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钟煜有一些摸不准,江离的具体想法。
你要问江离他生气吗?这钟煜倒是可以肯定,江离他的确气过。
是的,没错,就是“气过”。
他的情绪一阵又一阵,来得快去的也快,在江离向钟煜告辞,表示时候不早,自己也该回后山休息的了时候,钟煜可以感觉得到,江离已经将自己的心绪,调整的十分平和了。
甚至,他还十分温和的叮嘱钟煜,告诉他要记得喝醒酒汤。
钟煜:“……”
钟煜问江离:“现在早已经过了亥时,你一定还要回去吗?”
江离:?
江离微微皱眉,似乎是觉得不解。他说:“不然呢?”
“不然……”
钟煜大着胆子,小心翼翼的建议江离:“你留下来,我的床让给你睡。”
江离:“……”
也不知是钟煜又戳到了江离的哪一个点上,他的神情忽然便冷了。江离客气的拒绝,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就像是我先前与你说的,我并无心同你继续某一项游戏。而这其中,便包括了所有那些,可能会引起人误会的事情。”
“我答应你,我会带你一起离开钟家,就一定会带你一起离开钟家。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至于其他的……”
江离大抵是没有意识到,他几乎已经要完完全全,将对钟煜的警惕与抗拒,写在面孔上了。他在努力的将自己说话的语调尽可能的放平,却是仍旧难掩其中的冷硬感,好像他的对面,站的并不是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废物,而是什么极其危险的洪水猛兽一般。
江离对钟煜说:“我私以为,你的心愿与目的,我现在,几乎都已经让你遂意了。所以,你大可以不必再以装疯卖傻这样的方式,来试图接近我。这真的很没有必要。钟煜,你原本是什么模样,在我面前,大可以放心的依旧是什么模样。你对我没有任何的威胁性,我不会伤害你,也无需提防你。——如果你也无意于妨害我的话。”
钟煜:“……”
听罢江离一番“掏心窝子”似的话,钟煜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是只想要发笑。
若是以相识的时间长短来论,钟煜想,他同江离,大抵也算是交浅言深。
只是,在这短短的两天一夜里,钟煜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江离竟然,是个这样“有意思”的人。
钟煜他生气了。
他半点也不想要接江离的口,甚至在此时此刻,和江离交谈,对于钟煜而言,都已经可以算作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了。他一言不发,径直大步走到了房门前,而后,无比自觉的将它用力拉开——“你走。”
江离:“……”
江离站在原处,他看向钟煜,却并没有动。
钟煜的面孔上,半分情绪也无。他打开了门,见江离不动,便又折回来,握住他的手腕,竟是直接拉着他就要往外走。
江离:“……?!”
江离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被人“赶”出门的滋味。他只觉得异常莫名,心中又是愤懑,又是羞愧,甚至还渐渐生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委屈。江离用力的甩开钟煜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钟煜被他推得后退两步,神情却是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这是我的房间。”
江离:“……”
江离看向钟煜,眼中隐有茫然。
——什么意思?
这里,是钟煜的房间。
废话。这里,当然是钟煜的房间。
“我知道,前辈,你很厉害。”钟煜缓缓地站直了身体,他与江离对视,平静且缓慢的提醒对方,“既然是你自己说,我原本是什么模样,在你的面前,也大可以保持什么模样。那么,我也不妨告诉你,——在我的眼里,你是谁,你的身份是什么,你的武功有多高,乃至于其他所有的一切背景,我都并不是很在乎。”
“我接近你,的确,有一些我自己的目的。但是前辈,你倒也不必,将自己看得太重要。”
钟煜低低的嗤笑一声,他似是感慨:“就连小孩子都听过,不能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故事,怎么前辈这样大的年纪,还只晓得,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我若是真心想要去做成什么事情,——江离,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无可替代的,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钟煜一步一步,向着江离走去。他倾身问他:“我们才认识两天。换做是任何人,两天过去,也还只是陌生人。你以为,我凭什么由着你,对我随心所欲的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为了靠上你这棵大树么?”
钟煜自嘲似的冷声补充道:“以‘装疯卖傻’的方式?”
“江离,我不懂你。”
钟煜盯着江离,问他:“你究竟是将自己看得太重要,还是将我看得太轻贱?”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说我喜欢你。你不相信,觉得我和你开玩笑。我想要留你,是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我想要多看看你。你可以选择答应,也可以选择拒绝,倒是很不必如此紧张。”
“毕竟——”
钟煜突然抬手,“啪”的一声响,他竟是在江离的脸颊旁,全无缘故的打了一个响指。
江离身形不动,微翘的睫毛,却是轻轻地颤了颤。
他缓缓地,闭了闭双眼。
钟煜于是重又退开一步,他垂下眼眸,注视着江离。钟煜很肯定的道:“你在害怕。”
“前辈,你在怕什么?”
“我不过只是一个,连内力都练不出来的,废物罢了。——江前辈,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江离:“……”
“…………”
“………………”
江离蓦然抬眸,他颤抖着抬起手,几乎要被钟煜的一番话,气到临近崩溃的边缘。
江离真的很想要动手。
他恨不能发泄似的狠揍钟煜一顿,可是他下不了手。因为,比崩溃本身更加恐怖的是,江离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崩溃一些什么?
钟煜说,他很紧张。
钟煜还说,他在害怕。
钟煜……
钟煜将他最内心深处,最为真实的感受,全部都清清楚楚的暴露了出来。这让江离,如何能不恼羞成怒?
——为何要紧张。
又,为何要害怕?
江离他想不明白。更加不愿意去想明白。
钟煜他是慕襄的转世又如何?此时此刻的钟煜,分明连记忆都格外混乱。——就像是钟煜自己所说的,他不过只是一个,不通武学又记忆错乱的废物而已。所以,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他究竟有哪一点,是值得江离去逃避的呢?
江离越是这样自我宽慰,便越是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一些神经敏感过了头。
他尽力让自己坦然。江离看着钟煜,他说:“你——”
钟煜却是不愿意给他开口的机会,就在江离才堪堪发出一个音节时,钟煜便已经将他打断。
钟煜抢在江离诡辩之前,直言问他:“你是在紧张,担心留下来,我会对你做些什么吗?”
“还是说,”
昏暗的灯火下,钟煜的眼眸,被映得愈发深沉。他问江离:“还是说,其实你在期望着,我会对你做一些什么?”
“!”
随着钟煜话音的落下,江离颤抖着的手,好像也一瞬间脱了力,蓦然坠落。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喉间却是发哑,竟是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短暂静默后,江离好像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飞快地低斥了钟煜一句:“胡言乱语!”
话音未落,江离却已等不及的转身疾步离开。他拂袖而去,红衣飘然隐匿于夜色之中,钟煜两三步跟到门口,又静静地靠着门框,站立了好一会儿,方才“哐当”一声,泄愤般的砸上了屋门。
他一人转回里间,好似若无其事的自言自语道:“他果然是受过情伤吧?”
江离其人,对待感情懵懂又迟钝。很多时候,甚至根本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不知道。
又或者,在江离的内心深处,他其实隐隐的有一些知觉,只是这些最为真切的感受,最后,反倒是成为了江离羞于去承认,并且一直都在竭力压制着的东西。
——仿佛一旦让那些情感破土而出,他就将要万劫不复一般。
钟煜依靠着床栏,慢吞吞的坐下。他抬手,按上了自己的心口。
“灼灼……”
在钟煜的梦里,在钟煜的心里。有许多人,许多事,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日更比一日的模糊。
而他原本,分明是可以很清晰的记得的。
只是终究抵不过岁月。
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他又一次从婴孩长至成年。曾经那些足以铭心刻骨的记忆,却于此时,于此世,已经快要浅淡的,如同一场他臆想出来的戏文了。
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于午夜梦回时,钟煜无法克制的对自己产生怀疑,他怀疑那些模糊的记忆,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究竟是否真实。
从小到大,他都与钟家的所有人格格不入。
——他分明是钟煜,却又是另一个已经逝去之人生命的延展。不知是孟婆遗漏了他,还是因为他的执念,实在太过于深重。钟煜总能够在梦中,见到那抹绯红色的身影。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可以遗忘,却唯独永远也无法将那个人的影子,自心间抹去。原来,那所有一切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全部都只为对方而存在。
他记起了那个人的名字。
灼灼。
……慕,灼。
钟煜猝然躬身,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一阵一阵抽搐着心慌。碎片化的记忆一瞬全部涌出,又转眼如同潮水般退却。钟煜像是瞧见了,又什么也没有,云飘雾绕,一片空濛。
他头疼欲裂,脑子里却天马行空的,冒出来了这样一句话:失忆梗,强行记忆,只会灰飞烟灭。
倒不如顺其自然,随它去吧。
江离从来也不曾想过,自己活到这把岁数,竟然还能破天荒的体会一把“逃命”的感觉。
看来,今天,的确是他很值得纪念的一天。
——他发现了慕襄的转世,又被钟煜赶出房门,最后竟然还被对方逼得,莫名慌张到连路都不会走,需要逃跑。
这些事情,搁在今天发生以前,随便哪一件说出来,都绝对离谱到,连玩笑都不可能会这样开。
江离沿着山间的溪流,缓缓地向上走。他并没有回小院,反倒是想要散散步。
静静心。
钟煜的面孔,不知为何,竟然总是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江离的耳畔,反复回响着钟煜的话音。钟煜问他,究竟是在害怕他做一些什么,还是说……
他在期待。
——自久远的少年之时,便已不知所起的,对一人,怀揣着隐秘的期盼。
江离与慕襄自幼相亲,偏偏亲密的太过,到头来,反而成为了剖白心事的最大隔阂。
江离半跪下身,他弯腰掬起一捧冰凉的溪水,轻轻的泼在了自己的面孔上。
一份遥远的感情,被压抑的太久,久到几乎就连江离自己,都快要忘记,这份感情,它的的确确,是曾存在过的。
并且,直至如今,它依旧存在。始终被他,深埋于心底。
也正因为此,江离方才会如此的恐惧,恐惧听见钟煜说出一切有关于“喜欢他”的话语。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希望,都是一桩好事。
感情上的“希望”,尤其如此。
不论是曾经的慕襄也好,现在的钟煜也罢,他们都如出一辙的讨人喜欢。
做这样子的人的朋友,大抵会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可一旦越界,不论是身体还是情感,都很难不饱受折磨。
江离忽然记起,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时常可以看见,慕襄游刃有余的以各种方式,打发走想要向他表白的男男女女。见得多了,事不关己如他,竟也忍不住的会去问慕襄:“居然连一个合你意的人也没有么?”
慕襄摇头,半点迟疑也无的答:“没有。”
他说:“如果我有喜欢的人,只怕会忍不住的主动对他好。”
“……”
慕灼的心脏忽而一跳。他禁不住试探着去问慕襄:“所以,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你也会像那些来和你表白的人一样,主动去找对方吗?”
“唔。”
慕襄似乎是低低的答应了一声。他垂眸,沉默着,不知在想一些什么,直到过了许久,慕襄这才没头没尾的,又添上了一句:“我得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才行啊……”
慕灼:“…………”
慕襄的话,好似当头一盆冷水,直浇得慕灼才稍稍升起一些的期待心思,刹那间又重新龟缩了回去。
得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才行,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慕襄在委婉的告诉他,他早已经,有了自己中意的对象了么?
难怪。
会如此明确的拒绝所有的表白者,甚至连试一试都不愿意,除了慕襄的心里已经藏了个明确的目标以外,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并且,听慕襄的意思,那个他喜欢的人,似乎,……还不怎么喜欢他?
慕灼低头,他轻轻的咬了咬下唇,一时之间,只觉自己与其他那些,被慕襄拒绝了的表白者,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所幸的是,他终于没有像其他的那些表白者一样,将自己的喜爱明晃晃的宣之于口,否则,慕灼都不敢想,他同慕襄之间,后续应当如何收场。
一句话,——他对慕襄的那些隐秘的爱慕,倘若藏得妥当了,那么,他们就还可以是几乎无话不谈的师兄弟。
如此,便是最好。
……
“钟煜……”
沉默的注视了许久溪流之中那森森古木,弯月,以及自己本身扭曲的倒影,江离禁不住的叹息自语道:“你不要害我呀,钟煜。”
世上多杂事,少闲人,一派乱局之中,本便是无人能独善其身。江离一世,从不曾能够超然物外,他永远都置身红尘,有着无数难以放下的东西。譬如那偌大的望渊宫,再譬如,望渊宫中数百年的基业,以及一辈又一辈的弟子……
身为望渊宫主的职责,从来也不是统治与掌控教派。
而应是,——守护。
身在局中,人人皆是棋手,亦皆是棋子。
若唯有江离一人,那他自然是输得起。
然而,从肩负起责任开始,他就早已经,不再独独只是他自己了。
年少时幼稚的情愫,本应随着当年慕襄的死亡,而被彻底埋葬。江离不懂,缘何钟煜又要出现,令死水生澜,枯木逢春?
江离敛目,却在心底,渐行浮现清晰了两个字,——天命。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鸟鸣,朱红色的雀鸟蓦然落在了江离的肩头,江离抬起手,它便又熟稔的跳上了江离白皙的指节,小雀略略偏头,轻声的“啾啾”说着鸟语,江离静静的听着,待得传完了讯息,那小小的朱雀,重又一展羽翼,眨眼间,便如它悄无声息的来时一般,再次消失在了漆黑如墨的夜色之中。
江离依旧是沉默的跪坐着。他也同方才那朱雀一般,略略的偏过一些脸,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纯粹的发着呆。
越压越低的黑云渐渐聚拢,将明月遮挡。天际雷鸣阵阵,竟是转眼又要落雨的阵势。
“唉……”
江离禁不住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用手掌撑着湿润的土地起身,足尖轻点,转眼便向着那山间小院的方向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