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份报表，像炸弹
下午班时，夏熙阳来电，沙哑着喉咙说他马上就到商业区，见一面。
我没好气地回应，“老子正忙着修改董事长交办的材料，没空接见你这位税务官员！若有正事，就找董事长或者销售总监；若确实闲得蛋疼的话，就靠着崇文街门口两尊石狮子，数一数来往少妇少女有多少。下西洋，你意下如何？”
夏熙阳嘿嘿一笑，懒洋洋地说道：“你小子爱来不来，若不来也行，以后可别后悔。”
我知道夏熙阳并不是一个只爱耍嘴皮之人，这小子一旦认真，口中所说必定是正事儿，于是赶紧答应下来，不过要求见面不能超过十分钟。
夏熙阳蓦然生恼，大声骂道：“你龟儿子，给老子端架子？信不信老子不来了？”
我认怂，连声求饶，说乔大爷我马上就下楼，让他在那家名叫小青蛙的咖啡店等着。
我放下手中活计，刚走出办公室，恰好遇到董事长柳月茹。
她看见我，招招手，随即疾步走回董事长办公室。
我张了张嘴，继而放弃，只得吞回嘴边话语。
我原本想说，能否十分钟之后再来面见董事长。
看来，她根本不给机会。
走向董事长办公室期间，我给发小传去微信，“”请稍等，董事长有事交待。”
柳月茹站在办公桌后面，双臂环胸，见我走进办公室，直接问道：“小乔，安插进入卖场人员到位没有？”
我点点头，说昨日已经办妥。
柳月茹忧声道：“那三人可靠与否？”
我拍了拍胸脯，请柳董相信我以及我的眼光。
柳月茹似乎放心了，展颜一笑，如花绽开。
我试着问道：“柳董，还有其他事没？”
柳月茹娇嗔瞧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像一条嚼着牡丹的牛，完全不懂风情，接着说：“属下尚有急事，先行告退。”
柳月茹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赶紧离去，生怕她改变主意，耽误了我面见夏熙阳。
后来的某天，柳月茹笑哈哈地说：“那天，我本来想告诉你一切，可惜啊，你有事，忙着离开了……所以……这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哟！”
我憋屈得够呛，因为她说得有道理。
在距地两百米高空，人如蜘蛛，随风飘荡。
清洗维护高楼广告牌，这是将脑袋夹在裤带上玩耍的活儿，偏偏有人就吃着这碗饭。
胡东不知这是自己第多少次高空作业了，自张爽那小子跟随乔不群而去，他这位纵横四海广告公司外装工程主管只得亲自上阵。
未婚妻许春燕为此揪心不已，每次见他带人离开公司时，都会红了眼眶，泫然欲泣。
胡东当然知道高空作业有多危险，但为了那份广告丰厚的业务提成，加之婚期迫近急需用钱，他实在不舍得放弃。
可是，转念一想，咱贵州小子也没机会赚得舒适安逸的逍遥钱，况且，在这个城市里，干着拿命换钱活儿之人，何止俺一个呢？
俯视一眼蜀都大道上如甲虫爬行的穿梭汽车，高空蜘蛛人收回视线，伸手摸了摸紧紧箍着自己腰杆的救生绳，继而深吸一口气，双脚用力一蹬，身子猛然朝前冲去，右手也就顺势抓住了向距不远的另外一根空中绳索。
也在这一瞬，救生绳突然松动，像断了似的。
好在刚抓住那根绳索极为结实稳当，只是单手攥绳难以承受身体之重，身子匀速往下滑去。
楼顶上，负责放绳的工友转身走向一旁，正欲提起那桶清洁剂，他忽感异样，于是扭头一看，发现原本死套在一根钢筋上的救生绳，不知为何正在快速松动。
“我的妈耶！”此人大喊一声，随即一个飞扑，抓住绳头。
只是救生绳另外一头承受太重，死死攥住绳头的这位工友身子随之被拖着滑行，他忍不住大喊：“王二啊，赶紧来帮忙，妈耶，你不来，在胡东就遭啦！”
喊到最后，工人哭出声来。
千钧一发之际，在楼顶砖墙阻碍下，楼顶工人得以停住滑动的身形，并顺势起身，双手拉绳，双脚蹬墙，整个身子几乎与楼顶平行。
身子还在徐徐下滑的胡东肝胆欲裂，顾不得手掌被手中绳索勒出血槽，拼命大喊：“赵乙，你他娘的，抓牢啊！”
刚扛着一桶清洁剂的另一名工人王二走上楼顶，瞧见此状，立马丢掉手中重物，大喊一声，“坚持住”，飞奔过来，抓住绳索，一起使劲。
胡东身子猛然一顿，继而寸寸往上移动。
刚才命悬一线的蜘蛛人不禁暗自庆幸，若是晚了那么几秒荡去抓住另外一条绳索，或许自己早已坠楼，现在已成肉饼，蓉城电视台新闻频道今日又将报道一起施工安全事故的消息。
不知是谁正流鼻血仰头看天，刚好瞧见一幕，不由大声惊叫。
蜀都大道街边行人纷纷仰头，迅速围成人堆，一起仰望，一起惊叫。
不少妇人或老人、姑娘，开始啜泣。
这时候，我走出商业广场，正迈步跨过蜀都大道红绿灯口，准备去街对面的小青蛙咖啡店，面见夏熙阳。
见到此情此景，我很好奇，跟随众人一起望向天空。
只是见到一个高空作业工人，身形如黑点，缓缓往上移动。
问过围观群众，我这才知道刚才出现的惊心动魄一幕，不由得替那位工人捏一把汗。
终于，那个黑点消失于高楼顶部，应该无恙了吧。
人群逐渐散去。
我想起胡东，想起纵横四海广告公司那位年轻主管，有机会适当提醒他，应当多关心管辖的外装工程工人。
这哪里是工作啊，简直就是玩命！
此时，高楼顶上，三个穿着粗糙帆布衣服的工人瘫坐地上，面色苍白如纸，大口喘气。
胡东极其艰难地吞咽一口口水，嚅动干裂嘴唇，声音虚弱，喃喃骂道：“赵乙，你个王八蛋，真是粗心到你姥姥家了，差点摔死老子，你娘的，老子马上结婚呢！”
那个叫赵乙的工人慢慢缓过气来，眼泪顺颊而流，嘴上反复说着“对不起”。
王二朝着赵乙扇去一耳光，又哭又骂。
胡东抬手制止，轻声说：“哎，王二，算了，我也自己也有责任，不能全怪赵乙。”
赵乙痛哭失声。
胡东慢慢爬起来，过去搂住与自己生死与共的两位兄弟。
三个打工人，相拥而泣。
楼顶，罡风猛烈，吹散了男人们的哭声，却留下了无尽的凄凉。
穿过街道，走进小青蛙咖啡店，我朝着大厅临窗卡座那位西装年轻人走去。
望着窗外怔怔出神的年轻人双手插兜，直到我落座也未收回视线。
我诧异道：“喂，看啥呢？”
夏熙阳抬手指了指对面高楼，继续保持望远姿势，轻声呢喃，“多危险啊！”
我顺着他所指方向瞧去一眼，继而将视线放在对方脸上，有些气恼地嚷道：“下西洋，你小子不在单位好好上班，跑来这里闲逛？居然还让老子前来一同看风景？陪你打发无聊时光呀？”
夏熙阳转过头来，懒洋洋地瞧我一眼，继而埋头看着手中报表。
从未见过他认真样儿，我不自觉地有些好奇，想必这厮定有要事相商，低声问道：“神秘个啥？”
夏熙阳没响应，依然埋着头。
我也懒得理他，朝着咖啡店吧台招了招手。
一位长相还算俊俏的年轻女服务员轻步走来，客气招呼。
我要了一杯蓝山咖啡，加糖。
随着女服务员离开，我抬手碰碰夏熙阳撑在桌面的胳膊，朝着吧台方向呶呶嘴。
不料这小子压根就没搭理，只是狠狠瞪我一眼，继而继续看报表。
哟呵，花和尚今儿吃素啦？
连夏熙阳都不喜欢美丽姑娘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打死老子都不相信。
真他娘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呢！
我哈哈笑着揶揄他一番，朝着托着咖啡木盘的姑娘咳嗽一声。
西装小子终于抬头，扭头看向袅袅前来的年轻服务员。
这厮终究是只大尾巴狼，两眼顿时闪现吃肉的贪婪光芒。
这下，我放肆大笑。
面对客人欢乐模样，咖啡姑娘有些莫名其妙，碍于待客礼貌不便多问，依然含笑以对，随后离去。
夏熙阳收回视线和嘴角笑容，换了一副严肃表情，将手中报表丢来。
我一把抓住报表，仔细端详。
仅一眼，我就呼吸急促，握着报表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
夏熙阳压低声音，轻声说：“你小子慢慢看，老子去趟卫生间。”
若在平时，我肯定不会相信他只是去撒尿。
今天，我完全顾不上报表之外任何东西，只要夏熙阳前去搭讪咖啡姑娘时不被人打死，我就不会转移视线，更不会离开卡座半步。
此时，恐惧笼罩全身，但也瞬间明白夏熙阳为何借故去了卫生间。
其实，夏熙阳所提供的报表内容很简单，简单得只需一句话就能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过去半年时间里，西南龙腾公司所有暴涨的业务，百分之八十以上客户来自于西南柳氏公司的合作对象。
其占比如此之高，说明这家公司只针对西南柳氏下手！
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这是为什么？
仇家？
照理说，做生意嘛，龙蛇各行其道，谁也不妨碍谁啊！
况且，他柳月茹一个女流之辈，不至于跟其他同行发生致命冲突吧？
一个念头未灭，另一个念头又起，我很快就联想到了一个更加深层次的问题，不由全身冰冷。
手中这份来自于税务部门的官方材料，与前期所得到的西南柳氏销售报表，在内容上完全不一致。
结果只能说明，销售部总监向董事会作了虚假报告，而董事长柳月茹自始至终蒙在鼓里，可以说是毫无所知毫无察觉，甚至于整个西南柳氏公司无人知晓真情。
因为，据我所知，董事会只掌握了三大卖场销售下滑情况，对销售一二三部大客户合作情况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
转念一想，若说销售总监罗旭是始作俑者，那么，三个销售部门都当了睁眼瞎么？难道肖胖子、白洁、陆春梅都毫不知情？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事实总是让人难以接受。
我脑中，此时只有“怎么办”三个字在盘旋。
一是说明西南柳氏公司内部管理存在重大漏洞，怎么查清楚？即使查清楚之后又将如何弥补？
二是销售总监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的？销售部与财务部的账目如何平衡的？罗旭的小情人为何偏偏就是财务部的米西？是一时巧合还是早有阴谋？
三是我现在是否及时报告董事长柳月茹呢？她一旦知晓此事，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她将报告柳氏集团总部，还是无奈压下自食苦果？若作出上报决定，那么她在柳氏集团的地位会不会就此受到影响？
…………
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后怕。
趁发小趴在吧台闲聊之际，我用手机对着报表偷偷拍照。
过了会儿，夏熙阳摇晃着身子走回卡座，一屁股坐下，端着咖啡杯一饮而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我笑着递上香烟，示意可以酌情抽一支。
出乎意料的是，那厮豁然起身，似乎突然来气，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报表，迅速揉成一团，揣进裤兜，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你龟儿子，给老子记住！老子从没来过什么商业区，也从来不晓得啥小青蛙咖啡店，更是从来不认识啥柳氏公司乔不群，老子没啥报表不报表的玩意儿……”
我独自坐在十五楼咖啡店的卡座里，不由愣了神。
无论怎么说，不管柳月茹最终如何处置，我必须及时向董事会报告此事。
西南柳氏当前所遇情况，关乎生死存亡之大计，作为公司的一份子，我既然知晓了，就不能坐视不管。
只是，由此导致的后果，可能剑指销售总监，也可能会拔出萝卜带出泥，三位销售部主管难咎其责。
对于其他人，我可以不管不顾，唯有陆春梅，让我担心不已。
唉，一时两难啊！
好一会儿之后，我方才点燃一支香烟，渐渐平复了心中情绪，扭头望着窗外风景，沉默不语。
视线里，对面摩天高楼上，刚才险些摔落工人之处，又见人影出现，开始慢慢往下攀爬。
不知何时，原本金光闪闪的太阳躲进了云层，光线阴暗。
但愿，不要下雨。
平安才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