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改天换日
“卫新咏三翻两次夜入司空府,至天明才离去。”沈宣皱着眉,对左右幕僚道,“而不与宋羽望会面时,他有几次,被人撞见似与太子有联络……据说太子昨日去了周宝林陪嫁宅子里,足足坐了一天一夜,到今日晌午前才回东宫。你等可有什么看法?”
年苼薬头一个道:“无非就是改天换日。”
……众人本拟缓缓而谈,却不想他肆无忌惮的,开口就说了这么一句诛心之言,连沈宣、沈宙并沈藏锋都怔了片刻,才苦笑着道:“乐木先生还请详说。”
横竖,这厮都把话说开了。此时既然不绑了他进宫请罪,那还不如索性开门见山——如今时局诡谲,辰光珍贵,可没功夫跟这几位幕僚玩什么再三辞谢迫不得已方才受命那一套——此刻在书房里的也是沈家人信任的心腹。
年苼薬轻描淡写的道:“之前太子御前所献之策,就不像是太子的为人所能想到的。如今看来,很有可能也是出自卫新咏的手笔。此举看似让众人都放心,但实际上,无论沈家还是苏家,既为刘家之兵的统帅,即使能胜,又岂会大获全胜?最希望的,当然是惨胜。”
沈宣与沈宙对看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沈家跟刘家抢了百年军饷,如今乱世将至,军队乃是立业的根基。而且若有机会,没准两家也能有一番野望。
既然有机会削弱对方,如何肯放过?
这也是当初太师端木醒与司徒卫煜带头跪宫时,沈家、苏家后到的缘故了。燕州的辎重横竖拨不到西凉跟青州去,所以对于沈家苏家来说,任凭燕州在陆颢之的手里多些日子,让刘家压力更大损失更大点,这都是心照不宣的目的。
“燕州不可不收复,却不容易收复。”年苼薬道,“圣上担心刘家打着收复燕州的幌子行不臣之事——其实也不全是圣上杞人忧天,因为燕州距离帝都委实太近了!所以卫新咏所献之策,其实对于朝廷、对于除了刘家之外的五阀来说,确实是最合宜的。庶族将领压不住刘家那群骄兵悍将,刘家不出骄兵悍将不可能攻打得下燕州……就算现在他们派了精锐之师,这两次战报不也不容乐观?能镇住阀阅精锐私兵的只有阀阅子弟出身的将帅,这一计确实既能保证不让燕州之乱继续下去,也不给刘家坐大或谋逆的机会。
“假如圣上采纳了,太子献策有功;假如太子没采纳,如今太子也得了比圣上明智的评价不是吗?”年苼薬轻描淡写的道,“从献这一计起,卫新咏就做好了劝太子或者助太子夺位的打算了。而且其余五阀即使希望燕州之变能够拖累刘家,但刘家如今还守着北疆,真把他们逼急了,索性让出通往帝都的路径,到那时候乐子可就大了……这一计也等于是给各家一个台阶,圣上不允,但瞒天过海之事各家都被拖下了水,一起迎接圣上的怒火到底更安全些。不过这关宋家什么事?宋司空也不知道是早有预料还是当真凑巧,从开春就病到现在,前两日江南报了丧来,卫老夫人病故,他甚至难以下榻不能回去吊唁。司徒卫煜与百官商议之后夺情其与其长子宋在疆——但他不是到现在都没能起身?”
一名年长幕僚抚着长须,沉声道:“司空府如今只有宋司空并其长子宋在疆在,余人皆已回江南吊唁守丧。卫新咏既然前往司空府,所会见的必然是这两人中的一个。而他是夜访,掩人耳目,自不会是简单的探病。不过若与太子有关,怎会先寻上宋家?应该是刘家才对。”
沈宣看了眼角落里的上官十一,却见这个据说才华
横溢更在年苼薬之上的年轻谋士安静如处子的端坐着,眼帘低垂,却没有说话的意思。
他沉吟了一下,正要开口,却听另一名白面微髯的幕僚道:“当年宋家大小姐几成太子妃,却因意外破相而自请退婚。虽然名义上是拉车的马受了惊,事后宫中也颇为关照惋惜。但未久就选择了刘氏之女,是否宋大小姐破相一事不过是凑巧,顾皇后原本就有弃宋选刘之心?甚至宋大小姐的破相也与顾皇后有关?”
“纵然如此,宋大小姐如今已为苏家妇,闻说苏鱼舞待之甚好,这次卫老夫人过世,甚至亲自陪同她南下吊唁。”那年长幕僚却摇头,道,“前太子又不是什么良配,宋司空只此一女,没准心里也觉得退婚是件好事?即使宋司空遗憾这件婚事,改天换日是何等大事,没有可能为了一个嫁出门的女儿行这等险的。宋司空膝下可不是只有宋大小姐一个子嗣!”
年苼薬道:“还有一种可能:宋司空两年前上差时昏倒,一度请了季去病诊治。这两年来身体也是时好时坏,这次宋家之所以没被卷进去,不就因为宋司空从正月里就一直病着、到现在都没传出痊愈或明显好转的消息?江南堂这两代子嗣都单薄得很,宋在疆与宋在田就兄弟两个,宋在疆虽然精明,但年岁放在那里,还不够老辣。宋在田是阀阅子弟中出了名的厚道人,城府不深。是否宋司空担心局势拖延下去,若自己因病体无法视事,其二子难以应付越来越混乱的局面,所以希望快刀斩乱麻?”
“这倒是。”众人凝神片刻,都是微微颔首,“江南堂如今的子嗣确实太过单薄了,宋司空年轻时端惠公正当壮年,有端惠公为其坐镇。但如今端惠公已老,宋司空自己身体却一直不好,也难怪不放心。”
“如此说来,卫新咏夜访司空府,宋司空大约也是被牵扯进太子这方了。”年长幕僚道,“宋司空想用从龙之功为子孙换取些许福泽,而卫新咏自不必说,此人一身才华,怎甘心埋没?现下的问题却是改天换日之事!”
除了上官十一之外的幕僚都将目光投向沈宣——幕僚只负责分析与出主意,决断却是阀主来定的。
沈宣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胞弟沈宙与儿子沈藏锋,见两人都是一脸平静,略作沉吟,道:“还请孙先生从长说来。”
这就是让这姓孙的年长幕僚将各种决定之下的可能描述一下了。
孙姓幕僚心思细腻,最擅长分析,此刻得了吩咐,毫不迟疑的道:“圣上原不同意太子所奏,这次士族联手瞒天过海,非同小可!圣上若是忍了下去,容在下说句诛心之语——那么距离傀儡也不远了。再加上圣上素来警惕士族,所以这次圣上但凡知晓真相,必发雷霆大怒!届时,恐怕各家都很难下台!”
“到那时候,要么坐以待毙,要么迫不得已。”
孙姓幕僚道,“坐以待毙不可取,迫不得已自然是仓促行事。所以在下认为,既然燕州战事不顺,还是趁如今尚且有些辰光,来一番春风化雨的好。毕竟如今天下已乱,若中枢再生不测,恐怕于黎民更是雪上加霜!”
现下民变的烽火已经是四境皆起,魏祚已衰完全不是什么秘密了。要是再来个士族群起弑君或者圣上血洗名门的事儿,怕是乱象直接就会席卷天下。
天下大乱沈家早有预料,问题是之前就安排好了,借护送卫长嬴母子等人以大批进入中原的西凉军,如今还在西凉呢……
所以孙姓幕僚建议:“阀主不如暗作准备,少等几日,在下想,不日卫新咏或宋司
空自当前遣人前来商议大事。毕竟单凭宋司空与卫新咏,未必承担得起这等变天之举。”
又说,“时局纷乱,尚在西凉的三少夫人及四孙公子等人,还是尽早接回帝都的好。”
这一点沈宣也微微颔首:“锋儿,你回头问一问他们几时动身,若无紧要事就催促一下,非常时期,一切以安危为重。”
接回卫长嬴等人也意味着沈家的心腹精兵将赶到,到那时候无论是治是乱,沈家也有所依仗了。
说起来因为沈藏锋提前杀得狄人元气大伤而且分裂,如今西凉无战事,已是大大领先了刘家一步。即使乌古蒙从草原深处遁回,以秋狄这两年所受的折损,尤其他今年远遁而去时不得不丢弃的大批牛羊,没个十几年都休想恢复到原本的规模——如此西凉只要留少部分士卒拱卫就好。
如沈藏锋所期盼的那样,沈家由于远见之明,得以腾出大部分的实力与精力,来参与这一场乱世逐鹿!
——时势造英雄,这一场乱世之中,沈家既已抢先一步……沈宣等人,面色虽然平静,心中却都生出无尽野望……
……孙姓幕僚的估计很是准确,过了两日,卫新咏便亲自前来拜访。见着沈宣之后,也不掩饰,直截了当的提出圣上年迈昏庸,太子却年富力强而且贤明,为天下苍生计,应该请圣上退位颐养为太上皇,令太子登基为帝,亲自视政。
在见他之前,沈宣又接到苏秀葳与沈藏厉强攻燕州城失利的消息,也没了心情兜圈子,敷衍了两句,就婉转的表达了赞成之意。
这个答复是在卫新咏的意料之中,因此得到了答复,略寒暄一番,就告辞而去。
接下来几日,卫新咏挨个拜访了其余几家,都得了应诺。
这一晚,他又趁夜到司空府,与宋羽望回报。
宋羽望听完之后皱眉道:“为何没有卫煜?”卫煜是朝中资历极为深厚的老臣,虽然因为过于刚直不受圣上喜欢,人缘也一般,但威望与影响都不低。
更何况他还是凤州卫氏如今在朝中地位最高之人,于情于理都不该绕过他的。
卫新咏却道:“此人刚直之名满朝野,我等今日行此事有违臣伦,叫他知道了,难道让他去告密不成?也幸亏太师染病多日,朝政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加上其他各家心照不宣帮忙掩饰,否则他若察觉,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他不去禀告圣上,但会设法阻拦我等!”
“他应该还没糊涂到这地步。”宋羽望摇头,“此事若有他加入怕是会容易很多,毕竟是两朝老臣,如今又独立支撑朝中诸政。这等大事,不可能让百官都参与,事后,也需要有足够德高望重之人出来安抚群臣,这样的威望,如今朝中只有太师与卫煜最是合适。但太师久病,未必有这番精力。”
卫新咏淡然道:“司空若惋惜,可以亲自前去劝说。我却是不去的,这卫司徒喜君子而厌小人,又生就一双利眼。我弃知本堂入瑞羽堂,在他眼里已有了嫌贫爱富的嫌疑,后还帝都,斡旋各家,挣得薄名,在他看来亦是奸诈圆滑之辈,乃是十足十的小人。我却不想去碰这个钉子!”
宋羽望听出卫新咏定然在卫煜手里吃过亏,微微皱眉,随即道:“既然如此,那且先瞒着他也好。只是卫阀主那边,却是要告诉一声的。”
“这是自然。”卫新咏自嘲一笑,“凤州那边其实不必我禀告也已经知道了……而且卫司徒处,想来卫阀主心里有数。所以也无须我去忍辱负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