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0
两人沉默地吃着饭,贺江比她先吃完,起身倒了杯温水送到她的手边。
“吃不下就别吃了。”
陈佳渡听到他说才发觉自己用筷子不知道戳了多久的碗底,鸡蛋羹被捣得稀烂,低声说了“谢谢”,随后接过玻璃杯小口小口抿着水,像只小猫。
灯光通过玻璃折射出来的光弧一览无遗地照在她的脸上,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切。
“瘦了。”他突然说。
陈佳渡皱眉,险些被水呛到。
这话听来特别像是过年时走亲访友,许久不见的长辈用对于小辈的说辞,老太太几乎每回见她都这么说。
她放下水杯,目光在他脸上不着痕迹地掠过,轻哼:“你不也是。”
贺江扫她一眼,唇瓣翕动,想要说什却又闭上,自顾自把她用过的餐具收拾好,再把餐桌也收起来。
“要再躺一会儿吗?”
见她摇头,贺江本想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恰好电话响了,他走出门去接电话,随手将门半掩着。
陈佳渡在屋内隐约听见些内容,不大清晰,没一会儿他接完电话进来,说有事要出去一趟,没说多久,只是交代她有事就摁呼叫铃。
她懵懵地答应下来,原以为贺江少说要离开半小时,结果十分钟不到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秘书顾正飞。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不过好在贺江也没有给他们介绍彼此的意思,让顾正飞把办公用的东西都放在茶几上后就让他离开了。
直到门被带上后陈佳渡还是有点没搞清楚现状,贺江把她的手机拿过来,她握着手机,后知后觉地开口:“你要在这里办公?”
贺江说:“嗯,我问过医生了,他建议再观察两个小时,没有复烧的情况就可以出院了。”
陈佳渡冷着脸无声抗拒,表示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
但她了解贺江,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在外人眼里更是说一不二,他只是习惯于为她做出退步,但对于她的健康他并不想让步,也不希望口吻太强硬,令她反感。
于是他浅浅地叹了一口气,缓道:“你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不大好,阿姨看到了只会更加担心,不如你稍微休息好一点我们再回家也不迟。”
他说得很中肯,陈佳渡无可反驳,只得埋头扒拉手机。
已经换回初始屏保的锁屏界面上面停着来自安淑芝的好几通未接来电,跨越各个时段,想来妈妈不知道该有多么担心自己。
陈佳渡深感歉疚,立刻发消息给安淑芝报平安,发出去一分钟不到就有了回复,安淑芝还是用的她之前很喜欢的一个卡通表情包,大约时时刻刻盯着手机在等待她的讯息准备回复。
思及至此陈佳渡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在贺江的提醒下她披上外套,走到外面的露台上跟安淑芝打了五分钟的视频电话,打完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贺江将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仓促收回,她不发一语,坐回床上,望着窗外无边的蔚蓝发呆。
接下去是无比漫长的两个小时,两人无话可说,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安静的病房内除了键盘的敲击声就是手机点触屏幕的细弱动静。
她其实无事可做,滑动屏幕的手指动作越来越慢,头止不住一点一点的,困意如排山倒海般来袭,不多时脑袋便垂了下去。
贺江一直在默默关注她,见到这一幕便蹑手蹑脚走过来给她拉上被子,又将窗帘也拉上,把灯也关到最暗,只留下头顶一盏小小的射灯,散发着幽微的光晕。
他在这一片不明朗也不纯粹的光翳下,固执地望着她许久,眷恋而深沉,望不到尽头。
就这么片刻的小憩陈佳渡又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条又窄又潮湿的小巷中陈佑民追逐着她欢快的步伐,她记得自己笑得很大声,脚步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水坑,如鱼得水的酣畅淋漓。
可一回头却不见了爸爸的熟悉身影,她木然呆住脚步摁在原地不动,豆大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从眼眶里一颗接一颗往下滚。
这时陈佑民牵着责备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还要欺负女儿的妻子从角落走出。
陈佳渡好久没见到安淑芝露出这样美满明媚的笑容,两人携手款款向她走来,她幸福得眼泪根本止不住,嘴边带着笑,是天真烂漫的活泼。
可一眨眼的功夫两人消失了踪影,无数道黑影朝她欺压而下,她吓得一刻不停地狂奔,像一阵风,一阵劲急的风,身后依旧是爬满不知名藤蔓的小巷,不知道是谁叫着她的名字,却一次也没有追赶上来过。
终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跨越重重障碍追了上来,贴在耳畔,一遍遍叫着她“渡渡”,试图将她唤醒。
陈佳渡的意识缓缓从梦魇中剥离,但她不敢睁眼,她能感知到停在脸颊上的灼热视线,几乎要将她燃烧。
藏在被子下面的手攥得很紧,掌心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异样的触感在她眉心的位置碰了碰,稍纵即逝。
这是个吻吗?她不大确定,也许更像是一阵风,蛮不讲理地吹灭了燎原的心火。
她睁开眼睛,正好对上贺江来不及撤离的目光,背着光陈佳渡看不清,依稀觉着他似乎有些尴尬,耳垂滴着可疑的红,但很快就消弭不见,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吗?好热啊,热得发昏。
陈佳渡的鼻尖冒了汗珠,她抗拒地别开视线,默不作声将下半张脸也缩进被窝,企图学习鸵鸟将自己掩藏起来。
两人古怪地沉默起来,却有点近似男男女女暧昧期时的相互试探,十足的拉扯感。
良久听见他笑了一声,闷闷的,从胸膛发出来的,像是大海的回音。
陈佳渡不知做何反应,贺江将手伸进被窝握住她的手,像团面团一样慢慢揉搓着,然后又印上了一个滚烫的吻。
她顿时头皮发麻,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缩回手,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看他却又不敢看,思考再三,只得用略带哀求的语气同他商量:“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这样是哪样?”贺江一脸平静地反问她,全然不觉得自己做得过分。
她愣了一下,感觉到他的手臂依偎在自己的身边,稍微动了一下上半身,他的声音欺到了耳后,喟叹的灼热喷在脖颈上令她呼吸一滞。
“你都不知道看到你难过时,我心里有多难过。”
他轻轻地抱了抱她,不敢太近,不敢太紧。
跟梦里一样,清透的液体从酸胀的眼眶中无声涌出,她捂着嘴,努力憋住脆弱的情绪,不敢发出声音让他听见。
贺江把她的脸颊放在自己的掌心,漏到指缝间的温热触感让他叹了一口气,缱绻温柔从眼角眉梢溢出,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着:“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说不了三两句就哭鼻子。”
她想要挣开,可他不允许,大手牢牢盖在她的手背上,两人的姿势有些像小时候躺在一张床上相依相伴,她的嘴抖了抖,揪着他的袖扣,崩溃地喃喃:“爸爸会恨我的,我们不能这样……”
贺江的身体明显一僵,可他不肯收回,反而抱得更紧,恨不能将她融入骨髓。
他知道这一次再退步的话,两人此生将或许再不能有结果。
“那我怎么办呢?陈佳渡,你要我怎么办呢?”
陈佳渡说:“我们不是可以做兄妹吗,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
贺江来回摩挲她的鬓发,哑声打断她:“不好,一点也不好。”
“渡渡……”他的声音沾染了些许湿意,犹如尾生抱柱的执迷不悟,执拗地撞开她心湖的涟漪,心尖一凛,此后再躲不开。
“我们都走到这里了,退一步谁也不会甘心。”
他边说边收紧了手,攥紧了她的心。
陈佳渡认命地合上眼。
哪怕前方是炼狱呢,他们也会奋不顾身跃下,一起燃烧,一起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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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贺江给她办了出院手续,两人离开医院。
外面的世界鸟雀鸣啾,飞花点翠,春风迎面拂来,暖意融融,驱散了身周的微寒。
举目望见天边的霞流淌而过,那是明媚到了极点的颜色。
贺江还是开的那台白色奥迪,陈佳渡坐在副驾位置,两人往霓虹湾的方向驶去。
中途她有点口渴,于是贺江把车停在路边找了家便利店去给她买水。
陈佳渡坐在车上,敲着手机跟安淑芝报备还有多久到家,敲完后就靠在车窗上安静地端详着贺江,用眼睛描摹他的轮廓。
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她看见对方乌黑的瞳仁里亮起了光芒,似乎那些年她错过的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在这一刻被兑现,熠熠生辉。
贺江买完水回来一打眼就看见她正望着自己发呆,当即把自己那瓶冰水上的水珠抹了一点在手指上,轻轻贴了贴她的脸颊,冰得她一哆嗦,两条眉毛皱巴巴地拧在一块。
他坏心思地笑了出声,又伸出手碰了碰她的下巴,拈走将要滴落的水珠。
她呆呆望着他,不知怎的又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心思,抗拒地把身体贴在椅背上。
他似乎洞悉到了这点,捉住她的手背吻了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的情绪。
正好路过一对情侣,女方无比艳羡地同伴侣说:“你看看人家男朋友多浪漫!”
陈佳渡大窘,连忙从他那里抽回手,毫无章法地搓了两下,之后便是抱着手臂默不吭声,无奈耳朵上鲜艳欲滴的红将她暴露无遗。
贺江宠溺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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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安淑芝果不其然担心坏了,追着她屁股后边嘘寒问暖。
陈佳渡倒也没有不胜叨扰的感觉,耐心地跟她解释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当然选择性忽略了自己跟何予萱之间的矛盾以及目睹何爸爸去世的事情。
安淑芝听罢还是不放心,执意让陈佳渡这几天待在家里,把病养好了再去上学也不迟。
陈佳渡有些讶异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生病了的,她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很不错呢。
安淑芝敲了下她的脑袋瓜子,说:“我是你妈妈呀,我什么事能不知道!”
陈佳渡吐了吐舌头,有意活跃气氛,便说道:“是是是,您是我肚子里那玩意儿嘛,什么都知道。”
安淑芝笑她:“你呀,少埋汰我。”
陈佳渡不大想待在家里,于是趁机抱住安淑芝的胳膊,像一只抱抱熊一样缠着她撒娇:“妈妈,我待在公寓里养病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病,我可以把自己照顾好的。”
她同时给贺江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后立即附和道:“阿姨不用太担心,我会给她请保姆照顾饮食起居。”
“呸呸呸,什么大病小病的!”
安淑芝不满地嗔怪女儿道,但见他俩打着配合,最后还是做了退步,让女儿待在公寓养病,但要多跟她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