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乱
被派出去平乱的诸军,非但没有像朝廷以及诸州郡士族所预料的那样,迅速而有效的平定各地民变,反而节节败退!更有甚者,竟出现了将领约束不住部下,使得部下哗变、汇合民变之人一起攻占州郡、掠夺库房、奸乱烧杀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天下多为士族所掌,先前大魏定鼎,自高祖以下,高宗、太宗、宣宗三世励精图治,开魏室百年繁华。先人福泽,绵延至于数十年前,方因先帝怠政才露出明显颓势。”将又一封告急文书丢回案上——文书的内容是最近派去薄州平乱的军队被暴民围困,连吃败仗之下竟已出现军粮短缺、军心摇动的情况,好在这支军队的首将杀伐果断,察觉有人于军中散播随同起事的谣言后,连杀数十人,枭首示众,暂时镇住了全军。不过外有暴民、内乏粮草,这位首将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是以写了数十血书,缚于箭上,射出重围,果然有几封被快马送回帝都,呈于朝上。
沈藏锋却摇头,“这百年来,大魏边疆虽然时燃战火,边军对于上阵并不陌生。然而国境之内,久无刀兵。燕州军由于守着辎重的缘故还能跟枕戈待旦沾点边,至于说御林军以及各处府军之类,那都是闲得太久了。士卒缺乏烽火锤炼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军中空饷委实过于严重……名义上满营的军队,实际上不过十之五六,这中间还不算他们临时招募过去敷衍盘查的闲汉,军营空旷至此,又谈什么操练……总而言之,魏军如今,战力实则比庶民强不了多少。”
“但庶民群情激愤,可以说是军心可用。这些士卒却不然,他们起初受了朝中诸公的影响,以为就如寻常时候欺压乡邻一般,欣然出京。然而交锋之后既知厉害,却又立刻弱了胆气!”沈藏锋面色沉沉,道,“譬如写这封文书求援的首将,他从赶到薄州到被围困、再到发出此件求助,中间不过几日光景,军中如何就没了粮草?可见他们以为一到当地就能取胜,或者他们认为这次平乱不过是似他们平常横行乡里时欺凌过的一些人一样,总之不曾警醒,怕是粮草根本就没带够,故遭此劫!”
他叹了口气,“信到帝都再派人救,恐怕已是迟了!”
此刻书房并无外人,除了沈藏锋,只有沈宣、沈宙兄弟两个,均是神情凝重。
听罢沈藏锋的话,沈宣抚须颔首,道:“这一支军队于大局无碍,救与不救都没什么。锋儿所言天下局势,却是……”
“空饷误国啊!”沈家以武传家,又担着镇守西凉、抵御狄人入侵的重任,作为本宗之人,沈宙对于军中吃空饷之事自然非常的清楚。实际上由于大魏承平日久,除了需要经常与戎狄交锋的边军之外,大魏腹地的军队战力都不怎么样……这还是比较好听的说法,真相是这些军队反正也没什么上阵的机会,上司空饷吃得放心、底下士卒散漫军纪已成习惯……
长此下来,说是军队,许多营中其实与无赖、痞子仿佛了。
要他们去平乱,哪里那么容易?
只是无论是圣上,还是朝中诸官,包括未曾出仕却在桑梓之中拥有极大威望的诸人,食必精衣必精,眼中所观所见,皆是一派花团锦簇。高高在上惯了,对于除了边军之外的军队糜烂,虽然有所耳闻,却也没想到他们如此不堪。
是以轻描淡写的下达了命令——这种命令又影响到了士卒——只是平定一些吃不饱饭起来造反的暴民而已,又不是上边疆去跟戎、狄拼命。
结果这一平乱,反而让整个大魏乱上加乱!
“燕州陆颢之已成气候,幽州曹建林、许宗文等人亦至今不曾伏诛,更遑论其余地方了!”沈宣皱着眉道,“如今已是星星之火,即
将燎原之局……我所虑者,却是东胡!”
说起来沈家虽然负责镇守的是西凉,但对东胡却也是了如指掌、熟悉万分。这是有缘故的,因为沈家、刘家长年在朝上争夺朝廷的军饷。两家各有一地需要镇守,向来逢着这种事情都是锱铢必较。为了打压对手,对对方所发生的一切自然要成竹在胸,如此才好寻找机会大做文章。
如今也不例外——东胡由于后方的幽燕两州出了大乱子的缘故,即使刘家被迫拿出自己的库藏来稳定军心,情势却也已是岌岌可危,甚至已经出现丢失城镇的情况了!
刘家也不是傻子,以一己之力养活整支边军,就算刘家几百年积蓄下来的库房撑得住,这么养上几年也非伤筋动骨不可!
沈藏锋早在大魏还算太平时就看出魏祚已衰,刘家到此时若还不醒悟又如何名列海内六阀?沈藏锋为了保留实力应付天下大乱,刘家岂能不留一手?
在这种情况下,刘家根本不可能拿出全部库藏养边军——此刻刘家就开始丢失城镇了,接下来他们会丢得更多!
估计到时候除了刘家祖堂所在、以及几处防止被戎人灭族的退路会被刘家死守外,其余的地方都会被刘家放弃。以集结优势兵力——主要是刘家的私兵以及边军中最精锐的部分,守住他们的底线——这样一旦让开了通往大魏富饶腹心的道路,戎人是留在东胡跟刘家拼命还是长驱直入大魏腹地掠夺中原的大好河山,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北戎与秋狄都是非常苦寒的地方,无法耕种,戎人狄人也不会耕种。
他们年年犯边,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跟魏人有仇。无非一来放牧不足供给部族时,想打一打秋风;二来,嫉妒大魏繁华富庶。
戎人又不傻,刘家私兵与边军中的精锐,那都是几乎年年跟他们拼杀、真正血与火里淬炼出来的悍勇之士。而大魏内部的军队,白养了近百年,即使戎人不知道大魏除了边军之外已经完全不堪一击,但一支从未上过战场的军队与一支沙场的百战之师,非交战不可,蠢材都知道选择谁作为敌人!
而且戎人侵略大魏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掠夺财帛人口!
东胡那地方,即使是刘家的桑梓地,又哪里是帝都的繁华比得上的?
刘家只要一让出路来,戎人最多留下一部人马防止刘家跟大魏朝廷前后夹击,跟着必定倾尽全力挥师南下,直取大魏腹地——东胡让出路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幽、燕二州,这两州,如今燕州秦家带头闹出来的民变已经被扑灭……或者说秦护等人已经在去年九月,三年前赴边建功的诸家子弟回来时,就被护送刘季照等人还都叙功的刘家私兵剿灭。
但私兵却没抓到陆颢之就因为刘季照等人面圣的日子将近而离开了燕州。
于是朝中众臣还没来得及庆幸燕州可安,又接到急报道是陆颢之在秦护一伙伏诛时竟侥幸逃脱,并笼络旧部,策反了燕州军中八成以上燕州本地的将官士卒,仗着对燕州防务熟悉,趁夜杀了庶民出身、却不肯随同起事的燕州刺史、把州城都占了!
燕州大行台张乐岁若非被刘敬强行带回帝都弹劾,必定也是难逃一死!
得知这个消息,圣上与朝中诸公都急令刘家私兵偕同御林军前往平乱、夺回州城!然而燕州因为地势紧要,是以城坚壕深,远非寻常城池能比。更不要说城中长年堆积着本该供应四周州郡的粮草,可谓是辎重如山,陆颢之手握重兵、粮草无数,守起城来可谓是得心应手。
被寄予厚望的刘家私兵确实悍勇,几次撇下中看不中用的御林军杀上城头,奈何都因为人少有去无回……他们本就只为了护送刘季照
等人回京而已,以圣上的疑心,刘家哪儿敢多派人?不过为了防范沿途盗匪,满打满算也才数百人。
反观陆颢之,他麾下的燕州军从前号称二十万,扣除空饷,实际数目总有十万上下。再扣掉那些不愿随他起事、被他清洗的人,实际上的下属,怎么也该有几万吧?论到其中精锐,三千能战之士总归挑得出来的!陆颢之可不是靠家世上位,乃是靠才干从布衣爬上去的!
几百对几万,燕州军虽然不如边军那么精锐,刘家私兵纵然能够以以当十也最多只能料理掉几千而已……
几次下来,刘家私兵损失惨重,其直接上司威远侯刘思竞心疼得死去活来,一边传令让他们缓攻城,一边八百里加急泣奏陛前,连说自己这部私兵只擅长与戎人在草原上拼杀,完全不擅长攻城,又说他们鏖战疲惫……总而言之就是想增兵。
在增兵以及攻城器械运到之前,他可不想再让自家养出来的士卒去平白送死了!
本来这也是应该的,几万熟悉燕州地势的燕州军,在一个镇守燕州几十年的将领指挥下,还坐拥如山粮草,就靠几百精锐私兵跟几万看着威武雄壮实则上了阵毫无用处的御林军就妄想攻下……这也太可笑了。
问题是圣上却不同意刘家来攻下燕州。
原因很简单,燕州多粮草,这一点谁都知道。这批粮草对刘家尤其的重要。
对于圣上来说,燕州军能反,刘家难道不能反?
不过这一次圣上不允也不能全怪圣上,此刻书房里的沈氏三人都知道,若非御林军在攻打燕州时表现得太过不堪,几万人竟还不如刘家几百私兵显眼,以至于御林军上下自觉颜面无光之际,却对刘家私兵深为嫉恨。
所以他们无功而返之后,上下一致的在圣驾跟前将刘家私兵夸奖得天花乱坠,俨然几百人只要尽了力就必然能把燕州拿下……
圣上听着听着,就不放心了。
其实真相朝中诸公都知道,然而这些御林军,哪怕寻常士卒都是士族远支子弟。他们的态度,又岂只是年轻人的嫉妒?
沈宣长叹:“燕州粮草本拟供东胡、幽州及燕州自己用十年储藏的,如此重镇又有如此之多的辎重,岂可因一时之疑放任其沦落叛军之手?圣上年岁老迈,竟听信小儿辈之言,行此错着!怎不是魏祚已衰!刘家纵然有不臣之心,然而夺回燕州的心思却决计不会有假的,圣上若不放心,海内六阀,难道还怕寻不着一个人能牵制得了刘家?如今不让威远侯增兵破城,放眼北地,还有谁能攻破城坚粮足、还是陆颢之亲自镇守的燕州城?假以时日,恐怕燕州左近都要起不该起的心思了!”
不过这话沈宣也就在书房里说说,圣上年纪大了,因为这几个月以来天下大乱的缘故,脾气越发不好。就连素来宠爱的妙婕妤、钟小仪等年少美貌的妃嫔也是动辄得咎,宦官宫人时有被活活打死出气的……横竖沈家早就预备好了魏亡之后的打算,如今圣上自己不争气,其他士族都没出来阻拦,沈家也懒得触这个霉头。
“锋儿在西凉这三年争气得紧,竟连秋狄大单于都斩了,更使得秋狄分裂,乌古蒙与阿依塔胡各自称大单于,互相争斗……”沈宣眯起眼,看了眼英气勃勃、神情越发沉稳的儿子,心下暗忖,“只是我沈家在本朝本就已经声势赫赫,若大魏还当盛世,恐怕难逃一个功高震主的猜疑。如今天下乱了正好!我儿既扬了名,我沈氏也可不必惧怕魏室藏弓烹犬!”
……只是沈家不打算趟这混水,欣然选择袖手旁观。却不代表士族皆是这样的心思,次日一早,宫中便传出消息,太师与司徒携百官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