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白羽摘雕弓
盛京,南市水井巷,七月初四。
“琉璃盅,琥珀浓……果然,有了好杯子才不枉费好酒。”
江雉高举着莲花琉璃杯在光下欣赏,又笑着看向掌柜:“你这店看着不大,宝贝倒不少。我在大漠见过的蕃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您满意就好。”掌柜的看着桌子上那二十来只各式各样的琉璃杯,背后冷汗直冒。
面前的江雉一身锦衣长衫,双腿交叠搭在桌子上,与京城里那些浪荡公子哥儿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带了的四个随从,却一脸煞气,就算只是穿着普通家丁的短褐,也能让旁人立刻觉察到他们的身份。
这四个煞星在店里店外一站,就谁也不敢进来了。
掌柜的悄悄调整了一下脸上僵硬的笑容,在京城这么多年,他终于碰到找茬来的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文落寒交给云桐的那家蕃商珍品店的掌柜。
用时三个月装潢店面,新店开张就碰到了这种麻烦。
掌柜的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哪尊财神爷没供对位置。
才正好碰上戍边军进京,一时间街上全都是粗声粗气的兵爷,和财大气粗的武将子弟。
难道是昨日卖给河西人那两尊舞俑时,要价要的价钱太过分,财神老爷看不下去,今天给他点颜色瞧瞧?
掌柜的看着江雉将随身酒壶里的酒倒进他最喜欢的那个桃花流水琉璃盅里,呼吸都凝滞了。
可他也不是强买强卖啊,谁知道那帮河西人连价都不还。
别倒了,哎呀,毁了呀。
掌柜的心头滴血。
江雉那酒劣得很,远远就能看到酒渣子,掌柜的都不敢想是混着什么酿出来的。
他的杯子哟,就这么被劣等酒给弄脏咯。
“掌柜的?”
“您吩咐。”
“还有没有更好的,让我见识见识?”
江雉将桃花杯往桌子上一放,正好碰着其他酒盅,发出一声脆响。
掌柜的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这位客官,小店实在是……”
“嗯?”
江雉一侧头,用一双眼睛盯着掌柜。
掌柜的顿时感到自己从头顶凉到脚底板。
这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啊。
掌柜的心里直骂街,面上却笑容不改。
“您稍等。”
他说着拍拍身边早就吓得说不出话的小跑堂,朝他呶呶嘴。
小跑堂迟疑地点点头,跌跌撞撞地跑进里间。
过了一会儿,捧出一个漆面匣子。
掌柜的瞪大眼睛。
“只、只剩这一个了……”小跑堂缩着脖子尽量让自己变小,想以此躲避江雉的视线。
“哦?看来这是掌柜的藏着的镇店之宝?”
掌柜的顿时起了把这匣子生吞下去的心。
这匣子里的东西是他留着想讨好云桐的。
“小孩,打开我看看。”江雉笑着对小跑堂道。
小跑堂只得硬着头皮打开,里头是一只黄琉璃杯。
江雉顿时起了兴趣,他将腿放下,起身走过来,二话不说将杯子拿在手里。
杯子只有半个手掌大,小巧玲珑,做工极精美。
雕的是萋萋芳草秋花秋虫,在阳光下转动杯身,竟真的像在深秋夕阳下般,日暖秋风冷。
“果然是好东西。”
掌柜的只能在一旁赔笑。
之前文老板还在京城时带着桐大小姐过来,掌柜的见她对一只黄琉璃杯爱不释手,可惜那只杯子杯底有瑕疵,便放下了。
掌柜的留了心眼,特地又寻了几只相似的。
江雉手里拿的是最好的一个。
“多少钱,我要了。”
掌柜的拨了三十年算盘,称了三十年金银,第一次面对客人问价,不敢报。
话说一圈,还是财神爷在惩罚他,贪心不足。
“这杯子可是好东西。”掌柜的心一横。
就算今天死在这儿,他也不能把这杯子便宜卖了。
这可是他为桐大小姐准备的寿礼,若是白送出去,岂不是降了主家的身份。
“正应了那句霜花飞飞风草草,这杯子可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没有千金是不卖的。”
“一千两黄金?”江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又回头问自己的亲卫,“你说,现在咱们那儿一两黄金兑多少铜钱?”
“回主子,八贯。”
“八贯,那就是八千贯……”江雉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掌柜,“你可知道如今军中买战马也不过四十贯一匹。”
“瞧您这话说的,自古就有那能换十城的玉璧,也有那愿意用城换玉璧的人。东西就是这么个东西,价钱也是明码标价。您不喜欢这杯子,我给您换个就是。”
“我确实不喜欢这个杯子。”江雉用两根手指捏着杯子又转了一圈,“你给我将桌上那些包好。”
说着他手一松,黄琉璃被就这么从他手里滑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寒光从门外飞入。
江雉下意识闪身一躲,再定睛去探。
那寒光原是一把匕首,此刻稳稳地横插在众人身后的柜子门板上,刀身上还稳稳地托着那只黄琉璃杯子。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小跑堂,只见他迅速过去,拿下杯子就闪身跑进后堂躲了起来。
季鸣鸿越过江雉的亲卫走进店里。
说来也是凑巧,他今天刚刚处理完这几日泼风骑传回来的情报,想休息一下出来转转,打算来水井巷云桐的店里探听一下这段时间京城里的动向。
就正好看见了江雉在店里找茬。
“那杯子看着挺贵的,摔了不合适。”
季鸣鸿从门板上拔出匕首,收起来。
“江公子,久违。”
江雉的表情只失控了一瞬,立刻就笑了起来。
“原来是季三公子,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他上前一步,低头俯视季鸣鸿,用身高将他压制住。
季鸣鸿并没有做出什么防卫的动作,任由江雉的亲卫将他团团包围。
“想不到季三公子年纪不大,这手飞刀却耍的漂亮。改日我们切磋一二?”
“承蒙江公子看得起,我年纪小,家父不允许我出门在外私自逞勇比武。”
“比武谈不上,”江雉的右手背到身后,“切磋两招罢了。”
有他那些膀大腰圆的亲卫阻挡视线,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而季鸣鸿带出来的人手都留在店外,此时已经进不来了。
可是反观季鸣鸿却一点都不着急。
江雉的孽做得太多了,等着收拾他的人能沿着朱雀大道一直排到盛京南城门。
“江雉,你小子在这儿!”
比如,王家人,肯定是排在前头的那几个。
江雉大张旗鼓逛水井巷的事根本瞒不了人。
王家的子弟回来京城,自觉回了自己的地盘早就纠集好人手,准备与江雉算总账。
季鸣鸿进店之前,就让自己的亲卫去给王家人递消息。
做的还不错。
江雉的眼神阴狠了一瞬,嘴里不耐烦地骂了一声。
“原来是王家的表兄表弟,今日诸位也有空来逛水井巷?”
他后退几步,季鸣鸿趁机与掌柜的站在一起。
“诸位……”掌柜的见势不好,想出言阻拦。
可看到季鸣鸿也轻轻摇头,只得作罢。
算了算了,好歹把最值钱的东西保下了。
那几只酒盅,就权当大年初一碗没砸够,补上补上。
碎碎平安,财神老爷可一定保佑小店别再碰上这种兵痞子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掌柜的忧心。
王家人已经先行发难,带头的抽出护身短锏狠狠打在江雉一个护卫的膝盖上,只听“喀拉”一声,那护卫顿时倒在地上发出惨叫。
“还不关门。”其中一个对掌柜的吼道。
“几位这是做什么?”江雉这边折损一个护卫却并没有变脸色。
“做什么?”使锏的王家人冷笑一声,“你害我两个弟弟送了命,我今日自然是来算账的,你可知罪。”
江雉笑出声,还没等他开口反击,那边铜锏就已经凌空劈下。
王家人深知不能让江雉有机会反击,早已谋划好要速战速决。
进屋的五个王家子弟,三个人与江雉的护卫扭打起来。
剩下一个从旁策应,随时准备放冷箭。
谁料,江雉也不躲避,反而伸手将铜锏握住。
一时间王家那领头的人,竟无法从他手中将武器夺过来。
失策了。
早知道就用刀就好了。
一旁的帮手,连忙上前,打算趁两人僵持之际,用棍子给江雉的后背来一击。
哪知,江雉的后背像是长了眼睛。
他按下铜锏,反身踢腿,狠狠地击中偷袭之人的下巴。
顷刻间,那人满嘴是血,从嘴里落出几颗牙。
而他手里的棍子落在地上滚到江雉脚边。
江雉笑得更厉害了:“搞这么大阵仗,原来你们没想杀我?”
领头的王家人已经弃了铜锏,从袖子里抽出匕首。
江雉立刻松开铜锏用手臂托着它转了半圈,反手握住,向前一送。
正对着刺过来的匕首,将它推到主人的腹部。
哪怕是刀柄,也疼得那人扑在地上,涕泪横流。
“既然下手,那就往死了打。”江雉一脚将他的前胸踢起来,顺手握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拎在半空。
“别、别杀我……”领头的王家人,哭着求饶。
江雉像一只玩弄老鼠的猫,仔细打量着手里的猎物。
“连给我解闷的价值都没有。”
他将人扔在地上。
又对早已控制局面的亲卫说:“行了,不是咱们家的地方,别动粗。”
店面自然已经是一片狼藉。
桌上的琉璃杯也多摔在地上,碎成几半。
江雉捞起一个缺了一半的绿竹杯,无不遗憾道:“这京城哪都好,东西也好,人也好。”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自始至终默然看戏的季鸣鸿。
“只可惜住的太狭窄,店面也太小,这才几个人,就周转不开,摔成一团怕都爬不起来。”
江雉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
“连走个路都能撞在一起,也太窄了。”
“圣人德政。”
一个声音伴随着有节奏的“笃笃”声,从门口传入。
连季鸣鸿都被吸引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与江雉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子,拄着拐走了进来。
“圣人德政,限制官员宅邸、商铺店面的大小,如此才能让更多的百姓居住在京城中。”
男子一边说,一边弯腰,吃力地将倒在地上的王家子弟一个个搀扶起来。
“元英表兄。”江雉点了一下头,权当打招呼。
可是在目睹了他如何虐打王家子弟的季鸣鸿看来,江雉这个态度已经客气到有些可怕了。
这人是谁?
“大哥。”
“大哥你可来了!”
王家子弟一见这人纷纷告状。
元英……王元英。
季鸣鸿只记得王仲英,那个被赵明珹活活饿死的可怜姑娘。
这是她的兄长,没听说啊。
只见王元英安抚好王家的子弟,就让他们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
他又对掌柜的歉意地笑笑。
吩咐随从,在柜台上放下四锭金子。
“百姓们能在京城中安居谋生,才使得盛京不负其名,日益繁荣。”
“姨母宽仁,想出了这种利国为民的举措。”
江雉的语气一改平日的轻浮。
“是圣人英明,圣人宽仁。”
王元英强调道。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不重。
但季鸣鸿发现,江雉居然听进去了。
他不禁对这个不良于行的男子侧目。
王元英低头冲他歉意地笑笑,又吃力地转过身,走到江雉身边。
“你回来,也不知道先去宫中看看,姑母可想你了。”
他抬手轻轻拍拍江雉的肩膀。
“我错了,明日我就进宫去。”
王元英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道:“别忘了带上你妹妹韫儿。”
“我知道。”
“那成,回去吧。”
直到江雉翻身上马跟着王元英的马车离开。
掌柜的才心有戚戚的凑到季鸣鸿手边。
“季公子,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吧。”
“不会……也不一定。”季鸣鸿想想江雉的为人,也不敢轻易断言。
掌柜右手锤左手:“那我还是闭店吧。反正搞成这个样子也开不了了。”
他又对季鸣鸿道:“您要不还是上楼去吧,我先把门板装上。”
小跑堂这时从后面探头探脑的出来。
掌柜的一见,立刻上去狠狠拍了他的脑袋。
“你把它拿出来做什么!”
“就、就剩这个了啊。”小跑堂双手捧着琉璃杯。
“什么杯子,值得你这么宝贝?”季鸣鸿好奇地凑上来。
小跑堂与季鸣鸿混得熟,立刻把杯子交给他。
“这杯子倒是不错,多少钱我要了。”
“一千两黄金。”
“……掌柜的,你这店被砸的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