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奔逃
行出十几里之后，早已不见片雪。这边也是阴天，但并未下雪。
“上来。”他声音低沉，丢下一条绳索。
“本来应该是。”楚定江见她很感兴趣，便索性一次说清楚，“太子在殿上提议用草席做掩为凌将军争取最后一点尊严时，我便察觉不对，于是先找人替换了凌将军。然后又多派了些人手过去帮行刑官员，免得被劫法场。”
总之，大宋忠君爱国的战神一定要在众目睽睽之被处决，至于其他，楚定江在榨干凌子岳一切可利用的才能之前，不会让他轻易牺牲。
大宋一番文恬武嬉的景象，凌子岳委实是个异数。早年他也曾拜过师，参加过科举，虽然未中功名，却好歹也算是个读书人了，这番往事被翻出来更激发了文人的同情心。
这种事情，在凌子岳未被定刑之前他们也曾做过，但当时因对武人的偏见，情绪远远不及现在这般激愤。
凌子岳抿唇不语。
倒不是真的知道安久想说什么，只是猜准了从她嘴里恐怕说不出什么缠绵的话儿，还不如让他自己想象。
汴京那边，劫法场的风波早已经平息，菜市口的邢台上被鲜血浸染，昭示着所有人，那个被誉为战神的凌将军已经不在了。
安久到了长亭附近，远远便瞧见几个人还有几匹马，隋云珠他们轻功极佳，竟是比她更先一步到达。
“是啊，将军要振作！”李擎之附和道。
不知从哪里传来凌子岳被人陷害的言论，且俱说的有鼻子有眼，这些流言，仿佛一把火丢进了滚烫的油锅里，轰得燃烧起来。
茫茫雪中。他孑然一身，一袭黑色斗篷从头罩到脚。沉寂的气息融于雪中，仿佛一座矗立了千年的丰碑。如初见时一般。那些纷纷泱泱的雪仿佛被无形的东西阻隔，无法落到他身上。
凌子岳一个人活了，可是他的妻儿全都被赐了一盅毒酒，葬身牢狱。
“我想说，因为我觉得很有深度，有深情。”安久坚持道。
那日飞溅的热血，仿佛浇到所有人的脸上，烫得人疼痛难忍。
“凌将军。”安久拿着水囊走向凌子岳，边走边灌了一气，然后把剩下的塞给他。
冬季在忙乱中仿佛一晃而过，枝头刚刚冒出嫩绿，莫思归便收拾行囊，带上两只老虎开始了游医生涯。
他明白个中缠绵之意，亦了解了安久想表达的意思，但此话真的不怎么好听！所以说，意会果然是与安久最好的交流方式。
其他几个人纷纷看过来，心思各不相同。
安久不会轻功，在奔跑的动作虽然迅捷，但并不是踏波无痕的轻盈，乍看上去倒像是雪地里奔跑的狐狸。
“……”楚定江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放心吧，我一般死不了。”
李擎之正要再劝时，被隋云珠拉住。
几人翻身上马，冒雪顺着官道一路奔驰。
“在这里生存，最不可缺的便是意志力。”安久蹲坐到他身旁，点漆似的眼眸盯着他，“以你现在的状态，撑不过三个月。”
安久旁若无人的脱下外衣挂在枯树上，上身穿着一个类似“背心”的上衣，露出白皙的臂膀。
隋云珠点了火堆，把带的干粮架在火上烤，也算是吃了口热食。
圣上“恩典”，给留了全尸。
安久等人在二月中到了交趾，而此时，朝廷发下了逮捕凌子岳的密令。
她已经不像初时那样瘦弱，身姿矫健，一举一动果断利索，尽管并不壮硕，但不难看出隐藏的爆发力，以及她对肢体接近变态的控制力。
楚定江知她问的是法场之乱，却并未回答，只揽住她，如鬼魅悄无声息的在房梁游走，出了屋子，直奔往南郊。
场面骤然混乱。
脚下积蓄窸窣，楚定江抬手扯掉帽兜。
一个高大身躯裹着黑色斗篷，只露出长满青须的下巴。
安久握着伏龙弓站起来，一转身蓦然发现一股熟悉的习气，不禁抬头朝着屋梁上看去。
“皇子之争？”安久想不到还有哪个皇子。三皇子太小，应当不至于参与此事。太子……那副德行真的能干出点正事？
几人在密林里钻了近一个月，终于找到一小片空旷之处，见到久违的阳光。
安久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你的命还很长，至少比当今皇帝长，未必没有机会拿回兵权。”
楚定江无奈点点头。
“走吧。”隋云珠道。
上座的行刑官员大惊失色，倏然站起身，“看紧囚犯！”
两人稳稳落在荒郊，楚定江才道，“不过是皇子之争。”
外面大雪飞扬，几乎看不见路途。
安久踏雪奔了回来，直直撞到他胸口。安久没有看见，就在她将撞未撞的时候，他骤然撤去了护身罡气，大雪失去阻挡，纷纷落在他宽厚的肩上。
安久丛林生存经验还算丰富，不至于困死。
李擎之把一块饼子塞到凌子岳手里，见他神色郁郁，迟迟不吃，出言劝慰道，“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莫垮了身子才是。”
梅嫣然神色复杂的盯着安久白晃晃的手臂，恨不能拿了衣服把她裹起来，然而看了许久，终究没有任何动作。
安久揉了揉撞痛的脸颊，仰头却只能看见他的下巴，不由皱了皱眉。
这边闹的沸沸扬扬，而朝廷里又开始为另外两件事情担忧——辽军一得到凌子岳被斩首的消息，立即大举进攻！另外今冬除了凌子岳行刑那日下了场雪之外，降水甚少，恐怕会影响来年收成。
安久咋舌，真是看不出太子竟然有如此深的城府，“那囚车中真是凌将军？”
在交趾国附近，亦有大宋重兵驻扎，不过多密林、沼泽，想要在其间藏身不难。
想到这里，一滴冷汗从他发鬓边滑落，他招来旁边的亲信护卫，低声道，“带人上前抵抗，若见形势不妙，可将凌子岳就地正法！快去！”
凌子岳现在连恨的力气都没有。
岛上只剩下朱翩跹、盛长缨和楼小舞。
“凌子岳被掉包的事情迟早会暴露，所以你们与他一并往南逃到交趾国附近藏身，待我处理完这边事情，前去找你们。”楚定江从斗篷下扯出一个包袱塞进安久怀里。“去吧，凌将军在长亭附近，我已派人去通知隋云珠他们，会和之后。立即离开。”
“我已意会。”楚定江声音中略带笑意，“不必言之于口。”
安久隐隐听见背后人群爆发巨大吼声，其间夹杂着许多为凌子岳喊冤的声音。
凌子岳是要犯，若是惨死当场倒罢了，万一被人救走，他这颗人头恐怕不保！更可怕的是，若政敌弹劾他与反臣勾结，他的家族恐怕也……
百姓生怕被误伤，立刻开始逃窜。
“怎么回事？”安久压低声音问。
策马赶了两天一夜的路，几人才在一处破庙暂歇。
安久不假思索的伸手抓住，身子一轻，便被他轻易提了上去。
对于李擎之这种孤身隐在黑暗中的人来说，只要能光明正大的上战场杀敌，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然而，只有真正走到那一步，才会明白事情不是想象那么简单。
“好。”安久拎着包袱跑出去十几丈，忽然顿住脚步。
“是！”护卫领命带着十几人加入战局。
这个年，注定不平静。
“那我走了。”安久冲他展颜一笑，飞快蹿出十几丈。
“我回来是有话想说。”安久脸埋在他胸口，声音嗡嗡。
还是隋云珠略略能琢磨出凌子岳的心思，“将军从来都是在当今的秉性，亦清楚大宋是何样的朝廷，却依旧效忠，为的是家国，而非某人和某个朝廷，如今不幸蒙冤，遭遇不公，将军的护国的心便改了吗？”
“前些日，我看莫思归给楼明月写了一句话。”安久道。
她正欲退后两步，被楚定江抱住。
听到是莫思归所写，楚定江就有了一种更糟糕的预感。
楚定江含笑目送，周身罡气渐渐充盈，再次隔开大雪。
凌子岳接过来仰头饮了一口。
雪密密倾落，郊外的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二皇子暗中谋划救凌子岳，此事不知如何被太子得知。于是太子用一箭之计，引得二皇子派去的人方寸大乱，提早暴露。”楚定江道。
一时间，群情激愤，尤以那些士子为首，纷纷联名上表。
凌子岳点头，咬了一口饼，神色却未见丝毫好转。
于此同时，有十几个跃出人群冲向囚车，速度直逼箭簇。
身犹在，心已死！
她已经感觉不到楚定江的气息，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然而，凌子岳却在这暗无天日的丛林里越来越消沉。
隋云珠看着凌子岳瘦削侧脸，心中暗叹，尽管他攻上析津府的动作太过急促，却不能否认，整个大宋只有他能做得到，也许往后五十年也不会再有人能做到了。
而久未相见的凌子岳也在其中，厚实的衣物包裹着劲瘦的身躯，没有了在边关时那股利剑脱鞘般锐不可当的气势。
“生当复归来，死作长相思。”安久心里头有点小得意，“如何，是否很符合此情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