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太能跑了
东城区农民街一带本来是一个落魄的小村庄,现在变成了b市有名的城中村,充斥着无数外来务工者,也让这里生活气息比市区要浓厚得多。
祁暄上次来还是两周前,那会儿他跟着沈蕴白天跑附近的景区,晚上回来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他还是选在上次那家旅店住下,胖胖的老板娘见到是回头客,诧异地跟他打了招呼,还顺嘴问了句沈蕴的事情,祁暄又累又困,板着小脸撂下一句“我不认识这个人”。
老板娘不解地抓抓后脑勺:“上次你不是跟他一起住的吗?”
祁暄冷哼一声:“昨天的我不是今天的我。”
老板娘听不懂赫拉克利特的朴素辩证法,迷惑地眨眨眼睛,露出一个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祁暄总算是住下了,半夜却被一声惊雷给炸醒。
他撑开眼皮一看,白晃晃的闪电的光刹那间照亮了屋内。
他爬下床检查了下窗户有没有关好,等再到床上来时,居然毫无睡意了。
雨水从天上倒灌下来,迅猛地冲刷在玻璃窗上,玻璃窗咣咣作响。
祁暄翻来覆去地在床上贴烧饼,难以成功入睡。
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沈蕴最后一天电话记录停留在十二点二十,之后就再也没尝试跟他通话了。
祁暄“切”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放弃得挺快。”
他再往上翻聊天记录,发现基本上都是沈蕴的电话号码,偶尔有两条他舅舅的,剩下的都是营业厅催缴话费的短信。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在铺天盖地的雨水声中像病毒一样播散开来。
明天要去哪里呢?他又能去哪里呢?
一连串的问题搅乱着祁暄的思绪,让他辗转反侧。
第二天早上,祁暄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出了门,老板娘看到他还打了个招呼,拿出一袋面包和酸奶递给他。
老板娘:“小孩子长身体,早上要多吃点。”
祁暄接过东西,心里则吐槽沈蕴不在了老板娘还不忘跟他献殷勤。
他到底是什么男狐狸精,魅力这么大……
还好酸奶刚巧是他喜欢的冰淇淋味的,祁暄心情稍微好了些。
他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搭上了去远郊的公交,然后又转了好几站,终于到了b市前几年新开发的一片公墓。
公墓建在山上,山路狭窄曲折,车辆不准上去,只能开到墓园门口。
祁暄在入口处买了一束花便开始爬山,凭着上次来的记忆,找了好一会儿才摸索到了安置他母亲骨灰的地方。本来是一片很空的地方,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左右,他母亲的墓便淹没在一片碑林中了。
祁暄反而觉得有些宽慰——有这么多陌生人陪着他母亲。
这样看来,竟比她生前更热闹些。
他把花放在空空荡荡的台阶上,默立了一会儿,越发觉得人生海海,很多人都是生命里的过客,哪怕是亲人,最后也免不了分道扬镳的命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奔赴,而他母亲则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奔赴的便不再是生活,而是无法预测又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他蹲下来,直视着墓碑上的名字,他仿佛又看见了他母亲那一双永远温和且波澜不惊的茶色的眼睛。
“生日快乐老妈。”他喃喃道。
祁暄没吃午饭,下山的时候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墓园里面也没有便利店,他只好先步行去坐公交。
公交开得不紧不慢,路上又有些颠簸,晃晃悠悠间,祁暄将头抵在车窗上,合上眼睛休息。
待他再一睁眼,发现公交已经不知道开到哪个站了。
祁暄着急地冲司机喊了声:“师傅,这到哪一站了?”
他记得这辆公交的终点站是东南郊区,周遭已经可见大片的田野。
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扯着个嘶哑的烟嗓道:“马上要终点站了。”
祁暄一听更懵了,b市大得可以,而他对东南郊区这一带一无所知。
他连忙又问:“反方向的公交在哪儿坐呀?”
“你等到下一站下,再往北走点儿就有个站台。”
祁暄微微送了口气,抬手摸了下额角的汗。
等他下了车,想摸出手机打开地图的时候,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然后整个人怔愣在原地,忍不住“靠”了一声。
他包落公交上了!而他的身份证、钱包和手机都在包里。
公交早就跑得连尾灯都看不见了。
站台上空无一人,除了横亘在中央的一条田间小路,四周都是大片的田野,田野满是碧绿养眼的水稻,水稻上缀着未落的雨水,远观像是散落在绿毛毯中的碎钻,折射着五彩的光芒。
放眼望去,他看不到其他站台。
以及……他一时竟不知道北是哪个方向。
祁暄又想起来了个严重的事情。
他记得开始在公交车上时,他外面的那个座位上一直坐着个衣衫褴褛、戴着顶灰土土的鸭舌帽的中年男人,那个人看起来很奇怪,他进座位的时候跟男人对视一眼,男人却很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后半程,他为了坐得舒服些,一直把包放在脚下没怎么管,然后就睡着了。
他使劲儿想,却总觉得自己下车的时,脚边上好像没有包。因为如果放了包,他跨脚的时候肯定会注意到然后把包带走,不会随便丢下的!
祁暄越想越慌,越想越气,只能对着空荡荡的田野跺跺脚,跟空气干瞪眼。
他等了快二十分钟,一辆经过的公交都没有,眼见着天边的乌云又要压过来,有要下雨的征兆,这破站台连个棚子都没有。
干等肯定是不行了,他尝试着沿着路一直朝前走,但走了快十多分钟也没见到有什么岔路口,他简直要怀疑公交司机是在骗他。
祁暄好不容易碰到一家公路边上的农户,犹豫了下,看着天边的乌云,还是朝它走去。
他敲敲门,出来个虎背熊腰、长得有点凶的黑面大汉。
黑面大汉眼珠子滴溜溜的上下打量祁暄,看得祁暄心里发毛、心里直打退堂鼓,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路。
黑面大汉用极大的、近乎吼出来声音告诉他这附近的公交停得早。
“那我想回市区怎么回去呢?”
“你只能坐我的电动三轮车。”大汉又出乎预料地竖起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不过要我送你回去得要这个数儿。”
祁暄讪讪道:“我钱包丢了,身上没带钱。”
黑面大汉默不作声地盯着祁暄,好像在揣测他的话是真是假,祁暄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朝后退了半步,心跟擂鼓似的咚咚直跳。
黑面大汉打量一番,终于道:“算了吧,我送你一程。”
这话听起来像是——我送你上路。
祁暄心里挣扎了几秒,反复给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一般庄稼人都热情善良,最终一咬牙狠狠心,还是爬上了男人的敞篷电动三轮。
他紧张地抓着两侧的把手,生怕三轮一颠簸把自己给晃下去了。
车没开多久,祁暄的屁股被底板磕得受不了了,他忍不住问:“还有多久啊?”
男人头也没回:“我这儿还没急呢,你一个小娃娃倒先急了。”
祁暄不敢多言,只好暂且闭嘴。
闭嘴还没两分钟,天边轰隆一阵雷响,他就听到男人啐了口吐沫,骂了句鬼天气,然后停下车来,不知从哪里扯出一张雨披,麻利地穿上了。
“我只有这一件,你拱进来躲躲吧。”
空间很小,祁暄只好勉为其难地把脑袋缩了进去,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淋着雨。
衣服都贴在身上,冷得他不住地瑟瑟发抖。
雨披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掺杂着阴湿的霉味儿、塑料味儿,还有汗味儿,祁暄煎熬万分。
车开了有二十分钟,最后男人停在了一处站台边,转过头对他道:“你就在这儿等着吧,应该能有其他顺路的车,我先走了,还要回去做饭。”
男人说完,麻利地将小三轮调了个头,祁暄赶紧说了句谢谢。男人没理他,骑着小三轮在雨里潇洒地扬长而去。
祁暄躲进了站台,发现这站台倒像个废弃的站点,半天也没有个人来,路口倒是零零星星有些轿车驶过,但是雨太大,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祁暄手都挥累了,也没再拦到一辆,他又冷又饿,孤零零地一个人躲在站台下面,只有边上被风吹得咣咣响的生了锈的破牌子和他相依为命。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面包车注意到了他,打了个转向灯靠着边缓缓停下来,车窗下降,一个光头男人朝他喊:“小朋友,你去哪里?”
祁暄激动地抬头,正准备张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农民街那里的宾馆只订了昨天一晚,钱包和身份证都不在身上,他没法住店。
他不知道回哪里去,也不知道能回哪里去。
沈蕴的名字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地滑过他的脑海。
男人催他:“你去哪里啊!还走不走了?”
祁暄闷闷道:“我没带钱。”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吼了他一句:“没带钱拦什么车!吃饱了撑的!”说完,扬长而去。
这一骂要换以前,祁暄铁定要狠狠骂回去,但这回儿他实在脆弱得要命,心里最后一块坚实的地哗啦一下子就塌方了,委屈难受翻江倒海地涌来,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掉下来。
要哭,哭声在这铺天盖地的雨水里都不一定能被人听见。
他站不住了,抱着膝盖半蹲下来,把头像鸵鸟一样埋进去,然后阖上眼睛。
他似乎能蹲着睡着。
就在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边上有脚步声,接着一道声音从他的头顶落下来。
“欸,可算找到你了。”
祁暄茫茫然抬起头,睫毛上沾着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头顶有一片透明的雨伞,雨伞模糊了小半片天空,握着伞柄的那双手白净而修长。
沈蕴跨上台阶,把伞收起来,抖了抖上面的雨水,他卡其色的风衣衣角已经被大雨打湿成了深色。
他抬手摸摸祁暄的脑袋,叹了口气:“你也太能跑了。”
祁暄怔愣几秒,觉得自己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
被沈蕴揉过的那一小撮头发下酥酥麻麻得像是通了电似的,证明这都是真的。
祁暄瞬间就觉得眼泪要绷不住了。
他的视线迅速地模糊了,泪水夺眶而出,像是要把一整天的委屈和倒霉通通发泄出来似的。
沈蕴:“冷不冷?我给你带了衣服。”
祁暄胡乱地抹了把脸,沈蕴却递过来一张面纸。祁暄接过面纸,也顾不上所谓的面子了,擦了擦脸。
他穿上了沈蕴给他带的外套,袖子和下摆依旧是长出了一截,祁暄用外套紧紧把自己裹住。
外套干燥清爽,沾着沈蕴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香味。
沈蕴撑着膝盖蹲下来,拽住祁暄外套的一截拉链:“头抬起来点。”
祁暄不明所以地抬头,跟沈蕴那双深棕色的眸子对上视线。
沈蕴朝他温和笑笑,手指则勾住拉链,一路顺畅地将拉链拽到衣领口顶端。
拉链在雨里发出清晰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祁暄稍稍一垂头,下巴尖儿就能碰到有些冰凉的拉链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