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名将风采今胜昔，谁在马上称豪杰（六）
只是这泪太辛酸太无奈，也太无力太无用。
西川军的战败，不是败在将士不够骁勇善战，而是败在军备的差距上。
君子都、百战军，乃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其中每个将士，都是大唐最英勇善战、最忠勇可嘉的大好儿郎，若是他们死在异国他乡，李从璟不会有太多怨言，但如今，他们却命丧帝国藩镇的反叛中。
……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具讽刺含义的词：邯郸学步。
孟知祥并不知道“武装到牙齿”这个概念，当然，当世也不可能有军队真正武装到牙齿，但若是用此来突出禁军军备的优良，则深得其韵。
前日才进的山，今日又出了山，这两日的遭遇，让孟知祥疲于应对而又应接不暇。然而他也知道，事实比这座大山还要有分量，纵然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却容不得他不接受。
亲眼看到朝廷王师的攻势，他忽然理解了，为何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会半月不能攻破只有百战军驻守，且城池残破的玄武城。
“军师的回信到了没有？”李从璟脚步没动，凝视着灯火下狼狈不堪的战场出声问道。
孟松柏见李从璟没有去歇息的意思，还以为他在担心梓州战事，便劝道：“西川贼军大败而退，东川没了外援，且不论李绍斌还有无战心，东川兵将也不会再有顽抗意志，军师那边拿下梓州只是旬日之事，大帅不必太过挂怀。”
孟知祥不能忘记，汉州守将看到他败军而回时，眼中浓烈的错愕与不可置信，还有那一丝清晰可见的，让他倍觉屈辱的质疑。
百战军在清扫过东、南、北面的残敌后，以不可思议的意志，聚集起勇力，加入到西面战场，向连日来压着他们打的西川军发起冲击。
当夜，孟知祥逃到汉州城。当其时，他身旁的兵将已经不过千余人。
李从璟的意思很明确：一鼓作气，将孟知祥赶回益州。
满头大汗的孟知祥，举目茫然四顾，在冰冷的群山中显得既狼狈又悲凉。
而对方气势如虹。
回头望了一眼峰峦叠嶂的龙门山，乱军中的孟知祥悲上心头。他知道，这座大山自此时起，不再属于他了。这座西川的门户屏障，终究还是易了手。
玄武城外，横尸枕地，百战军将士正在清扫战场。
即便在战场上对战万军时也不畏惧的悍将，在兵败被追杀时，也不能不恐惧，因为那会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感。
在李仁罕捶胸懊恼的时候，郭威带领的精骑转了个大弯，再度杀了回来，他们分作数股，或冲进西川散兵群中，来回穿梭，梳子一般，将西川散兵梳理得干干净净，或不断袭扰西川军阵，弩箭齐发，让西川将士苦不堪言。
在史彦超、石重贵前后杀向赵廷隐的将旗时，郭威也迎来了李仁罕的挑战，两人各率部曲交战数合，谁也没能奈何谁。郭威并不恋战，也无意硬要与李仁罕分出胜负，或是将其阵斩，他仗着己方精骑优势，杀透李仁罕军阵，破阵而去。
心痛如绞、五味杂陈的孟知祥，自然知道那种情况下返身杀向追兵，命运会如何。奔出没多远，他甚至好像听到了赵廷隐临死的惨呼。彼时，老辣沉稳如孟知祥，也落下了泪来。
唯有敌人的鲜血，才是对逝去英灵的最好慰藉。
这一日，龙门山将在血火中迎来黎明。
他是在午前赶到玄武城外的，他与李从璟面对面的交手，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采用了最合适的战法，收缩阵型，聚拢散兵，想要蓄力再战，他有最忠诚敢战的部曲，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将身先士卒、殊死反击，他本以为他已经握住了足够的筹码，就算不能一战而胜，也能将李从璟拖在玄武城，将对方耗死在这里。
以一地战一国？
李从璟笑了笑，“梓州有军师和李绍城主持战局，足够吃下李绍斌了。”
当年李从璟在幽州，以卢龙一地之力对战契丹一国之力，不就赢了么？
……
回想起今日之败，孟知祥直觉若梦。
然而眼前的形势，让有所醒悟的孟知祥，没有时间反思问题，纠正过错。
自荆南一役，林英被贬为走卒，李从璟几乎没有再提起过他，孟松柏之前还以为李从璟已经将他遗忘，如今听到李从璟说要去看望林英，孟松柏既为林英感到高兴，也为李从璟的重情而感动。
“夜深了，大帅还请安歇。”孟松柏上前来提醒道。
眼前，在此番恶战中幸存的百战军将士，个个都挺直了腰板，在城头尽忠职守。
李从璟点点头，长吐了口气。
“大帅，快走罢，贼兵要追上来了！”李仁罕急切的催促回望龙门山、回望赵廷隐决然背影的孟知祥，拉着他就走。
胜利与夜幕同步走来。
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李从璟在下令让君子都、百战军身陷险境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那是谋求战争胜利的需要。但这并不意味着，李从璟就不痛心。
战斗持续到天黑。
然而不等孟知祥松一口气，后军惊恐高呼，朝廷王师杀到。
“军报是天黑后发出，算算时间，还要一个时辰左右才能有回信。”孟松柏答道。
赵廷隐一刀刺在孟知祥的马屁股上，吼叫着让孟知祥快走，而他自己则返身杀向追兵。
望着汉州守将仓惶的脸色、李仁罕欲言又止的神态，孟知祥就知道，汉州城已经不能护得他的周全。
是的，无论旁人怎么认为，孟知祥之所以认为蜀中能战胜朝廷，就是因为有李从璟的“前车之鉴”。
孟知祥黯然神伤，转身背离龙门山而去。
百战军的再度发力，成为压倒西川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这样的灯火中，李从璟看到王师如同潮水，尾随溃败的西川兵将，一路向西卷杀过去。
君子都都指挥使林雄，重伤。
“是。”孟松柏闻言心头一动，赶紧跟上。
战争，尤其是正面战争，在奇谋、战略没有差距的情况下，比拼的就是国力。
踩着与夜幕同样的步调，王师击溃了西川军阵。
精良战甲的装备比例，威力巨大劲弩的数量，骑兵的数量与配置，战马品种的优良性，甚至是每名骑兵携带的弩具，步卒随身小型弩的装备比例，盾牌、短刃等等军备的装备率，都甩了西川军几条街。
那一刻他也明白了，为何王晖、李肇有两万大军，却守不住地势险要的剑州城。他甚至很能理解李绍斌，理解李绍斌为何不愿固守阆州，而是在朝廷王师赶到之前，便撤离阆州直接回到梓州固守待援。
君子都在龙门山战损大半，李从璟从未说过半句跟“可惜”相关的话，但他果真不为之心痛？
奋战在前线的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在追杀开始时，便接到李从璟传来的军令：务令贼寇血，染红龙门山！
横穿龙门山的四十里山道，今夜将不再有黑暗，只有血火。
距离他淇门建军，如今已过去八年了，南方仍是诸侯割据之局，李从璟不由得问自己：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平定，这战争何时才能画上句号？还是说，战争注定将永无休止？
自淇门开始，君子都随其南征北战，作为他的亲军，与他一同经历过无数生死险境。别的姑且不言，当年荆南一役，若非君子都，李从璟就要陷在江陵城中。
不仅如此，万余将士的百战军，经玄武城血战，也是伤亡过半。
又是赵廷隐，主动留下来断后。
高居城楼的李从璟，望见夜幕自远处的山峦上行来。
西川军蚁群般向西溃散。
但事实并非如此。
孟知祥开始仓惶逃窜。
听懂李从璟话里的意思，孟松柏好奇道：“大帅不打算回梓州，不打算去见见李绍斌了？”
虽说西川军总人数占据优势，但这却并没有什么用，在精骑的袭扰、牵制下，无法形成合力。
无论如何，这仗赢了。这也就意味着，蜀中之役最艰难的部分已经渡过，往后便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孟知祥不肯，这不是他在使用权术故作姿态，而是赵廷隐的确是他左膀右臂，他不忍也不能弃之。然而形势紧急，彼时孟知祥自身尚且难保，还有什么余力、资格去保全他人？
天未亮，王师精骑追赶而至。
随后，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再接李从璟军令：杀出龙门山，向西三十里，进逼汉州城！
但两军交战，不到两个时辰，孟知祥便知道他错了。
大半日鏖战，西川兵将纵然再悍不畏死，他孟知祥纵然再得全军效力，也不能改变被禁军击溃的事实。
尤其是这种硬碰硬的正面交战，最能直接体现军备差距对战争胜负的左右。
因为士无斗志。
在史彦超夺下赵廷隐的将旗后，王师步军再度呈现出高歌猛进之态，高行周更是亲手将张知业斩杀于阵中，西川军的逆击之势，自此化为乌有。
逃离战场时，是赵廷隐牵着他的马走的。当时孟知祥还想稳住阵脚，以让更多的西川兵将能够逃脱，但是赵廷隐告诉他，张知业已经战死，大军稳不住了。
向西，二十里之外，龙门山中，有超过两千具君子都勇士的尸首。他们在等着同袍们杀过来，他们要亲眼目睹同袍们反守为攻，将西川贼军的尸体塞满山道。
大战落幕，主导这一切的李从璟，此时并没有多少欣喜。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人，在面对一地部曲尸首，而战争还未完全休止的时候，都不会有太多欣喜。
前君子都都指挥使林英，生死未卜。
朝廷王师战力的突出，不仅是以上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军备。
好在赵廷隐伐木为薪，分给诸将士点燃，这才稍稍缓解了黑暗。
如果李从璟在这里，就会告诉孟知祥，这是“综合国力”的差距。
逃进龙门山时，天色已经漆黑。大军溃逃，火把寥寥无几，将士们几乎是两眼一抹黑，故而自相冲撞、践踏者多不胜数，喊叫声、悲呼声此起彼伏，在黑暗的山林中如同鬼哭狼嚎，倍显可怖。
咬咬牙，孟知祥仿佛听到自己心在滴血的声音，他没想到他也有如丧家之犬的一天，被人在自己地盘上驱赶如牛羊。然而形势逼人，孟知祥却不能不无奈离开官衙，在慌忙中再度骑上马，带着一帮残兵败将，离开汉州城，埋头急急往成都奔逃。
若朝廷王师仅是士卒精悍，六科技艺娴熟，军阵战法有序，将校敢战敢死，军士士气高昂，孟知祥自信西川精兵并不会输给王师多少，临战之时，有他亲自坐镇，多得是寻觅战机，战而胜之的机会。
在那一瞬间，孟知祥忽然觉得，自己跟一头蠢驴并无太大差别。
但是现在，孟知祥突然发现，他似乎忽略了这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些东西。
孟知祥以前以为，依仗蜀地山川之险，三万精锐之士的悍勇敢战、齐心协力，以及当年郭崇韬伐蜀时留下的军备、弩具，蜀中有很大把握战胜远道而来的朝廷王师。
而如今，龙门山一战，君子都折损大半，玄武城一役，君子都再损大半，如今算上伤员，存活者几乎十不余一。
这口恶气，李从璟该向谁出？这份损失，李从璟该向谁讨？
骑兵的优势，让郭威所部占尽了主动，西川军马军无法压倒郭威所部，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己方侧翼来回奔驰，却无可奈何。
然而更屈辱的还在后面。
“一座注定马上被攻克的城池，一个注定行将灭亡的人，有什么好见的？”李从璟淡淡说了一句，转身走下城楼，“去看看林英。”
孟知祥听到的马蹄声，让他心跳骤然加快。哪怕不能瞧见自己，孟知祥也能清楚知道自己脸上的惊慌。久历戎马，孟知祥岂能不知自身处境？无论是谁，在乱军中被追杀，都会死。
换言之，西川军的失败，是西川物力与帝国物力的差距造成的。
只是，希望林英能够挺过去，不要死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
残破不堪的玄武县城头，燃起照亮山川大地与万千人心的火把。这一夜，玄武城的灯火，前所未有的明亮与耀眼。它照亮了两川，照亮了整个蜀中的夜空。
已近子时，玄武城城楼，李从璟依然站立在阁楼，身形没有半分挪动。城楼中亮起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城墙、垛口。
他放眼四望，旷野一片沉静，今夜月暗星隐，远处一团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