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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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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木老师聊得怎么样?”杭修途在前面一边开车一边问, “我看你们聊了将近两小时。”

    “不错,咖啡很好喝。”杭杨趴在车窗前,说话时的吐息拍打在玻璃上, 给它蒙上了一层雾气。

    “咖啡……”杭修途莞尔, “那回头我得来找他讨教一下做咖啡的手艺。”

    “对了,”杭杨低下头小声说,“他还提到过自己的一个同学,和我名字一样, 也叫‘杭杨’,他说这个‘杭杨’也当过演员。哥,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杭修途坐在驾驶座上, 从杭杨的角度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微微紧绷的下颌线。

    数秒后,杭修途低沉的声音响起:“认识。”

    杭杨愣了愣,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细细密密往心里钻,带来无法言喻的五味杂陈,最后只留下在心里留下一生叹息:原来他还记得我。

    只听杭修途的声音继续:“我和他一起拍过《有名》。”

    杭杨小声说:“原来他拍过《有名》?”

    “只是一个小配角,没什么台词,”可能是需要回忆,杭修途的语速和平时很慢, “但优秀的演员能用短短两幕阐释出角色的魅力和特质, 没人想到他仅仅七分钟的戏份能在网上受到不低的关注度, 也算无心插柳火起来的黑马。”

    “所以庆功宴的时候也请了他, 我跟他又见了一面。”

    “他、他那么不起眼,你还记得他?”杭杨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杭修途在开车, 没法扭头, 只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声:“什么‘不起眼’, 说的什么话。”

    “那个人、身体不太好,但是我对他的眼睛印象深刻,”杭修途声音压低了一点,“非常亮。”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有机会见面的话,应该会很投缘。”

    在杭修途看不见的后座角落,杭杨轻轻勾起嘴角,带着点细微的颤抖,极含糊地说了一句:“你真的还记得他……”

    杭修途没听清:“你说什么?”

    杭杨笑起来:“没什么。”

    当晚,杭杨睡得很早。

    重生后,他很少回忆起上一世,或许是因为生活环境的巨变、或许是间隔了一次死亡,再或者可能是本人刻意地回避。所有记忆的细节,一切都随着新生的开启变得朦胧。

    好像回忆被搓揉成小小的一团,扔进盛满水的玻璃杯中,他端着杯子,只能看到水和玻璃折射后的样子,有如雾里探花和水中望月。

    但在见到木堆烟之后,有些细微的、小小的碎片,似乎已经悄然从水底浮出,不知何时,静静摆在了杭杨的面前。

    ——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梦中,周遭的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头顶是蓝天、脚下是水面。

    杭杨心跳突然加速,他身体上下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叫嚣着,要他远离,但杭杨还是颤巍巍蹲下身,从水中拿起了那块记忆的碎片——

    自己在潜意识中对回忆的种种朦胧与美化,在这一瞬全部失效,一切都裸袒露在杭杨的面前。

    “母亲的面容应当是极其美丽的、总带着温和的笑”

    不对,不对,

    母亲的美丽早就在压抑的生活中被磨干净了,杭杨记忆中那层朦胧柔和的光褪去,让他战栗着看清了母亲真正的样子:那女人面容憔悴而蜡黄,枯黄的头发上夹杂着不容忽视的银丝,整个人看起来瘦小而干瘪,总微微驼着背,说话小声细语、甚至于低眉顺眼。

    他的母亲,是一个把“吃亏是福”挂在嘴边,再勤恳不过的人。

    她原本考上了大学,但家里供养不起,她如果远走高飞,唯一的妹妹就要辍学,于是母亲回了家,沉默地供起了自己的妹妹,看着她一步步读书、走入城市、找到体面的工作……

    而她牺牲一切供大的妹妹,却在走出乡下后,几乎没再回到过这里。

    杭杨的印象里,母亲甚少提及这位小姨,偶尔听到邻里骂“白眼狼”之类的闲话,她也只笑笑,不愤怒也不悲伤,因为生活已经从她身上抽离了太多心力,只剩下一具疲于奔命的肉||体。

    母亲嫁人的第二年,男人就远赴南方打工,而她在镇上独力支撑起一家小店,靠体力劳动维持生计。

    而她永远离开家乡的那天,不是为了去探望丈夫,而是阻止负心的男人对婚姻的背弃。

    她离开的时候,也不是微笑着的,她在流泪,形容枯槁的女人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沉默地离开了家乡。

    而杭杨等到的也不是父母丧命车祸的噩耗——而是母亲从高楼上跳下自杀。

    杭杨不知道她在那个富裕繁华的城市收到了所谓“丈夫”怎样的刺激,他只知道,再听到母亲的名字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母亲死于父亲背叛。

    这才是真相。

    出于自我保护被不断美化的记忆骤然打碎,那些扭曲的、丑陋的东西浮上来,就那么裸摆在杭杨,他连躲都无处可躲。

    梦中的杭杨呼吸突然急促,他浑身冷汗直冒,像一尾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濒死的鱼,发出了难以自控的尖叫——

    “杭杨!”随着“咚”一声巨响,杭修途一脚跺开了房门,直接闯进来,把杭杨蜷缩的身体强行打开,几乎嘶吼着对他说,“呼吸!呼吸!”

    杭杨的尖叫声迅速弱下来,他哆嗦到近乎痉挛的手扯住杭杨准备打120的胳膊,一边大口大口的深呼吸,一边发出气若游丝的嘶哑声音:“别……我没事……只、只是,做了个恶梦……”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头一歪,彻底坠入无梦的深度睡眠。

    留下杭修途心有余悸地看着他苍白到逼近透明的脸,抱住杭杨的手竟在罕见地颤抖。

    他到底怎么了?

    是因为今天那个心理医生吗?

    那个姓木的到底给他说什么了?

    杭修途替杭杨换了衣服,又帮他把被子盖好,随后在杭杨身边紧紧盯了一夜,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回了房间。

    但令杭修途没想到的是,杭杨坚持还要去木堆烟那里做心理咨询。更令他费解的是,除了“做噩梦”三个字,杭杨对这天晚上的状况只字不提。

    而杭杨本人,除了更嗜睡了些,看起来似乎并没发生什么变化。

    第二次,杭杨去拜会木堆烟,在他进门的瞬间,能明显感觉到面前这位心理咨询师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杭杨微笑起来,“我看您的状态不是很好,难道医人者不自医?”

    木堆烟迅速恢复常态,他淡淡笑了笑:“我们也是普通人,也要找心理督导定期咨询的。”

    “喝咖啡?”他举起手里的杯子冲杭杨示意了一下。

    “嗯。”杭杨点点头。

    木堆烟把咖啡在杭杨面前放好,数秒的沉默后,他试探性地说:“上次咨询变成了我单方面的讲故事,这次我觉得你可以多聊聊,高兴的事、不高兴的事,随便谈谈心,怎么样?”

    没想到杭杨断然拒绝,他冲木堆烟微微笑了笑:“木老师,我觉得另一位‘杭杨’的故事给了我充沛的精神力量。听您的描述,他应该是一位善良宽和的人才对,既然已经去世数年,他大概不会介意您拿他的故事激励更多的生者,您说是吗?”

    木堆烟:“……”

    即便面容完全不同,但面前坐着的杭杨带给他的感觉却和记忆中的人越来越像,木堆烟眨眼的速度放缓了些,半晌,他慢慢开口:“我和他升入了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因为家中渡过难关,家庭条件越来越不错,父母打算把我送出国读大学,所以从高三开始,我进了国际班。”

    “高二结束的那场期末考试后,学校给奥赛班放了两周假,其他同学扯起书包拔腿就走了,只有他一个人……”木堆烟轻声说,“他在座位上磨蹭着不想回家,可、可能是快要离开这个集体了,在只剩两个人的班级里,我突然走过去。”

    这可能是木堆烟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人,他走到杭杨身边,手刚在肩膀上轻轻一拍,单薄瘦弱的少年整个人剧烈哆嗦了一下,瞬间“啪”打掉了木堆烟的手,看到他霍然惨白的脸,木堆烟一瞬间明白了:这是家暴后近乎病态的精神敏感度——尤其是即将回家的现在,他的不安怕是达到了巅峰。

    面对杭杨一遍遍的“不好意思”和“抱歉”,木堆烟赶紧打断:“没关系。”

    他在杭杨前桌坐下,停顿了数秒,再开口却只是一件日常的小事:“前几天他们组团在背后骂刘洋的时候,我看到你把耳塞戴上了。”

    杭杨惨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他静静盯着木堆烟,半晌,只小声说出一句:“只是觉得吵得慌。”

    “上周大扫除,那几个班上前十的找空教室躲起来刷题了,老师也没说什么,”木堆烟盯着他的眼睛,“只有你去喊他们了,是吗?”

    杭杨低垂下眼睛:“但没人回来。”

    木堆烟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跟初中一样,还是没变。”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木堆烟小声说,他紧锁着眉,甚至于完全没留意到杭杨神态的变化,这段回忆于他而言似乎也满是挣扎。

    “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杭杨低声重复了一遍,慢慢闭上了眼睛,伴随着“故人”的这句话,他好像又慢慢看了一遍——看自己到底是怎样走上了死亡的末路。

    这可能是木堆烟咨询生涯中最失态的一次,他把面前这个同名同姓、但绝不同命的杭家小少爷当成了他可怜的故交,向他倾诉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故事:“我出国后,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我、我发现——”

    木堆烟声音低下来:“我不知道是从这五年同窗生活里的那一瞬开始,我爱上他了。”

    幸好他没抬头,所以看不见杭杨此时此刻的表情有多震撼。

    “但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联系过的同学也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有的只模糊听班主任说过,说是他考上了h大……”

    “但等我回国,”木堆烟一手按住半张脸,眼角在微微地颤抖,“他已经不在了。”

    “直到他的死讯摆在我面前的一瞬,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回家的车里,杭杨扒着前座的靠背小声问:“哥,你知道那个和我同名同姓的‘杭杨’已经去世了吗?”

    杭修途右眼角莫名其妙颤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清晰明确:“知道。”

    “《有名》没有大力宣扬那是他的遗作吗?”

    杭修途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过多的情绪:“一个人的死亡不该被消费。”

    杭杨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这回,漫长的无言后,杭修途开口:“我、不知道。”

    杭杨慢慢躺回靠背上,一只胳膊挡住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偌大一个世界,他静静死亡的时候,无人替自己哀悼。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保证明天结束这段小虐,让他俩滚去谈恋爱(再此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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