现下他家只有白刚这一支根苗,我……”
楚君见他又是一阵呛咳,强忍悲痛,劝道:“爹爹且歇歇吧!明天再说,不行么?”
萧星虎微微摇头,极力忍住呛咳,又道:“我如不能替他成家……死后……怎好见……他父母……”一阵剧咳,终于使他翻翻白眼,说不出话。
楚君察觉她爹已到弥留的时刻,只觉一阵悲痛直攻心窍,反使她欲哭无泪,双眼发直,望在病人脸上。
萧星虎已是油尽灯枯,忽明忽灭,随时可以一灭下去就永不再明,但他仍拼尽最后一口气,断续道:“我只好……将你……许配……给……他……答……”终而,他并未说完遗言,两手一摊,溘然长逝。
楚君敢情已是悲痛过甚,人已昏迷,但她还纹风不动地坐在床沿,不知经过多少时间,楚君如大梦初醒,见他爹神色有异,赶快伸手一摸,已是心口不跳,四肢僵直冰冷。
惊得她“哇”地一声,扑在尸体上哭叫着:“爹啊!你怎么丢下孩儿,不管了,啊……”
她嚎啕痛哭一阵过后,但觉万念俱灰,站起身来,走上床头,提起脚跟,待摘下她爹借以成名那口宝刀,那知她既未练过武,宝刀又挂得高,一把没有握住,反而一跤跌在床上。
待她挣扎坐起,恍惚看见她爹向她瞪眼,惊得她知道今后的责任,暗道:“我不能死!”慌忙跪在尸侧,祷告道:“爹!楚儿一切都答应你就是,请你老人家瞑目吧!”
她凄凄切切啜泣了一阵子,再看她爹爹的面孔,见双目已经闭紧,想是他心愿已了,安然离开人世。
但楚君想到今后的无依无靠,不禁悲从中来,哭了整个上午。才勉强打起精神,烧一罐温水,先把父尸抹净,替他穿好衣服,用一张被单盖在他身上,点起两盏长命灯,往街上买些香纸素烛口来,就在房里拜祭。
她想到她爹似有遗言,还未说清,究竟是否被仇人暗害?白刚的身世也不过透露一鳞半爪,其中是否还有内情?
再则她爹生前种种作为,平时未见提及,连到自己是何处人氏也不得而知,听他临终所说,爹娘似是十分恩爱,但娘生前的事,在十几年来,为何爹爹不曾说过,难道其中又有不可告人之痛?……
楚君虽是侠义的女儿,但萧星虎从来没有教她习武,反而每天要她和白刚耳鬓厮磨,在书房里死啃圣贤经义,这时竟是六神无主,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又哭一阵神思恍惚,如痴如迷。
蓦地一声“楚妹妹”,把她由痴迷中唤醒,睁眼一看,已见两条熟悉的身影站在房门外面,她还不知是真是梦,那人又带着几分欢悦的声音问道:“虎叔可是睡熟了?这几天来他的病……”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声音,亲切的问候,来的不是白刚还能有谁?
楚君猛可站起身子,哀呼一声:“爹爹!……”右手向床上一指,便泣不成声,向床沿一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