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贺江苏醒的时候屋子里很静,客厅一隅只开了一盏小台灯,糅合厨房方向投射的弱光,光源并不充盈。
这是在哪里?
脑子是喝断片之后独有的混沌,像琴键上丢失的白键,仅凭零星的几个画面根本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经过,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贺江支起身观望自己身处的环境,腰上的被子跟随动作起伏委顿于地,他见状本能翻身伸手去捞,起来时瞟见一片衣角,视线上移,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赫然映入眼帘,像一场美梦,使得他呼吸不由自主放缓,眨眼的频率也变慢。
陈佳渡靠在沙发上仰着脑袋,浓密的头发好似闪着金光平铺在靠背垫上,笔直均匀的小腿交叉叠错,胸脯起伏平缓,大概是睡着了。
电视屏幕上幽暗变幻的杂影打在她的身上,落寞、沉郁,如上个世纪黑白影片中郁郁不得志的流浪画家。
贺江将手横在眼前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从秀丽的发到翘挺的鼻,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心酸,蒸腾成一片雾罩在眼前,很想要问问以前只知道跟在自己后面的小姑娘长成心心念念的大人辛不辛苦,他很辛苦,也很想回到以前。
沙发上的身影突然动了下,贺江忙不迭地转移视线,团了团手上的小被子,又把西装扣子解了扣扣了解,努力营造出自己很忙碌的假象。
陈佳渡并没有戳穿,只是说:“厨房里有醒酒汤。”
贺江系扣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找到对应的洞,喉结上下滚动,声带振出轻微的僵硬感:“你煮的吗?”
“……”不是我煮的,难道是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陈佳渡不想好好说话,干脆说:“叫的外卖。”说罢翻了个身,彻彻底底回绝对方的灼热视线。
贺江那颗被酒精浸渍的大脑后半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有多傻,这个点除了啤酒烧烤还能有什么外卖?眉头舒展,心里被甜蜜填补。他往厨房走去,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脚上穿的是皮鞋,不是室内鞋。
于是折回到玄关想要换一双室内鞋,身后幽幽传来:“地板脏都脏了,你是要我再多洗一双鞋吗?”
他回得不假思索:“我给你拖。”嘶哑的声音中有几分难以掩盖的喜悦。
陈佳渡盯着安安静静待在角落里的扫地机没吱声,琢磨一会是要明目张胆把它藏起来呢还是怎么办。
贺江当她默许了,唇角漾起浅浅弧度,坐在凳子上换他的拖鞋。
这双拖鞋是他上次买红糖的时候在超市顺手买的,带回来后就放在鞋柜最底层,陈佳渡一直没有收起来,不是知道是没看到还是忘了,亦或是如他所希冀的那样。
心绪又开始忽明忽暗,贺江告诫自己不许多想,走进厨房。
灶台上煨着一个不大的汤罐,火苗滋滋舔舐底部。
旁边的砧板上一片狼藉,不忍直视。
贺江先是关火,然后掀开汤罐的盖子搁在一边,趁放凉的间隙收拾卫生。把果皮扔进厨余垃圾桶,洗干净砧板和刀具搁置一旁沥干,再把用过的冰糖袋子扎紧,抹掉蜂蜜罐上滴落的糖浆,擦干后跟冰糖一起放进冰箱。抹布绞了水来回擦了三遍台面,洁净得可以倒出人影。
做完这一切的贺·家庭煮夫·江把汤罐端到外面的饭桌上,垫好餐垫,脱下西装外套挂在靠背上,坐下后尝了一口陈大厨与厨具鏖战几个回合的成果,眉头轻微蹙拢,随后放下勺子。
“太甜了吧。”他说。
随口一句话落入某人耳中,其效果不亚于在波澜不惊的湖面光速砸下一颗陨石,威力巨大。
“哗!”
“噔噔噔”
客厅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提前摆好翘首以待的姿势,下一秒柳眉倒竖的女人出现在他视野中并牢牢锁定中心。
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体内是不是装了什么有关陈佳渡的特殊感应器,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对方靠近附近三米就会自动触发,不受控制地操控他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让她成为自己的视觉中心。
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不为人知的秘密,非要比喻的话他更倾向至亲至爱的心有灵犀。
陈佳渡抱着胳膊站在餐桌旁,那双没化妆显着些许绵柔姿态的瑞凤眼骄矜吊起,居高临下注视他,鲜红的口腔中存储的不是白色的烟而是云不淡风不轻的质疑:“你是不是酒喝太多味觉出问题了?”
贺江扬眉,不置可否,只把勺子递过去,说:“你自己尝尝?”
“怎么可能呢?我又没有像你那样……”
她明明按照视频认认真真做的,才没有像他那样故意加很多糖,顶多也就卖相上差了,咳咳,那么点,味道完全可以的。
贺江忽然笑了一下,陈佳渡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总不可能是因为自己牙太白,她感觉心头一颤,吞了吞口水,木讷地往下说:“我明明是照着——”
照着……
话还没完全脱口,她风暴运转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套自己的话,他居然摆了自己一招,清丽小脸即刻爬上不悦,劈手去夺勺子,冷冷地说:“难喝可以不喝!”
贺江提前预知了她的反应,动作奇快地保住了勺子,让陈佳渡扑了个空。他抬起肩膀时衬衣上多了两道褶子,颇有点混迹娱乐场的富家子弟的吊儿郎当感,笑谑:“我没说难喝,你煮的都好喝。”
“有病!”
她骂了声,简短利落。还想要说什么,但他眼底水光涟漪,竟让她不敢直视,突生道不明的异样感,徘徊在心头,引得脸颊上的细毛尽数竖起来。脑内登时警铃大作,自我保护的理性思维倾巢而出,告诫她现在最好干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陈佳渡立刻照做,转进厨房,动作迅速地在冰箱里找到一瓶冰镇橙汁,“啪!”关上门,握住开瓶器翘掉盖子,盘腿坐到椅子上,喝了一大口,冰爽降下颅内的燥热,徒留满手湿滑冷腻,没过多久被她用纸巾擦掉扔进垃圾桶。
她开始低头刷手机,屏蔽外界一切。
贺江静静看她一眼,也没再说话,默默喝汤。
两人之间就这么保持诡异的平静,偌大的屋子只剩下汽水滋滋滋冒泡以及勺子偶尔碰壁的清楚声响。
视频在放什么陈佳渡浑然不觉,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没开声音,任由它在手上播放同一个哑剧。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没有想象中想的意志坚定、心无旁骛。
果然是个俗人啊。
陈佳渡没有留他过夜的打算,哪怕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半。于是贺江在吃完汤后洗掉汤罐,拖了两遍地,最后把拖鞋放回底层鞋架,开门悄悄离去。
她早就洗漱完躺在床上,听到那声细弱的关门声才合上眼。
梦见三岁那个夏天的第一只西瓜,又红又脆,他们一人一半,吃得满嘴都是红色汁水;梦见自己第一次学着他的样子抽烟,结果又急又呛,一点也不好抽;梦见他手把手教自己打台球,咬着她的耳朵循循善诱;梦见餐桌上他捏勺子的手,喝汤的嘴唇,甚至头顶几根倔强翘起的头发丝;梦见……
他们之间每一幕相处都像是在复刻她脑海中已经卷起边角,泛起褶皱的过去画面并逐帧加深、烙印,潜移默化中成为历久弥新的产物。
梦里的她心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水,海水,像一张网,一张密不透风、没有漏缺的网。完蛋了,她是要完蛋了!浃髓沦肌的羁绊足够将一个人吞噬殆尽,怎么逃?又往哪里逃??互相渗透的人生早已如野性十足的藤蔓般扭曲纠葛,她根本没有办法彻底摆脱或者记恨眼前这个从她一出生就看着她长大的男人。
抽不开,也斩不断,早就逃不掉。
如坠冰窖,如临深渊。
“叮叮叮”
“叮叮叮”
“叮叮叮”
闹铃大作,越来越急促,不断催促她醒来。陈佳渡关掉闹钟,心头的惊悸还有后背的虚汗糊在睡裙上,足以证明她做了多么惊心动魄的梦。
晚上没睡好直接导致她现在没什么精气神,张着眼皮都很不容易。
但她早就答应孟静今天要去看她,艰难万分地起床洗漱,从冰箱里随便随便翻了点干粮配牛奶应付咕咕叫的肚子。
化完妆她多扑了点腮红权当补气色,临出门换鞋时看到那双室内鞋,随手将其扔到最里面,眼不见为净。
/
贺江醒来就看到一条来自助理顾正飞的道歉信息。
【抱歉经理,我知道错了。】
错了?什么错?贺江一头雾水,疑惑顾正飞这是哪里染来的谜语人属性,这可一点也不好。
【怎么了?】他发过去。
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了许久贺江才看到顾正飞发过来:【昨晚没有把您送回名仕豪庭。】
零星的饭局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贺江回复:【没事。】
从昨天晚上忐忑到现在的顾正飞在看到这条消息后终于松了口气。他还记得某位前辈跟自己交接工作时特意交代他说,无论经理处于什么样的状态,都要把他送回名仕豪庭或者霓虹湾。顾正飞虽然不懂,但以他的职位只有乖乖照做的份,他一直都很能看脸色,这可能也是他被选中的重要理由,他知道关于上司的私事知道得越少越能保证事业运,就会越来越旺。
顾正飞兢兢业业地完成任务,可昨晚情况属实特殊,把顶头上司扔在门口并非他所愿,他也心中有愧啊。
昨晚饭局上那个老板就不像个人,一杯接一杯就是喝不醉,也不上脸,比酒桶还能装。顾正飞人都看傻了,还特意确认了一下丫是53°的茅台没错啊。
果然只要局子去的够多,牛鬼神蛇就越多。他都开始阴谋论了,寻思对方的要不就是掺水了要不是就是凉白开,搁这里迫害经理呢!
贺江为了促成此次合作也是不遗余力舍命陪君子,乃至酩酊大醉,别说走路了,站都站不稳。
顾正飞好不容易把经理搀上车,刚调出开往名仕豪庭的路线就被听到导航声音的经理凑过来叉掉。
他一愣,大脑飞快运转,说:“是要回霓虹湾吗?”
经理摇头,说:“去西江别月。”
“西江别月?”那块不是学区房来着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嗯,西江别月。”
顾正飞觉得经理肯定是醉糊涂了,意志不清醒,现在说的话也不可取,于是他毅然决然启动,照着名仕豪庭出发。
很快他就发现经理并没有醉糊涂,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往西江别月开,一边松领带一边吵着要去西江别月,反反复复,不依不饶,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一样委屈,和平时清风霁月的形象完完全全不搭噶。
顾正飞一个母胎solo二十五年的单身狗哪里招架得住这副场景,遂答应下来,掉头驶向西江别月,然后按照经理的要求把他丢在六楼。
太荒唐了说真的,顾正飞回到家一晚上没睡着,强忍着憋到早上六点才给经理发消息请罪。
担心经理不信,他还不怕死地录了一段车里的对话,眼一闭心一横发给经理,用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以及24k无暇不粘锅的好好员工形象。
贺江听了下,没有噪杂背景音的几段语音中反复出现自己絮叨的“西江别月”“家”“她”,顾正飞和他确认了不下五次,甚至到门口还在问,负责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这个月给你提工资。】
“!”
这是什么天降惊喜
顾正飞抱着手机狂笑不止,他就知道自己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深明大义的上司!!他要一辈子给经理做牛做马!!吼吼!!!
【谢谢经理。】
顾正飞想来想去还是把句末的感叹号换成了句号,显得他稳重。
请适当忽略一下他前面内心戏的crazy。
嗯,他要让经理知道自己就是这么一个稳重又可靠的下属,独一无二,不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