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交叉
孟栩然跪坐在薄明烟上方, 一条手臂搭在薄明烟的肩上,另一只手忍不住想要找个支撑点。
她原是想去摸门把手的,但起伏之间, 手一偏, 碰触到了车窗。
细腻白嫩骨节匀称的手按在暗色的车窗上,极致的色彩对比,孟栩然手背绷得紧,青筋隐约可见,指尖在某一刻蓦地蜷了起来,镶了钻的穿戴甲在窗户上轻剐出不太分明的声响,敛在细细的水声和喉间滚出的婉转音色下,她指腹下滑, 在氤氲着雾气的窗户上蜿蜒出一条痕迹。
薄明烟按下孟栩然的肩。
孟栩然坐下去, “呜咽”了一声,战栗着,眼底蓄着的眼泪像断了线, 断断续续从脸颊滑落,含着浓重的鼻音哭腔:“……太重了。”
薄明烟仰头,碰触她的唇,隐约还能碰触到之前她留下的牙印,便啄得轻,浅尝孟栩然嘴里的青梅酒香, 柔声说:“我道歉。”
又将“道歉毫无作用”演示了个彻底,孟栩然哼声重, 完全压不住,就在要惊叫出声的一刹那,薄明烟一手淋着水花, 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乖,车不隔音。”薄明烟哄她,怕捂着她不舒服,即刻就松开了手。
孟栩然俯身扯开薄明烟的衣领,咬在了她的肩头。
喉间发出的轻哼,像极了许多年前庭院里蹭在薄明烟手边的小狐狸。
毛绒绒的,暖洋洋的,像被太阳笼罩的感觉。
在夜色中绚烂绽放的烟花洋洋洒洒地零落开,拖着一道道火亮的尾巴划破夜幕,像湮灭在夜色里又像是没入了晃漾着涟漪的水面。
孟栩然已经从薄明烟的腿上挪到了座椅上,腰身抵着靠背,慵懒地半躺着,身上盖着呢外套,衣摆到大腿的位置,两条莹白细直的长腿交叠着搭放在薄明烟的腿上,脚上勾着那条因为碍事被脱下来的三角裤,有一下没一下地晃。
薄明烟按住她的脚踝:“再晃就要掉下去了,好好穿。”
孟栩然轻哼了一声,一开口嗓音哑得厉害:“你刚刚也太凶了,我没力气穿了。”
最后那会儿,孟栩然想出声又怕不隔音真引来什么人,只能压抑着轻声哼哼,忍得泪水涟涟。薄明烟一看她泪湿长睫忍得克制的模样,自己就克制不住了,兴致更加浓郁,几乎收不住手。
一想到前几分钟的事,孟栩然就又羞又燥,羞自己0的时候太娇,燥自己1的时候手下留情了,给了薄明烟机会把她折腾得够呛。
她没好气地挣了一下腿,脚背绷直,搭在脚尖的三角裤险些就要掉落到地毯上,被薄明烟手快地兜住了。
薄明烟好脾气地给她穿回去。
孟栩然虽然懒洋洋的,但到最后一点,她羞于让薄明烟看她那里,还是自己动手穿好了。
薄明烟从储物格拿了一瓶水,顺便开了车灯,拧开瓶盖插上吸管递给了孟栩然,随后低身把她掉落在地毯上的裤子衣服都捡了起来,瞥见蜷成一小坨的指套时,她停了一下,耳朵有点发烫。
“指套什么时候备的?”
孟栩然嘬着吸管,想都没想:“好早之前了。”
“好早之前?”薄明烟重复,声音都变了调,“多早之前?”
孟栩然眨巴眨巴眼:“忘了。”
薄明烟的神色一下变得很难以言喻,孟栩然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吸管。她不知道薄明烟是不是误会她买这东西是和别人用了,有一瞬间她想解释。
但也就只是一瞬间。
孟栩然的心态很奇怪,一面确定薄明烟不是会随意揣度别人的人,一面又想要薄明烟揣度她,然后吃醋,表现得很在意她。
她指甲刮着瓶身上的塑膜,不露声色地打量薄明烟的态度,结果,看到薄明烟在座椅边角找到了指套的包装盒,翻看保质期。
孟栩然被薄明烟这举动给逗笑了,也知道她那副神情是因为什么了,又无奈又好笑道:“没过期!这玩意儿的保质期很长。”
确实很长,有三年,生产日期是去年七月。
薄明烟放心了。
孟栩然笑得差点被水呛到:“哎哟,满满,你怎么那么可爱,我还以为你是在吃味我是不是和别人用,结果你是在担忧会不会过期。”
说着,孟栩然又笑了好一会儿。
“我前两天洗床单的头疼经历还没忘呢。”薄明烟漫不经心地提醒。
“……”孟栩然不笑了。
也就前几天,孟栩然亲口说过除她之外没和人有过,流血什么的很正常。
那指套买了是给她自己用的?薄明烟突然明白了,孟栩然为什么会在这种事上频率比较高了——她在这方面的需求比较大。
另一边,孟栩然把喝了一半水的瓶子放进车门的储物格里,拎起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
穿内衣的时候,她手从边缘滑了进去,俯身拢了拢,调整了一下。
薄明烟低身捡起地毯上散落的指套和纸巾,余光从眼尾瞥过去扫见一片雪白被按出柔软的弧度,收回视线,定格在指间夹着的指套。
车里有点闷,残留的味道还没散开。
想到曾经一墙之隔的孟栩然有可能在自我解决,薄明烟那股刚熄下去的燥意又隐隐有重燃的架势。
薄明烟想开窗,但孟栩然衣服还没穿好,她捏着指套的手指蜷了蜷,迟疑几秒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孟娇娇,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问~”孟栩然在套毛衣,声音埋在里面,被矿泉水滋润过的音色恢复了一点清泠感,显得有点低撩。
薄明烟舔了舔唇,压下心里不断上涌的羞耻感,问道:“你自己弄和我……弄……区别大么?”
“啊?”孟栩然拽下毛衣,露出的眼睛里懵然,她把压在毛衣领子下面的头发捞出来,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薄明烟手上夹着的指套,反应过来了,脸涨得通红,“你,你想什么呢!我,我没自己弄过!”
薄明烟扬了扬眉梢,显然是不太相信的模样。
孟栩然又寻了个理由,补充了一句:“这个是我那什么,好奇才买的。”
一听就是假话,薄明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将那些用过的指套、纸巾装进了垃圾袋里。
孟栩然看在眼里,感觉又有点口干舌燥,她穿好了外套,拿起先前那半瓶水咬住吸管,含糊不清地嘀咕:“要不是因为你,谁要买这个。”
这会儿薄明烟正将指套盒塞回储物格,瞥见了一张里面还压着一张纸,她倾身凑过去细看了一眼。
正对着顶头的车灯,看得很分明。
是一张发货单,大约是孟栩然从快递盒里拿出来的时候,一起带进了储物格里。
再听孟栩然这话,薄明烟一愣,她知道孟栩然很早就对她有心思,但没有想过,这方面的心思也这么早。
薄明烟笑着调侃道:“发货单是八月,你那么早就开始馋我了么?”
孟栩然在降车窗,手松开了车键。
也许是薄明烟的声音里含的笑意过分浓郁,让孟栩然有了一刻的放松,她也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试探地问:“如果比八月还早呢,如果……我比那时候还要更早的就开始馋你,你会不会觉得,就是,突然发现,我并没有那么好,心思深沉,很……变态,很恶心。”
尾音低到几不可闻,没说一个断句,孟栩然的心跳就会更快一点。
车窗被降下了一半。
路边橙黄色灯光和着月光穿过车窗缝隙,擦过孟栩然的侧脸,与车里的灯光碰撞在一起,铺了一层昏昧的光,孟栩然却蜷坐在阴影里。
感受到薄明烟的影子笼了过来,孟栩然抬了抬眼。薄明烟的手碰触到她的指尖,温温软软的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孟栩然才偏头。
薄明烟忽然说不出话了,她看着孟栩然的眼睛,倏然想起来今天去的每一个承载着她过去的地方——她从出生就住在那里的梧桐苑,去老张面馆的路,通往学校的路。
实验小学的画室。
初中的旧址。
她从没有告诉过孟栩然,她自己都记不清了,而对方悄悄记了好多年,封存在自己的记忆里。
孟栩然那双似若桃花的眼睛,像溢着一汪醇酿。
清莹透澈,浓郁醉人。
薄明烟仿佛被吸了进去,穿过重重时光的迷雾,窥探到孟栩然很早很早、比她现在所知道的还要更早的就已经喜欢上她的蛛丝马迹。
不,不止是喜欢而已。
心跳越来越快,胸口像被什么填补得满满当当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这一瞬间,薄明烟并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她真实的想法。
风裹着江畔微凉的潮气无声无息地吹了进来,融入了短暂静默的氛围里,拂去了车内余留的燥热和残存的旖旎气味。
薄明烟的嗓音融在凉潮的氛围里,浅淡得有些模糊不清:“我在国外留学、在me实习的时候,遇到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比如房东半夜想闯入我的房间……比如领导想要潜规则……”
“刚进me实习的时候,带我的师父很照顾我,起初我也只是觉得对方温文儒雅,是个像父亲一般的存在,直到他对我说,想要再往上爬一步,是需要付出更多,比如……肉体。”
孟栩然眸光动了一下,就像喘不过气时猛地找回呼吸引起的震颤。
薄明烟闭了闭眼,时至今日,她想起那一天,都觉得把那人当做薄伟泽一样的存在,是一件多恶心的事情。
“我确实很讨厌,别人对我有这方面的想法。”
薄明烟的声音像被风吹散了温度。
孟栩然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她被薄明烟覆在掌心下的指尖狠很地蜷起来,犹如这一刻,她就起来的心脏。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她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像说什么都很苍白。
直到薄明烟的手指勾缠了过来,她再开口,声音有了起伏,染上了热度。
“但你不是别人。”
“你拥有我的偏爱,是我所有原则里的例外。”
也许因为环境狭仄,也许因为她们离得很近,孟栩然仿佛能感觉到薄明烟微重的呼吸下有力的心跳,就像是几里之外的江水,江面平静,内里波澜翻涌地淌进了她的心跳频率里。
薄明烟继续道:“我不会觉得你不好,你很好,谢谢你馋我那么久,让我也觉得我很好。”
大半个小时前,孟栩然还是想让薄明烟累些,就哪里都不用去了。
而现在,她焦虑不安的心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
她相信她爱了很久很久的人,足以承担她的满腔热情,无论是温暖的,还是滚烫的。
“明天,可不要被我的黑历史吓到了。”孟栩然把手翻了个面,掌心相触,十指相扣,“我抓住你了。”
我已经抓住你了,所以你不能被吓到,你跑不掉了。
薄明烟笑了一声,弯曲手指,扣紧了些。
晚风很凉。
她们手指纠缠出亲昵的温热,从指尖蔓延到心尖,顷刻间填满了整颗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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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几天,薄明烟随孟栩然将大半个南泉市都逛了下来。
大约是想让她有种循序渐进的了解过程,孟栩然是从现在的家开始带着薄明烟逛的。
老宅确切的说,是孟家的老宅,小洋楼别墅,极具老南泉市的特色。孟栩然出生的时候,孟家老两口已经都不在了。
“现在就剩我奶奶了,她年纪挺大了,”孟栩然食指在脑袋上点了两下,“这边不好使,说话特别不好听,我就不带你进去吃饭了,等哪天傅珺雪带嫂子回去,我们再一起去凑热闹~”
摆明了是想把傅珺雪当盾牌,顺便再添柴把火烧得更旺些。
薄明烟笑了起来:“皮。”
孟栩然挑了挑眉,对这个评价不以为意:“南泉市我也就自己的房子和老宅两处跑,如果哪天我们吵架了,我不回家了,多半就是回娘家来了,记得路把我接回去知道吗。”
薄明烟一愣:“会吵架么?”
“谁知道呢。”孟栩然垂头绕着衣服上的流苏,声音低低的,“万一呢,反正,你得把我接回去。”
薄明烟“嗯”了一声,随后,认真想了想,觉得以自己的脾气是不会惹某位小公主生气的:“那如果是你错了呢?你还跑娘家?”
孟栩然想也不想,笃定道:“绝对不可能是我的错。”
“万一呢?”薄明烟问。
孟栩然抬头瞪了薄明烟一眼,一望进薄明烟的眼底,她长睫颤了两下,慢慢别开头看向窗外:“没有万一……哎呀我去!”
薄明烟顺着她侧头的方向看过去,老宅大门被打开,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孟瑶推着轮椅从里面出来了。
孟栩然手像小鸡翅膀一样扑腾,催促道:“快走快走。”
薄明烟收回视线,发动车子开走了,按计划去了南泉一中所在的城区,那里南泉市最富饶的城区,两人找了一家饭馆解决了午饭,一路慢悠悠地晃到高中。
南泉一中在大学城的正中央,前有南艺,后有南师,左拥南财,右抱南医大。
孟栩然说:“我妈就想让我考南泉师范大学,不行就财大,再不行就苦一点去做医生,反正四所学校呢闭着眼睛挑一个。”
“结果你考去了英国。”薄明烟神色有一丝微妙的黯淡。
结果,她去了美国。
孟栩然捏她的虎口:“是哦,还想捞一个开小灶的小老师,也不知道某人是不是怕我偷师,马不停蹄地就溜了。”
薄明烟扯了扯嘴角。
“不是老有人开玩笑,说南泉一中是大佬们的团宠,几所大学的实验室、图书馆都对一中的学生开放嘛。”孟栩然转移了话题,问道,“你有听过这话没?”
薄明烟点头:“还有人把学校拟人化写成了小说。”
“对对对,就是那个帖子,大骗子,团宠个毛线球球,考进来才知道是封闭式管理,既碰不到南艺的漂亮姐姐们,也体会不到南师的浩瀚图书馆,连座位都抢不到的,实验室倒是可以去,去了都是测验考试打分的那种。”孟栩然嘀嘀咕咕地抱怨南泉一中丧心病狂的教育模式,“还有走班制,考不好就要被下放了,就连考场都按名次排的。”
薄明烟饶有兴致地问:“你有被下放过么?”
“没有。”孟栩然眉眼之间尽显张扬,“我考场一直是一班第一个位置~”
自夸还要拐个弯儿,薄明烟唇边的笑意加深,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是倒数第一的意思么?”
“?”孟栩然眉梢的得意瞬间敛下,急得皱起来,“是第一!正数第一!”
薄明烟笑着夸她:“好厉害啊~”
“那必须的,如果不是后来不给跳级了,我还能更早地毕业~”孟栩然傲娇地昂了昂下巴,无形的尾巴翘上了天。
她想看看薄明烟崇拜她的眼神。
结果目光瞥扫过去,看到的是薄明烟微抿着唇压抑着笑。
孟栩然今天没穿高跟鞋,踮起脚勾上了薄明烟的脖子。
薄明烟肩一沉,猝不及防地被她勾住,惯性地踉跄了两下,堪堪搂住孟栩然的腰,学校的铃声在假期依旧会响起,是一小段悠扬的音乐。
天很好,阳光穿过倦鸟的羽翼,穿过树隙,在眼前铺展出一条金色的光带,透着初春午后的沉静与温暖。
薄明烟抬眼,眸光随着碎影延展向学校大门。
薄伟泽有和她说过这个学校。
可能南泉市大部分的父母都有同样的观念,在南泉市最好的一中读高中,然后闭着眼睛选四所学校中的一所,就在父母身边呆着。
如果薄伟泽还在,她大概率也是要在一中上学的,然后可能会在南艺学服装设计,也可能改变兴趣,去南医大。
总归会在南泉市。
如果是这样,也许孟栩然就会追上她的脚步,就会更早地和她有交集。
“我当你真夸我呢,你居然在笑我!”
耳边,是孟栩然清越的声音。
薄明烟偏头,看到了孟栩然明媚灿烂的笑容。
是划破所有遗憾猜想的,最鲜活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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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情人节,白天薄明烟随着孟栩然前往南泉市新建的几处景点。那些地方,孟栩然也没去过,不再那么轻车熟路了,两人穿街过巷,不知道走了多少错路。
想看个电影,连日期都选错了,最后选了一部动画片观看。孟栩然泪点低,笑点也很低,和一群小孩子一起咯咯咯笑个不停,歪倒在薄明烟的怀里。
动画片真的不好看,位置也不好,小孩子很吵,这应该是薄明烟体验感最差的一次观影,却成了她感觉最好的一次。
晚上两人捧着热乎乎的奶茶沿着环城河走,薄明烟又拍了很多很多的照片。
孟栩然喜滋滋地挑了照片预订了以后的手机壳。
后来走累了就泛舟夜泊,薄明烟记得她小时候来这里,还没有船可以坐。
她对南泉市的印象,已经被岁月摩擦得模糊不清了。
薄明烟伏在船的围栏上,晚风拂起她的乌黑的发,带着隐约的香气缭绕在鼻尖。
“满满。”孟栩然举起手机,唤她。
薄明烟抬头顺着声音看过去,孟栩然按下拍照键。
照片里,她们的身后是万家灯火的烟火气,孟栩然在看镜头里的薄明烟,眉眼弯的很漂亮,薄明烟抬眸,烟青色的眼里盛着光,也在看她。
一整天的欢愉记忆,覆盖在了薄明烟脑海里。
第三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城南那片。
薄明烟原以为孟栩然的初中应该离家近些,因为那时候孟栩然已经被孟瑶接回了老宅。
孟栩然却说:“我初中也跟你一个学校,我上学的时候,刚好两校合并了。”
孟栩然上学几乎是跟在薄明烟后面的,小学初中都在同一所学校,只不过两人差了五岁,孟栩然跳级也追不上薄明烟的脚步。
因为前一天逛过民国风情街了,这天孟栩然便直接带她逛了另一条街,刚好走一段就是南泉市的小灵山登山口,从这边翻过去就能到孟栩然奶奶家。
“你初中班主任是谁?”薄明烟随口问道。
“我初一上了一半,跳级了,”孟栩然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班主任名字,便说了外号:“灭绝师太!”
孟栩然边说边在额头上比划,形容道:“发际线非常非常高,还总喜欢把头发盘起来,露出锃亮得能反光的大额头,人凶,大家都这么叫。”
薄明烟被她生动的形容逗笑了,笑着笑着笑意就敛了下去。
“在她班里不好过。”薄明烟对灭绝师太的印象并不好。
那位老师思想上重男轻女且极度保守、势利,在她的班里女生不可以留刘海,不可以穿低腰裤,更不可以穿能露出痕迹的内衣。
薄明烟记得,薄伟泽离世后,她的状态非常差,头发没扎好就去了学校,后排的男同学扯掉了她的牛皮筋。
那个年代,那个年纪的男生脑子可能都被门挤过,也不知道从哪里获得的理念,认为喜欢一个女生使劲欺负她就好了。
明明是她被欺负了,灭绝师太开完会回来只是见到薄明烟抢牛皮筋的举动,就认为她在和男生嬉戏打闹,在语文课上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明嘲暗讽薄明烟没了父亲,却还能与男生玩闹。
那一刻,薄明烟仿佛被她当众扇了两耳光,整张脸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心跳在抽搐。
下了课,她解释是后座男生扯她的皮筋,灭绝却说:“如果你头发扎好了,他又怎么会扯你皮筋呢?”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深深地刻在了薄明烟脑子里,以至于在未来很多年,当她被林慧心放弃的时候,她会想“如果我足够成为妈妈的选择,她又怎么会把我送去国外呢?”
当她被诽谤□□导师的时候,她会想“如果我和导师保持足够大的距离,别人又怎么会误会呢?”
当领导想要潜规则她说每晚想起她的腿都失眠的时候,她会想“如果我没有穿裙子,对方又怎么会提出这么恶心的要求呢?”
她总要不断地回忆更小的时候薄伟泽教她的道理,总要多看很多书,去纠正这些观念。
也是从那一天起,学校里有关薄明烟的流言蜚语就起来了,又是以班主任开的头,言之凿凿得仿佛确有其事,止都止不住。
薄明烟两极分化的生活从那时起,开启了。
“不好过也就半年,”孟栩然低头踩着石阶上铺的落叶,云淡风轻,“她被开除了。”
薄明烟收拢思绪,流露出一丝讶异:“为什么事被开除?”
“开小课,不补课就体罚学生。”孟栩然说。
薄明烟更诧异了:“灭绝师太居然也会体罚么?”
在薄明烟的印象里,灭绝师太很伪善,英语老师用戒尺打手心她都会制止,但她会以最优雅的语言说出比打手心更让人疼的话。
“可敬的教师应该是‘德行高洁而不虚伪,心地仁慈而不优柔,说话坦率,言行一致’的,”孟栩然冷声说,“冷暴力和放纵班里的排挤行为,远比体罚还要过分。”
薄明烟喉咙滚了滚:“你也被排挤过么?”
孟栩然摇头:“长得乖巧,成绩又好,家里又有钱,谁敢排挤我。”
孟栩然没说的是,她那时性格阴郁,根本不想和别人说话,不是没有排挤,只是被排挤了,她也没所谓。
薄明烟好地笑睨了她一眼:“那为什么会发表那样的言论。”
“因为顾渺。”孟栩然说,“顾渺妈妈癌症去世后,她有点消沉。有一回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听到灭绝师太和别的老师在背后议论她,说得很过分。”
孟栩然至今都记得,灭绝师太还提到了薄明烟,她喜欢的人和她最好的朋友,在那位老师的眼里,是品行不端的社会渣滓。
“我是举报她的人,用——”孟栩然闭了闭眼,踩空了一级台阶。
薄明烟眼疾手快地搂住了她的腰,扶稳她,提醒道:“小心点,别摔了。”
摔下去会特别特别疼,孟栩然心有余悸,稳了稳心神,将后半句话说完:“用了不好的手段。”
薄明烟愣了一会儿,问:“什么手段?”
孟栩然不吭声。
薄明烟又问:“这算黑历史之一么?”
孟栩然背着手,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右手的手指像小钩子一样,微动了动,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说好抓住的,真摊牌的时候又忐忑地不抓了。
薄明烟伸手过去,勾住了她那根翘阿翘的手指,半开玩笑地说:“你要比我大的话该多好。”
那样我那会儿可能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孟栩然眼睫一颤,她跨过最后一层台阶,扭身看薄明烟,悬在顶空的骄阳晒得她整个人暖洋洋的,她眉梢上扬,弯着眼睛在笑:“叫声姐姐来听听。”
薄明烟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引得孟栩然笑得更加张扬了。
下山的路上,薄明烟被她闹得不行,压着声音叫了声“姐姐”
孟栩然急着掏手机,又闹她再叫,说要录下来,薄明烟却是怎么都不肯叫了。
后来被闹得扛不住,走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薄明烟停下了脚步,对着孟栩然勾了勾手指,孟栩然连忙把手机递过去,却被薄明烟一把揽到怀里,咬了一下耳朵。
“你要还想听我叫姐姐,我晚上就让‘姐姐’叫个不停。”
薄明烟要么不说骚话,一说后劲特别大,孟栩然很清楚,她属于打嘴炮类型,薄明烟属于说到做到那型的。
孟栩然立马老实了。
下了山,到了和永巷。
孟栩然说:“我奶奶家以前就住东华一村。”
薄明烟对东华一村有一点印象。
说离梧桐苑近吧,两边对应的地铁站都不是一条线,换线乘坐还得折腾好几站,但说远吧,也就隔了四条街,走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但那几个老巷老街,薄明烟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据说有一家小孩放学从那儿走,被拐了,还上了新闻。薄伟泽便总是嘱咐她尽量别往那里去。
这个新闻孟栩然也知道,她指了一条巷子说:“就那儿,我差点也被拐,不过我很机灵,那人拿糖叫我过去,我直接跑了。”
薄明烟侧头看向孟栩然,往常这人自夸的时候总是挑眉扬言、傲然骄矜的,但此刻,孟栩然脸上的表情很淡,她视线落在巷子深处,半晌,才收回来。
“回去后我和奶奶说了这事,她有点后怕,从那天开始,她问邻居要了栓狗的绳子,去哪儿都把我拴着。跳舞呢就栓在树上,打牌就栓在腰上,买菜就牵在手里,那时候这附近的小孩就叫我……”孟栩然滚了滚喉咙,艰难开口,“小狗嘘嘘。”
薄明烟深深地蹙起了眉。
很侮辱性的词语,勾起了薄明烟最深处的回忆。
在屈指可数的次数里,薄明烟有一回到这一片,看到一群小孩围成一圈,对着中间嚷着“小狗嘘嘘”,其中有一个小男孩,说要牵着小狗溜大街,让小狗在大街上嘘嘘。
他们叫着闹着,像疯子一般为自己的恶劣狂欢。
那时薄明烟以为,他们在欺负小动物,走过去冷声说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呢!”
那帮小孩吓了一跳,散了开来,薄明烟这才发现,中间蜷缩的不是小狗,是个小孩,她很生气地质问那帮小孩:“谁让你们欺负人的?你们家长是怎么教你们的?!”
薄明烟个子很高,五官又凌厉,听着话是还要告家长,小孩们如鸟兽散,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中间抱着膝盖蜷成小小的一坨的孩子,顶着个西瓜头,看不出性别,只露出一双眼睛,很澄澈很漂亮,泪汪汪的,定定地盯着薄明烟看了好一会儿。
薄明烟把手里的小蛋糕递了过去:“不开心的时候,吃点蛋糕就好了。”
小孩的手伸出来,又缩了回去。
薄明烟把那个蛋糕塞进了小孩怀里,就走了。
孟栩然说完那件事就没再继续,她用余光打量薄明烟,指尖在薄明烟的掌心划着:“你……”
“原来我那天帮的人是你啊。”薄明烟低低地感慨,“后来还有被欺负么?”
孟栩然轻轻地眨了眨眼,眼底一抹光流过,晃漾了笑意的涟漪,她摇了摇头:“没有了,从那天以后就消停了,你那天为什么会走那里?”
“因为桐山路上开了一家老蛋糕店,出售小花篮蛋糕,我爸说那种小蛋糕很好吃,不过那时候几乎没什么蛋糕店卖了。
知道桐山路有蛋糕店卖后,我想买给他吃,但排队排了很久,小花篮蛋糕卖完了,我就买了别的蛋糕。回去时候,想抄近路,便从和永巷走了。结果小蛋糕进了别人的嘴。”
孟栩然“嘁”了一声:“我可没逼着你给我。”
薄明烟笑:“嗯,我自愿的。”
孟栩然嘀咕:“反正你后来也买到了。”
薄明烟点头:“是买到了。”
她话音一顿,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孟栩然怎么知道她买到了。
有跑车轰鸣着从路上驶过,薄明烟的思路暂时被打断了。
这会儿她们已经走出了和永巷,到了桐山路。后有小灵山,前有梧桐苑,所以叫桐山路。
两边种植了一排排的法国梧桐树,枯叶绿叶参半,风一吹,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枯黄。
夏天的时候这一片很漂亮,郁郁葱葱的青色,绵延到天边。
“后来,我爸休息,早早地带我来蛋糕店,终于买到了小花篮蛋糕,我在这里救了一个小妹妹。”
那天很热,薄伟泽排队买蛋糕,薄明烟捧着冰水在路边等着,她等得无聊了,就踩路上的格子玩,踩到不知道第几阶,感觉到旁边的车里有动静,她往旁边的车看了一眼。
看见了在车里闷到喘不过气的小孩,头发湿答答地黏在脸上,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小孩偏头看了过来,嘴巴一张一合。
姐姐,救我。
是这句么?薄明烟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但她脑子里这句话在不断盘旋。
薄明烟懵了,她听薄伟泽说过,高温天人在密闭的空间里会有憋死的危险。
只有一刻的思考,薄明烟顾不上多想了,她拿起路边的石头,按照薄伟泽教的,用尖锐的一端沿着边角敲。薄伟泽买回蛋糕后,看到她在砸玻璃,没有质问,只走上前看了一眼,连忙拿过薄明烟手里的石头把车窗砸了。
薄明烟钻了进去,把那个小妹妹抱给了薄伟泽。
那时的感觉,薄明烟记得很清楚,就像抱了一条湿答答的、奄奄一息的鱼。
所幸,那个小妹妹被救了回来。
孟栩然听薄明烟说着这件事,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她与薄明烟十指相扣的手心沁出了一层汗,她的脸色在回忆那一刻时有片刻的苍白,她的呼吸在某一瞬间忍不住停滞。
直到薄明烟温软的嗓音响在耳畔,像那时微凉的风拂去燥热,像柔软的春风拂去记忆的尘埃。
“然后走的时候,我把小花篮蛋糕留给了她,我的小花篮蛋糕,又进了别人的嘴。”
薄明烟叹了口气:“再然后,这家店说做小花篮蛋糕的师傅离职了,我自己是一直都没有吃到那款蛋糕。”
“后悔么?”孟栩然是嗓音在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如果不以为是出事,不去救,不留下蛋糕,就可以吃到了。”
“有一点点,”薄明烟见孟栩然以一种难以言喻像是难受又像是震惊的眼神看过来,笑着继续道,“事后有一点点后悔自己砸玻璃,在想可能叫119更好?这样就不用赔车窗玻璃钱了。”
“她还叫你赔钱?!”孟栩然瞬间炸毛。
“一开始要的,后来又不要了。”薄明烟在听到对方家长打电话要钱的时候,真的有后悔过,她觉得自己不是做了好事,是做了不好的事。
但那时候,薄伟泽揉她的头对她说:
“问题不大,爸爸赔的起。满满救了人,满满很棒,如果再晚一点,那个妹妹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走到小公园时,孟栩然的脚步慢了下来,薄明烟跟着她慢慢停下了脚步。
孟栩然把薄明烟的手扣得很紧很紧。
像溺水的人抓住仅有的一根浮木。
她微不可察地喘了一口气:
“谢谢你把蛋糕留给我,全世界最好的薄满满。”
谢谢你用那个小蛋糕,在我的生命里点上了最重要的两笔。
连成了最重要的一条线。
线的另一端,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孟栩然:想不到吧,两次蛋糕都进了我的嘴!
可敬的教师应该是‘德行高洁而不虚伪,心地仁慈而不优柔,说话坦率,言行一致——卢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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