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十一）
宫里传来的信说，此番李嗣源指定迎娶安重诲之女的皇子，是赵王。
安重诲自忖，若他能得赵王信任，便能权势不衰。君不见，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换君不弱宠，便得先交来日之君。
他想做人的道理也是一样。
此物，便是信任。
他说话的时候，一些木棚里有锣声响起，流民们蜂拥而至，却是木棚开始施粥了。李从璟回头向孟松柏示意，孟松柏当即下马跑去一座粥棚，察看粥米的质量、分量。
林英策马跟上来，闻言大声道：“四年前卫城、淇门一战，可是末将跟随殿下的首战，嗬，殿下当年凭此一战成名，遂得以淇门建军，说起来，这两处故地也是殿下的福地啊！”
他觉着很好。时来运转，势运到头来，真是想挡都挡不住。
抑制兼并、轻徭薄赋、打压骄兵悍将、削减藩镇大权，哪一件事不是要打破一方固有之秩序？
然则旧秩序不被打破，新秩序便无从建立。
大河就在不远处，浪涛声隐约可闻，王朴手指大河方向，对李从璟道：“河对岸的新乡、共城、卫城亦受灾患，只不过灾情较轻，而且大河滔滔，灾民也不可能涉河到这边来。殿下若是想看看新乡、共城的情况，可以从此处寻船而渡。”
要处置一件流民之事尚且不易，遑论行新政、兴文治？
“若能再得破棉衣一件，裹身取暖，这寒冬便也过得去了。”王朴面色不见深浅，没有莫离狐狸般的神情，“就眼下情形来看，酸枣对流民的安置不可谓不妥当。木棚搭以幔布，虽不足以安家，暂时居住不至于冻死人，稠粥两碗，不足以饱腹，权宜之计也能不饿死人。流民所求本就少得可怜，能不让他们饿死冻死，保得一条性命，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院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来拜访了。
当然只有赵王。安重诲心想。他开始琢磨让哪个女儿出嫁。
众人紧随其后。
王朴接过话茬，缓缓道：“然则朝廷也说了，是各州县视情况接纳，因各地能接纳外来百姓的能力不同，因是朝廷并没有硬性规定。如此哪怕是各州县只是临时设棚安置流民，朝廷事后也无法怪罪，顶多斥责两句。”
李从璟率队离开洛阳之后，与大队人马在汜水关分别，自带莫离、王朴等人与府卫先行一步，紧赶三日，于这日正午抵达滑州酸枣边界。
临近县城，行人多了起来，往来各色人等皆有，城门处有军士站岗，城外有棚子数座。棚子里都是些流民模样的人，衣衫破败，面色蜡黄，此时阳光微暖，那些人三五成群坐在一处，在棚外晒太阳，百无聊赖的模样里透露出些许悠闲，一些光屁股的孩童追逐打闹，几条土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左右转悠。
宫里递出信来，李嗣源有意与他结为儿女亲家。
小半日后，平地起石城，酸枣遥遥在望。众人放缓马速，徐行而近。
安重诲临窗而立，静观院中待绽寒梅。他喜好寒梅，因它耐得住严寒，经得起风霜，能在最不可能之时，绽放最夺目的色彩。
见李从璟话说到这个份上，莫离不再置身事外，也来补充：“一方之安定，自有一方之秩序，任何人都处在此种秩序之下。秩序存，则秩序下之民按部就班，安然度日，秩序毁，则原有之平衡被打破，人人皆受其灾。由是之故，人皆不免维护此种秩序，一旦有外力试图危害、打破此种秩序，必被群起而攻之。”
德妃果真不错，不枉自己当初相助一场，这世道，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不多见了。
“滑州位于大河南侧，有七县，由西南向东北分别为酸枣、胙城、匡城、灵昌、韦城、白马、卫南，其中白马县即是州治所在。白马驻军有左右崇牙、长剑等军。夏秋水患，最严重的是灵昌、白马、卫南三县，灾情上达之后，朝廷下令酸枣四县酌情收留、安置，事后根据四县上报之流民数量，拨下相应款项，用于赈济灾民。”
“木棚成群，借以遮风避雨，稠粥两碗，得来浮生多日闲。”将眼前景象收在眼底，折扇在胸前轻摇，莫离露出招牌式的莫测微笑，“这酸枣县的流民，倒是自在得很。”
此问让王朴张了张嘴，不知从何作答，李从璟便亲自为他解惑，“地方官要安置流民，得有田有地，然而田地从何而来？地方原本之田地，无不有主，既然有主，地方官如何征用？倘若强行征用，岂不危害地方利益，引得地方群起而攻之？不仅如此，外民涌入本县，必然侵夺本地各种资源。地方固有资源乃是恒定之数，如今平白多了人口来分享，自然使得本地民众份额减少，本地民众又岂能接受？倘若强行分配，免不得引起动乱。如此得不偿失之举，自然无人为之。”
林英想了想，试探着道：“莫先生所言之秩序，应当是放诸天下皆存。如此观之，此番我等随殿下巡查州县，意图处置各州县对待流民不当之举，岂非就是在打破州县原有秩序？”
冷风扑面，安重诲不觉有寒气，反而面露一丝微笑。
“再有半日路程，即可赶至酸枣县城。”莫离道。
“新乡、共城……”李从璟咀嚼着这两个地名，面露缅怀之色，“这几处倒是许久未曾去过了。”
两人性格不同，自然会影响到看问题的角度。莫离整日侵淫在阴谋算计中，对人性丑恶看得多了，难免对世事看法带有险恶之色彩，尤其是对当世那些官吏。王朴早先随师求学，涉世未深，投奔李从璟后，又在民风淳朴、军民齐心抗击契丹的幽州主持政务，对世事阴暗面体会较少，故而其性格中多有正气。
林英不解其意，纳罕道：“难道末将哪里说得不对？莫先生，你可别嘲笑末将，末将是个粗人，不懂地方政务，末将只听说朝廷有令，让灾区附近州县视情况接纳流民，给予户籍，分配田地，助其在当地安居。可眼前这幅景象，末将愚钝，未见酸枣有接纳这些流民之意！”
自打与孔循议定辅佐赵王，这两日来安重诲一直在寻思，该寻个怎样的由头接近赵王，赢得他的信任，好名正言顺的助他上位。这本是件极难办的事，这世间万物姿态各异，却无不有其价值，以他如今的地位而言，凡有价值之物，皆易获得。然而这世间却有一物，自古无价，要握在手里向来是难如登天，倘若不得其法，任凭你是帝王将相，都只能往而兴叹，莫可奈何。
莫离嘿然道：“文伯这话可说得差了些，地方能设粥棚安置流民，不使流民枉死或者成为暴民，即已是功劳，何来斥责之说？”
……
秦王府府卫八百是亲王府定制，数量更改不得，李从璟以驻扎洛阳城外的君子都为根本，轮番宿卫，林英左迁君子都主将后，依旧随在李从璟左右。
唯一枝独秀，能睥睨万物。阅尽天下景致，俯观世间百态，不枉为大丈夫风流。
林英不在意莫离的打趣，自然浑然不惧。
王朴脸有些黑，反驳道：“那是地方官黑心，也是朝政不明才会出现的情况！”
世间有风情万种，无有能媲美独领风骚者。
李从璟这队人并未能吸引多少目光，他们人数不多，既未着官袍更未着甲，便是护卫连佩刀都隐藏得很好，至于王朴佩戴的长剑，也不过是书生剑罢了，在旁人眼里怕是修饰作用大于实际效果。
林英挠挠头，不解道：“末将听闻，地方户籍增减，乃是政绩考核中的重要指标，如是观之，地方主官当竭力增加户丁才是，如今流民送上门来，为何地方官员反而不愿接纳他们，给予户籍安置在本地？”
城外村舍，村外良田，田中阡陌纵横。秋收已毕，田中并无多少庄稼，放眼望去尽是成堆的秸秆，一座座小山也似，零乱又似有某种规律。田中有农人正在劳作，做些翻整田地之类的事。
林英没有莫离、王朴那些花花肠子，闻言皱眉道：“虽暂时不至于死人，然则往后如何？末将不解民政，却也看得出来，如此以木棚安置，以粥米续命，非是长久之计。明年开春之后，若这些流民不能得到土地，如何劳作？没有劳作，来年粮食何处去寻？”
莫离哂然一笑，不作反驳。
“走吧，去城中看看。”李从璟驱散心头那股莫名情绪，策马前行。
李从璟治下，向来倡导有问必答，鼓励众人求知之心，是以林英心头疑惑，便一问接一问，一定要将这个问题弄得明白。
“然也！林将军好悟性！”莫离啪的一下打开折扇，轻轻摇动，面露微笑，“岂止是此番巡查州县，往后这样的事还多得是。林将军，你可怕了么？”
李从璟笑了笑，“虽是故地，亦愿重游，奈何此番目的地却不在此，无暇过河了。”说罢，对众人道：“未至滑州，这一路来却见了不少流民，虽不成规模，亦不可轻视，再往前就是酸枣，滑州灾情处置得如何，到了酸枣县城一看便知，孤可是心急如焚。”
李从璟望向酸枣县城外的粥棚、木棚，眼见衣衫褴褛的子民们争相取食，而后捧着破碗满脸喜色到旁边去，蹲下身仔细品味，如待珍宝，心头泛起一阵异样感觉。
匹夫得亲友信任，无惧血溅五步；将帅得士卒信任，无惧刀枪矢石；君王得子民信任，无惧赴汤蹈火。
林英若有所悟般点点头，李从璟既已说话，便求将话说透，又补充道：“再者，州县官吏久在地方，免不得与地方势力纠缠一处，彼此利益早已盘根错节，形成了一损俱损的局面。如此一来，不是地方官吏不能，而是不愿去触动本地利益了。”
乱世就如寒冬，风霜好比世道险恶，唯有经受风吹雨打，不惧白雪加身，才能在万籁俱寂、百花凋零之时，独占鳌头，傲视天下。而当此时，寒梅独受天地之宠，再无一物能与其争锋，自然为天下所重。
说完，问怔在那里的林英，“林将军可明白了？”
李从璟点点头，一行十多人快马加鞭，沿官道而行。
莫离看了林英一眼，呵呵笑道：“林将军可真是慧眼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