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滚滚风雪川西路(三)
翌日清早六点半,我起床出门。
漫天大雾,白茫茫一片,可视度不足五米,和昨晚一样,天空飘着丝丝雪花。
地上湿漉漉的,虽无积雪,但可以想到道路有多滑。
张爽蹲在农家乐大门口,扭头瞧我走出来,抬手指着几米外的217国道,低声说:“今天道路,就是本地人常说的‘硬头黄’,意思是,路面湿软,下面路基尖硬,车轮必定打滑,尤其大转弯时,很容易车尾横摔出去,继而引发事故。”
朱师傅嘴叨香烟而至,接过话茬:“小张说得没错,加之今日能见度太低,极易出事,我建议,等到大雾消散时才出发,确保绝对安全才是。”
我不响,只是点点头。
朱师傅吐出一口浓烟,双手笼袖,跟张爽并排蹲在地上。
张爽疑惑道:“老朱,这个时间点儿抽烟,就不怕头晕脑胀么?”
朱师傅灿然道:“这叫,清早一根烟,赛似活神仙,早酒三盅,一天威风!”
我哈哈大笑,说早烟可以抽,早酒就别想啦。
张爽起身,说着就去催促野驴公司人员赶紧起床,商量如何应对雨夹雪天气。
朱师傅瞧着彝族少年背影,大声称赞,“柳氏公司有你和这位小伙子,真是让人意外!”
“为何?”我不解。
朱师傅吐口烟雾,慢条斯理地讲,他也给很多企业跑过车,那些押车人根本不讲武德,每天像老爷一样,好吃好喝不说,只要听说半点危险,就不动车、不启程,哪怕成天呆在宾馆睡大觉也心安理得,压根不顾运输成本给自家公司造成的损失。咱运输企业当然乐得其成,反正耽误的时间,均得算钱,一分不少。
我笑了笑,继而皱了眉。
朱师傅说的是实情,我和张爽其实也可以这样做,只是扶贫物资一天都耽搁不得,老百姓盼着搬新家过年呐,这简单又直接的愿望更是党委政府的殷切期盼,容不得某家供货企业因为天气原因而错过。
吃过早饭,浓雾依然不散。
院中,货车司机和野驴公司人员正忙着给车轮加上防滑链。
我独自蹲在石阶上,拿着手机,向柳月茹报告实情,力争今天下午抵达小金县。
董事长二话没说就答应,还一味安慰,时间来得及,安全第一。
不知得到她多少遍“安全第一”的殷殷叮嘱,我心暖暖的。
不过,反而觉得自己肩上担子越发沉重。
赶赴甘孜的销售二部主管白洁也遇到同样困难,只是情况比我这边稍好些。
高速路里程更多的凉山,自然毋庸置疑,一切顺利。
长期奔波在外的送货部主任肖萧打来电话时,口气轻松,欢声笑语,让我有些羡慕嫉妒。
当初我之所以如此建议分组带队,是因为白洁工作能力更强,唯一有所担心的,是她从未护送过货物,缺乏实战经验,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或许就有手足无措的可能。
但愿,她不会,我也不会。
农家乐大院里,朱师傅和几位货车司机蹲在地上,脚边围成一圈,人人脚边放着一个不同形状的茶缸或茶杯,约莫他们正聊着各人肚子里的趣事笑话,不时传来酣畅淋漓的笑声。
我站在院角一棵尚未成年的翠绿松柏下,背靠树干,双手插兜,嘴上叼着香烟,大口吞吐,头顶冒起白色烟雾,很快就与白茫茫的水雾融在一起了。
张爽过来,靠在松柏树干另外一端,与我背靠背而立,一起仰望天空。
他应该懂我的忧愁,故而闭嘴无话。
两个在朱师傅等中年人眼中尚还算作少年的西南柳氏员工,心急如焚,却又莫奈何。
大雾弥漫,丝毫没有减退迹象。
朱师傅远远地扬起手臂,大声喊,“小乔主管,小爽爽,过来呀,咱们一起聊呗,待在那里干嘛?”
我苦笑一声,率先走过去。
张爽跟在身后,一直抬头望天。
跟司机们一起聊天,我只是侧耳倾听,不笑也不说话。
司机们的确健谈,仿佛肚子里装着一本万字故事书,只要谁开口,就没有重复的,尽是新鲜事儿。
时间缓缓过去。
上午十点左右,一直紧抿嘴唇盯着对面山腰的张爽突然说,“咱们可以出发了!”
大伙儿仰头望向空中白大雾,并不见得有所消散迹象,顿时疑惑重重。
我看向张爽。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犹豫片刻,将手中烟头重重掷在地上,并拿脚尖使劲拧了几下,继而起身,大喝一声:
“走,启程!”
不一会儿,声势浩大的集装箱货车长龙驶离理县驻地,消失在迷雾中。
果不其然,车队行驶不过两公里,转过一道山湾,大雾如同洪水,迅速退潮。
我兴奋地使劲挥拳,嘴上嗷嗷直叫。
张爽!庆幸此行有你!
朱师傅哈哈大笑,连续摁响汽笛。
真是幸运,有了老天帮忙,我们前往小金县的途中,一切平安。
后来,在小金县干部的帮忙下,我们快速完成卸货以及交接手续。
为了抢回今日上午遭受雾霾影响的时间,跟大伙商量之后,我们啃着干粮,马不停蹄上路。
沿着路况极好的熊猫大道,车队驶向150公里以外的金川县。
驾驶带头车,朱师傅将车速控制在六十码以内,车队极其稳健地前行。
望着巍峨苍翠的连绵丛山,我啧啧赞叹之余,不免有些遗憾,来四川生活七年之久,竟然从未前往国宝养殖基地,若有机会,定将一游。
一个半小时后,离开熊猫大道,即将转入248国道时,我们停下车,在路边货车休息站补水,顺便检查车辆。
此时,天空飘起稀疏雪花,气温急剧降低,呼吸越发困难。
张爽说,金川县最高海拔约5000米,好在248国道沿大金川河流而走,几乎不用翻越如二郎山那种高海拔大山,除了防备道路结冰以外,行驶安全系数较高。
我稍稍心安。
接下来的路程,越发接近大凉山深处。
与汶川、理县相比,小金通往金川的道路显得更为狭窄,有时遇到转弯处,车队不得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与对面超大货车错车,由此耽搁了不少时间。
我们行驶速度差不多都控制在五十码左右,每隔半小时就以对讲机互通信息。
半下午时,空中雪花越发稠密,我本想让车队作一次休整,可惜并未发现宽阔停车处,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朱师傅侧首,认认真真瞧我。
我揉了揉脸颊,笑骂道,“老子脸上没长花,有那么好看?”
朱师傅抿嘴作笑,将视线投向正前方,驾驶得极为认真专注。
虽然一路走走停停,好在有惊无险,但一切顺利,足矣。
到达金川县时,天刚擦黑。
住下后,我有些焦急,今日不足两百公里,竟然花去一天时间,如此进度,只怕在里程更远、路况更差、危险更大的壤塘、若尔盖、阿坝等地耗时更长。
张爽提着一包卤香牛肉来到我房间,邀约共饮青稞酒。
小伙子很自觉,喝下二两之后就此打住,笑着说:“刚才,胡东大哥来电,询问此行情况。”
我这才想起,很久没联系那小子了,于是问道:“他还好吧?”
张爽嘿嘿作笑,说胡大哥日子过得可滋润啦,不仅工资如雨后春笋节节拔高,而且还有漂亮女朋友服侍生活,让全公司员工都羡慕不已,真是神仙日子啊!
末了,小伙子满脸羡慕,喊一声群哥,你晓得不?胡大哥提拔为外装部主管啦,他和许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二人如今已是老板完全离不开的左臂右膀啦!
我始终神色恬淡,喝下一口略显寡淡的白酒,说东子是吃过苦的人,能有现在好境况,着实不易。
我接着说,小爽,结束这次川西行,你就别回纵横四海广告公司了,留在柳氏公司吧。
张爽稍作犹豫,嚅嚅嗫嗫一阵,意思是他很想留下,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广告公司老板,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放弃,继续做思想工作,告诉他,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某一个地方,我不会,胡东也不会,一段历程一段人生,况且,你得挣更多的钱,一个月几千块着实不少,可是家中需要更多钱。
张爽挠了很久的脑袋,终于点头答应。
我早已想好,将张爽留在销售三部,负责陆春梅出行安全。
那次狮子楼事件,一直是我的心病。
事实证明,我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后来张爽不仅多次维护了陆春梅的周全,而且还与徐佳终成眷属,在蓉安家,将父母和三个弟妹接到都市生活。此为后话。
一瓶青稞酒根本不够彝族少年塞牙缝,我们很快就结束了喝酒。
我带着张爽,找到朱师傅等几个司机以及野驴公司负责人,共商明日前往马尔康之行。
由于金川距离马尔康较近,不足百公里,导航时间也不过两小时,即便考虑天气、路况、卸货等客观因素,顶多午时就能离开马尔康,只是需要考虑的是,车队是否需要休整半日。
大伙所持意见不尽相同,各有各的理由,皆很客观。
最后我拍板,暂时不作休整,午后直接赶赴壤塘,夜宿独松乡。
回到住处,我打开手机百度地图,仔细查看。
也许,明日就将进入此行最为艰难的路段,祈祷一切平安。
那晚,我很久未入眠,也无心与女人煲电话粥。
可谓是,夜阑卧听风吹雪,心怀忧愁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