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1章 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三战李德诚(四)
郭廷谓本已心惊,闻言心头一安,连连点头:“定是如此!还有这批百战军,人皆着甲数层,定也是集中了全军大批甲胄,如此说来,山前的百战军,已是脆弱不堪。”
而没有受到弩矢照顾的吴军,面对的自然是唐军的盾抢阵。顺山坡往下杀敌,讲究的是携势冲杀,与骑兵冲阵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若是携带的盾牌过多,挡在身前,难免极大妨碍行动,而若是持盾慢行,冲势就要弱上不小。
甚至切断吴军军阵,将难啃的骨头包围在中间,步步蚕食之。
望见唐军军阵的变化,刘信与郭廷谓同时色变,前者双手紧紧抓住木栏,后者则已惊呼出声:“弩,全都是弩!唐贼……唐贼竟然携带劲弩千百?!”
后面的吴军连忙反击,冲上前来,而这时,横刀手并不恋战,反而后退一步,而长枪手、钩镰手再度突进,兵刃狠狠刺出,戳进冲上来的吴军将士身体,低着他们后退。
如是再三,两者短兵相接。
“慌甚么!”刘信掩下心中震惊,瞥了郭廷谓一眼,语气冷淡,“百战军素受李从璟亲近,有千百张弩也非是不能理解。然则这千百张弩既然到了这里,就说明山前主阵中,百战军再无劲弩可供依仗,稍后我伏兵杀出,他岂能抵挡得住?”
真正的精锐之师,到了沙场上,就是巨大的杀人机器,冷血、无情、残酷、无人能挡。
弩不比弓,前者更金贵一些,制造起来也不容易。
随着唐军军阵中那一声声大吼,数百支弩矢与山坡平行,悠忽射出,直奔吴军将士。
若是军阵反击不利,军阵中的都头、指挥使,就会率精锐、亲兵杀出,强行扼制吴军的进攻势头。若是都头、指挥使战死,而未能将对方杀败,左右军阵,就会分出骁勇之士,给予支援。
涂山上没有大片平地,吴军的退路只有军营。
近身阵战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真正的精锐,除却敢战之外,还要能战,还要会战。
先前,百战军持弩者,将吴军军阵打残时,杀伤殊多,便是有些许盾牌,吴军最后也不敢正对百战军劲弩兵锋,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百战军劲弩面前,已经没有吴军——后面的吴军,都慌忙奔向两边。
赵弘殷跟在盾牌手后面向前进,脚下一滑,差些摔倒,原来是踩到了一截肠子,看到鲜血中的肠子里挤出来的黄白之物,他忍住恶心,横刀刺下,将那还未咽气的吴军刺死。
终于,战场上的喊杀声骤然一震,在战鼓的命令下,百战军全军疯狂拼杀,如潮而进,吴军未闻军令,却不得不败退而回。
吴军原是携势冲下,本想势如破竹,将唐军杀退,逼得对方转身逃跑,然后追着他们杀向山下,在他们背后收割他们的生命。却不曾想,战事远不是他们预料的那样,战况大相径庭,现在反而是他们在被挡住攻势后,又被杀得步步后退。
横刀手复又向前,持刀斩杀面前的吴军。
战阵精妙,精妙无穷。
吴军冲下来撞阵,盾牌当然不是拖在地上,此时他们撞阵过后,百战军将士看准时机,盾牌后伸出钩镰,刺进吴军盾牌底部,而后勾住吴军脚跟回拉,只听见一声声惨叫,失去脚的吴军持盾手,立即就栽倒下去。
长枪、钩镰长,收回兵刃再出击的时候,很有大片空档时期,而这往往是对手反击、近身的时候。长兵一旦被短兵近身,就完全没了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还会被一寸短一寸险的短兵,欺身杀死。
前排将士倒下、滚落,露出后排的将士,紧接着,后排将士也在惨叫声中倒下、滚落,露出更后排的将士。这些吴军,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排接一排被放倒。
郭廷谓见刘信如此有把握,纵然心头隐隐觉得好似还有哪些地方不对,此时也凭空生出几多信心来。
吴军携带的盾牌不多,所以给了百战军劲弩发挥的余地,但到底也有,撞上百战军枪盾阵时,吴军都是以冲势,将盾牌用身体狠狠撞在百战军大盾上。俯冲的优势立即显现出来,百战军的盾牌阵立即往后顿挫。
他们栽倒,盾牌自然就稳不住,百战军训练有素,自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持盾手顶着盾牌前进,将歪斜的吴军盾阵撞开,与此同时,钩镰在下、长枪在上,接连刺向吴军将士。
吴军长枪兵叫着冲杀出来,持盾者又挺身而进,仗着自身力气大,用盾牌挡住吴军长兵,低着对方不断后退。而后,己方长枪、钩镰复又杀出。
“这就是了。”刘信淡然道,看起来从容不迫,“唐贼猛攻我营,乃是倾力为之,只要我等能稳住营垒,稍后一旦我伏兵杀出,冲进山前唐贼阵中,此战也就定了!”
寻常甲胄,能防远距离弓箭,能防横刀砍劈,但绝对防不住长枪突刺。扑哧扑哧的声响中,长枪猛地戳进吴军将士身体,又猛地抽出,带出一大片鲜血,若是长枪上有倒刺,除却能带出血肉外,还能将对方的肠子都勾出来。
吴军步步败退,百战军步步推进。战事越是往后,百战军前进的便越快。
距离太近了,角弓弩、臂张弩的威力又太大,在惊心动魄的声音中,弩矢飞速射进吴军将士的身体,噗嗤的声响微小、急促,不绝于耳,身中弩矢的吴军将士,接连应声而倒,从山坡上摔下去。
“开盾!杀上去!”赵弘殷后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军阵,在持弩将士分向两翼之后,后面的军阵将士,立即快速冲上前,如同身连头、腿连身、脚跟腿,原本薄弱许多的小阵,立即前后连接在一起。以队、都为单位的军阵,彼此连接充实,立即变向以几百人为单位。看准时机,赵弘殷立即大吼一声。
山坡上的将士,一旦没有了俯冲之势,本身就会命门大开、破绽百出。山坡下的将士,只需要矮身去攻击他们的下盘,他们就有大麻烦,更何况此时百战军还有大盾护身,战法又这样有条不紊、锋利无比,吴军如何施展得开、抵挡得住?
吴军将士从营中杀将出来后,军营中的强弩逐渐停止进攻,因为弩矢的轨迹是直线,在前者奔至唐军面前时,为避免伤及同袍,他们必须这样做。至于木、石等物,本就不多,此时消耗殆尽,即便还有富余,也不能继续扔下山坡。
最终,战场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近身肉搏。
能战,是指装备精良;会战,是指精于战阵搏杀之道。
再看向山坡上的战事时,郭廷谓倒吸一口凉气。
甚么是精锐,精锐与非精锐,到底有多大差别?
眼看军阵已经前进数步,赵弘殷的双目悠然一凛。
一个吴军身手敏捷,见唐军横刀手冲出,率先一刀砍在唐军身上,然而不等他露出喜悦之色,唐军横刀就刺进了他的身体,这名吴军口吐鲜血,双手握住对方横刀,眼神落在方才自己落刀的地方,彼处并无鲜血涌出,甲胄上仅有一道痕迹,他不甘、茫然,最终无力的死去。
从这个角度上说,精锐作为一个衡量标准,它没有上限。因为精益求精的路上,可供改进的细节永远改进不完,这是一条没有止境的道路。天下之大,没有最精锐的军队,只有更精锐的军队。
这样的军阵,看起来就如一只只展翅的雄鹰。
到得这时,小部分角弓弩仍旧持弩在手,多数弩手则收了弩具,抽出横刀,欺身沿着山坡奔上。吴军见百战军收了弩,连忙出来迎战,被军阵中的角弓弩又射杀许多后,连忙回避。
得他号令,大盾侧开,长枪、钩镰快冲两步,将锋刃狠狠刺进吴军将士身躯,而后,长枪手、钩镰手身后的横刀手,快速冲上前,将面前的吴军斩杀。
持盾的将士,都是虎背熊腰的勇猛之士,如若不然,在对方携势下撞时,根本稳不住阵脚,同理,吴军持盾者,和大盾后本要最先杀进来的军士,也必定是勇士。
如是观之,只要多撞几次,百战军的盾阵非得支离破碎不可,而后吴军就能趁势杀入。
唐军军阵变化的很快,在持弩甲士从后阵奔向小阵两翼时,小阵前部的将士,也都停下脚步,大盾在前,铜墙铁壁,长枪从盾牌缝隙中伸出来,直戳向前,状如刺猬,将军阵护得密不透风。
但百战军早有防备,持盾者将盾牌撑在地上,上身用肩膀死死抵住盾身,下身用脚跟抵住盾底,后脚则与身后甲士相互抵住,如此延伸,将士们最大限度分担吴军冲撞的压力。
因为百战军早有准备,在吴军杀将出来时,变阵迅速,稳住了阵脚,反击得当,钩镰、长枪、大盾相互配合,很快就杀进了吴军阵中,吴军当中的猛士,首当其冲被杀伤许多。
吴军将士杀向唐军时,唐军军阵的变化并未及时引起他们的警觉,等唐军变阵完成,吴军中的将校们,意识到不对时,他们距离唐军已经太近,此时除却顺势杀下,并无选择——若是转身回奔,且不说军令军法不容,无疑也是给唐军屠杀的机会。
赵弘殷将眼前的顽敌杀倒,正好站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他左右观望了一眼。作为将领,他必须时时密切注意战场局势。
不是杀过人的将士,都叫精锐,不是经历过战火的军队,都叫精锐。
这样的军队,本就不需多,也无法多。若能得十万之众,在冷兵器时代,便足以横扫天下。
左右的军阵,虽然也有被吴军撞破盾阵,杀入阵中的,毕竟不多,大势上百战军仍是处在攻势如潮的阶段。且那突破盾阵,杀入百战军阵中的,不多久就会受到百战军反扑。
本是呈方阵杀下来的吴军军阵,随着一排排将士倒下,军阵出现许多凹陷的缺口,如同一排牙齿,每间隔一颗就少掉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