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苑爰
就在他失魂落魄地谢恩离去时,我又温声道:“暂定……三个月吧!教教他们做事就回来,朝中就缺少常卿这样敢于直言的人,朕尚有倚重。”
在大苑,女皇和男帝皇冠袍服的样式都不同,在礼部冠制里有详细规定。这个美丽的皇冠一看就是女子用的,于是,我怀着虔诚的心情捧着这个皇冠戴到自己头上,不是表面上看着小孩子贪玩戴的,而是真的感受到虔诚地、慢慢地、庄严地戴到头上。它深沉的黑色让它看上去很重,我两只手捧着,慢慢地把它戴到自己的头上,那一刻,它的美丽和象征一起征服了我。
我忍着怒气道:“一道并不紧要的奏章,常卿何必小题大做?”
那个农户既然有耕牛,家道也应该过得去,县令也不算太过分,像常逾这样见人就得罪的,朝堂上摆一个做做样子还行,哪能人人都像他这样?我还是觉得县令判案没有大不妥,固然大家都能看得出他有些偏袒富户,牛吃了几口谷子,他可以只判罚几个铜板,却判了三成牛价,但这也是在律法许可的范围内,县令本就可以视情节轻重断案。
我慌张地转过头,用其实看不见的眼睛去看他,跌跌撞撞,那样子一定十分滑稽。可是父皇没有笑,反而更生气,很凶地说:“摘下来,这不是你能动的东西!”
我瞪了他一眼,道:“多嘴!”
这倒有些意外,读书人一般自视清高,虽然知道应征住进北苑,有一步登天成为相王的可能,也很少有人拉得下脸面。
至于我一向崇拜的武仁帝,则根本没有相王,似乎只有一个妖精一般美艳的如意郎!所以她早死!我暗自想着,这个绝不能学她,但是到底怎么样才会真正地快乐?
这个折子我看了,确实因为事情太小,小到其实根本用不着我来决定,于是留中未发,希望常逾碰了这个软钉子,以后不要把这种琐事上奏。昔日中宗规定三品以上官员奏章三日批复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三品大员无聊到上奏这类事情吧。
常逾狠狠地看了程允一眼,没再说话,跟着我进了南书房,帽子上的积雪还没抖净,开口便道:“陛下,臣大前日上奏宗庙周围田产之事,今日还没有接到批示,昔日中宗曾经规定,三品以上官员奏章,应三日之内批复,今日便是三日了,陛下之意为何?”
这猴儿,我不觉得这个马屁拍得很好,但也不算坏,正准备给他一点面子,笑笑,嘴角刚刚动动,只听得一声断喝:“大胆阉奴!”
那宫女躲闪了一下,也就由他了,嘴里却道:“谢谢公子,其实你们都是主子,不能让你们干活的,当真不好意思。”
常逾,你那么爱着眼小事,就去那儿防微杜渐去吧!
比如龙袍,每一件龙袍上都綉满了各种你能想到的动物、植物、山川、日月的花纹,一点空地不留,许多动物眼睛之类还用宝石缝,金线勾边,衬着就是一点花没有都已经很扎眼的亮黄色底子,你想想吧,这么吓人的花衣服除了皇上只有唱戏的敢穿。
呵呵,想必到了这里,大家就知道这个宫女是我了。而这位文公子是什么身份,想必也应该能猜到。
你说一斤多也重?那是,比起布做的帽子当然还是重,可如果连这点重量也不想承担,你还是别坐这个位置了。
瞧瞧,我还没说要杀了他,他先赶紧说主明臣直,提醒我杀了他就不是明君了。这个人哪里有真的要死的样子?
然而我不能不见,我继位到今日才整三个月,不能一开始就给群臣留下不勤勉的印象。我放下手中的武仁本纪,传他到南书房来见。
岂有此理,这事都要太府寺卿出面,要县令何用?要律法何用?即便县令没有秉公处理,也还有郡守、州府各级官吏,并不是睢县离京都近就该归京官管了。
这话未免过重了,我的目光霍然一跳,在常逾脸上扫了一下,然后定定停在他眼睛上,他毫不畏缩地回视一眼,示意他会坚持他的意见,然后才守着礼节垂下眼睛不与我对视,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直直的,脖子硬挺挺的一丝弧度也没有,准备承受天子之怒。
慢慢地有人看出便宜,庙产良田不但不用交粮纳税,还可以每年去内府领取谷菜种子钱,去种这些田地是很划算的。于是这些人拐弯抹角找上宗室的后裔,承种了这些土地,有的宗室就将名下田地交由远亲看管,还有胆子大的,暗地里将田买了,百多年下来,错综复杂,已经一塌糊涂,现在种庙产的到底是谁的什么亲戚可是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这一点,姑姑和我不同,她更倾向于直接解决问题,更倾向于把一切控制在自己的掌握里,更倾向于直指问题核心,把事情从根本上解决掉,因为权谋让她不愉快。然而,你解决一个事情必然会生成新的事情,就是真的圣人也做不到面面俱到,何况我们都是平常人而已。
那宫女好笑地看着他,道:“公子,还是我来吧。”
我需要一段爱情,不管是刻意营造的,还是突然发生的,有总是比没有要好!只不过……呵呵,我自私地知道,我有权在任何时候改变选择。
父皇手脚都有严重的冻疮,他不能在雪地中受寒,也不许哥哥弟弟们做那般不成体统的事,能在雪地里疯玩的就只有我一个。
面对权力游戏,我乐在其中,苑家几百年来的权谋之心已经渗进我的骨子里,流淌在我血液里,密不可分,而且,做起这类事情,我很舒服,没有一点不快。
我的态度决定了这个县令的仕途,一件他确实有些偏私的案件惊动了宫禁,那么必然大家都会关注处理结果。虽然交吏部申斥只是对犯错官员最轻的处罚,口头申斥过后一切照旧,可惜这个倒霉蛋被申斥偏偏让皇上知道了,日后吏部考评他一切政绩的时候都不免会想到这个县令偏私是连皇上都知道的事情,他不但一生升迁无望,恐怕三年一期的官员评核也要打上不称职的劣等。实际上睢县县令由于就在皇城根脚下,既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得漂亮,还要维系各方面势力平衡,一直兢兢业业,勤奋廉洁,是个不错的官吏。
常逾脖子一扬,道:“昔日亡国之君,无为天子,最初本心也未必不想把国家治理好,焉知他们不是因为一时嬉怠而逐步铸成大错的?圣天子当引以为戒!”
躬耕之苦哪里是姓苑的亲贵子弟能受得了的?中宗一过世,这规矩就暗暗变了,随便去庙产里踏青一般溜达一回,该供奉的时候去集市上购买便是,于是尽管荒着几百亩好田,太庙里的四时供奉还都是最大的稻谷、最好的瓜果。
皇冠上象征二十六个州府,惯例是用宝石镶嵌,这里却是织在帽子底色上的。同样是黑色金丝,编织花纹的地方用不同的织法,迎着不同角度的光,代表各个行省的纹饰在不同的角度闪亮。
不过我跟着的口谕却让事情截然不同了,我给他留了足够的面子,重判与否,他可以自己决定,官员不能干预。即表示我理解他,又表示我信任他,更表示我支持他。日后他有了成绩,吏部本着彰显皇帝圣明,没有看错人的原则也要对他高看一眼。这个意外之喜一定能让他对我感恩戴德,只需要几句话,他从此就会是我的心腹,别人给多大好处都难以拉拢。
文弨英温声道:“不要紧,没有人看见。你拿水来不也是给我洗澡的吗?我也要谢谢你才是!”
父皇的原话是——杳杳这性子,和她姑姑一样。
别误会,我没有什么道德情节,也绝不认为男帝就可以比女皇更多享受,我只希望我自己快乐!而且我年纪已经不小,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到底什么才会让我快乐。因为从无数迹象表明,只有一个相王的息宁帝,实际上比拥有无数如意郎的康平帝快乐很多!
以往闯什么祸,他也没有用这么凶的语气和我说话,玉玺都被我拿来砸过核桃后,我第一次知道还有我不能动的东西。
我带着一丝玩味的表情看着他痛心疾首,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下朝之后还来面君,把自己冻得半死,也把我烦得要死,最后还诅咒我一顿,你真的以为他是魏征一类直臣吗?
事情就得这么处理,如果我大发雷霆,那么好处是以后臣工说出的话多半都会比较顺耳了,坏处是我会得到严君甚至暴君的名声。如果我虚心接受他的意见,耳边必然是一片赞美,但是多数人会觉得我软弱,心中轻视。所以这种打一个巴掌,再安慰安慰的做法是常用手段之一。
什么?你说我糊涂了,在位时间短不算好运气,时间长才是?那要看是什么情况!我知道有个圣君在位六十年,不过依照姑姑做的那些事情,别说六十年,就是来个十几二十年雷霆手段,国家也非叫她砍得七零八落不可,有多大本事也不能帮她补好了,到时候千疮百孔、千头万绪,她能留下那么好的名声?武仁中兴?尧舜之治?哼哼……毕竟是长辈,我也不评价了。
那一天我带着宫女内侍在后宫转悠着玩,实在无聊透顶,能捉弄的人都被我捉弄了几遍了,连父皇我也敢在他茶杯里放小虫子,别人谁能奈何我?我就只能四处去走走,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点的祸可以闯。
我什么苦都吃得下,什么目标都敢想,我一天比一天让父皇吃惊,一年比一年让朝臣肃穆,父皇百般疼我宠我的时候,只当我是他的宝贝开心果,绝对想不到他的女儿会为一顶漂亮的帽子变成这样。
想到这,我心底微微一暖,道:“母后也喜欢这个,程允,你多集一些,若是味道好了,朕请几个兄弟过来一起品尝。”
再说皇冠,皇冠上镶满了各种大块珠宝,凌空伸出去各种飞龙金凤,喜庆是喜庆了,不过这么多珠宝一起戴出来的样子,除了插满糖葫芦的草标,我也只在皇上脑袋上见过。
这个常逾也是表现自己的其中一人,不过他走的是非主流路线——直言触逆。三个月来,他换了很多种方法,就是要惹我生气,要给我留下当朝直言第一人的印象,那么只要我想保着明君的头衔,朝中就会一直有他一席之地。
父皇总是说:“我的杳杳是女孩子,生来就是要享福的,一世快乐也罢,不用守那么多规矩。你们几个皇子肩负重任,却是做什么事情都不能随意了。”所以总是几个兄弟老老实实窝在家里和母后喝茶,我却一早钻进雪堆玩去了。
以前母后在的时候,也总喜欢让侍女收集梅花上的落雪烹茶,那时候的我却不欣赏这番情调,加之父皇对我的溺爱,由着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去管什么规矩体统。
我心中暗笑,就是在前年,我还在郡王元修的陪同下,和关中的士兵一起在雪地里操练过。比起塞外的冒烟雪,这算得了什么?从武仁帝起,苑家的皇帝可是有三代没那么娇贵了。
他这是变着法劝我不要今天就去挖酒,他就是不说我也不能这么冲动,把个从三品的正卿扔下,自己玩去了,程允也知道我其实不会去,他不过趁着我高兴,附着我的心意说几句话而已。这孩子是两朝内侍总管程志的干儿子,凭这个我也高看他一眼,何况这孩子年纪不大,人却很机灵,又懂得进退,我很是喜欢。
我不服气啊,难道我没有领兵打仗过吗?什么叫起点高,难道我没有从最低做起,一点点磨炼自己的能力吗?凭什么说我就一定比不上我的姑姑?前朝最富足的时候有一个皇帝也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力,经常对周边四面用兵,最后他的政绩倒是辉煌了,可是国家也被他折腾得贫弱了,我再不服气也不会学他,皇帝的光荣是让国家繁荣,不是史书上自己的政绩。我牢记这一点也是父皇传位给我的原因之一,所以,我没有那么多故事给大家看,无论我多么不服也只能按捺自己的雄心,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做我的守成之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偷偷拿出我姑姑的生平记,一点点幻想那曾经叱咤风云的大苑女皇就是我。
谁知常逾得理不饶人,跪下道:“臣请皇上诛杀此奴,以为媚上者戒!”
这里面每一样东西使用率都低得可怜,大多数仅供瞻仰用,比如说大苑开国皇帝穿过的龙袍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那衣服都是两百年前的了,就算还能穿哪个皇帝会节俭得再去穿它?其实这里的东西也不见得很值钱,比如那个每位皇帝登基祭天时才能拿出来用一次的酒杯,就是一个金疙瘩上面镶嵌了几块傻大傻大的宝石而已。宝石的成色都很一般,熟悉珠宝的人就知道,看着大却值不了太多钱,我在晋王叔叔那里就看见过一整套酒杯,每一个都比这个好得多。
我看着冻得手脸白里透青的常逾,吩咐:“给常大人送杯热酒!”常逾郑重谢过,全套礼节一丝不苟,手中那爵酒却并不喝,而是仍道:“陛下,臣的奏章陛下可有圣断了?”
我心中暗骂:“这也需要圣断?翻翻律令,不是白痴就能断!”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慢悠悠地道,“此案似无不妥。”
我与这些臣僚还在彼此磨合中,他们在逐步揣摩我的性子,我也在暗中观察他们的能耐。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次新君继位都是权力推倒重组的过程,够些分量的朝臣无不尽力表现着自己,试图得到我的重视。我也必须表现出一个准备做有作为的君主的样子,让他们重视。至于真相怎么样,就等着未来的日子彼此慢慢了解吧。
苑勶的故事,史书上记录的都是金戈铁马的大事,可我更觉得这是一个爱情的故事,苑勶自己,也应该更希望这是爱情的故事吧。她的故事,嗯,既然她和我很像,那请你也重新回过头,从她八岁那一年看起吧。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我进来了?”那宫女在门外喊。
文弨英踌躇一下,才道:“每天的洗澡水都是两个内监抬来的,今天怎么是你一个人送?”
“睢县县令判罚失当,着吏部申斥,同时传朕口谕,重判与否,却可让他自行决定。天子近前的芝麻官不好当,京都人人官职大于他,要是事事都有人管,他官威尽失,以后还怎么治理一方?”
我将桌子上的青铜镇纸狠狠地摔在地上,故意扔在他脚边,咣当一声巨响,常逾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他忘记了我从小习武,力气出乎他想象的大。
我伸直脊背,又道:“各部各司其事,又有御史在旁监督,日后……日后只要做到恪尽职守,社稷自然兴旺。”
只有我一个人能进,贴身的宫女侍卫都不能进来,因为没有窗子,里面黑乎乎的,在极高的棚顶压制下一切都显得阴森可怖。四壁都是一个个的柜子,方方正正,严肃得像父皇对人生气时板起来的脸,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兴奋,这确实是一个新鲜的闯祸方式。
父皇私下里还说,尽管我够聪明,只可惜我起点太高,没了姑姑的磨炼,注定不可能达到姑姑的成就,但是治理现在的国家,应该足够了!
昔日武仁帝颁布新政重新厘定田亩的时候就顺手将庙产划归平常田地一般,也不去管现在耕种的是谁,和昔日的宗室有什么关系,如果还想种,一律缴税。只是将税收所得专门用于维持太庙供奉,不用你拿钱买了,钱给我,我自己买。这下不但买瓜果的钱有了,连太庙日常修缮守卫香烛等一切开销都绰绰有余。
停!我承认我听侍卫总管讲故事听得太多了,据说他还是小小侍卫的时候,他的教官是个江湖人物,没少给他们讲这些。我背地里叫他方叔叔,哄他没完没了地给我讲故事。
我抬起头来,心里叹息一声,看书看到紧张的时候有人打扰通常都不会令人愉快。尤其是常逾这个人并不靠谱,他的“要事”很可能只是屁事。
它是把金子抽成极细极细的丝,再像织布一样编织起来做成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处理,黄金变成浓墨一样的黑色。不是乌金那种浮浅的黑,而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黝黑。帽子上面本来是九个金凤的地方,简化成九根精致的凤羽,也不是呆呆地围着帽子一周,而是极有韵律地划着弧线斜上去,那位置和谐得像从帽子上长出来的一样。
我要去做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又好玩又有用!
还有那塞上江南,是现在大苑除去湖广最大的产粮重地!完全是他用十几年时间,一点点建设起来的。这个人创造了无数奇迹,不,应该说,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奇迹!
黄皮折子就交由弘文殿留档,以备万一皇帝有兴致的时候可以简单看看,其实就我所知,武仁帝、我父皇,还有我都从来不看。
宫女道:“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上头的嬷嬷公公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呗。大概我年纪大了,也就没有那么多人怜惜,做点力气活也是应该的。”
南书房的内侍程允连忙走过来,道:“陛下,窗口风大,陛下小心。”
“缘何臣的奏章三日未复?便是留中,也应交臣留中二字,表示陛下看过了,何故没有片言只语?”
黄皮折子又叫请安折子,朝中高品阶的大臣如果好些日子也没有什么事情上奏,就上一道这样的折子,包上黄皮,祝福皇上身体康健,国家安宁之类的,不需要回复。皇帝如果没有特别爱听拍马屁的嗜好,一般是不会去看的。而奏事用的是白皮折子,是需要皇帝过目回复的,白皮折子由七位参与政事的宰辅轮流读阅,把关键字另写一个寸把宽的纸条粘在折子上再给皇帝看,比如常逾这道奏折写了几千字,我看时就只看了“牛食庙产谷,被强扣,县令断七成牛价归农,常逾以为不公”几个字,省事很多。
一个州府推荐一个人选,我暂时也有二十七个选择!谁会成为我爱情故事的主角?我很期待!
程允在一旁见我兴致极好,凑上来道:“陛下若是喜欢这景致,等明儿天晴了出去赏赏梅花,今年雪气足,梅花开得极好!”
他的声音震得我耳朵痛,我掩饰着皱皱眉头,道:“县令若是处理有失,百姓可到郡府告状,也可由监察官员报于吏部记入官评,这是正常手续,常卿熟读律法,岂会不知?为何送到朕这里呢?”
那宫女看着他头发湿漉漉的,突然一笑,对着他微微一福,道:“那么公子歇息吧,我回去了!”
我好好地伸了个懒腰,示意司珍女史缘荷将刚从我头上取下来的翼天冠递给我看。尽管我已经成功带上这顶帽子超过三个月了,可我还是爱不释手,每一次散朝摘下来都要再把玩一会儿才会放下。
然而这只是难能,更可贵的是此人日后所做的安民举措,他并没有赫赫威名,因为他做的一直是萧何的事。但是有了他,无论日后和谁打仗,粮道一直畅通,没有出现一次军需粮饷接济不上的情况。人民一直安定,没有出现过暴乱,连以前煊赫一时的流寇都逐渐销声匿迹。尽管战争不断,但法令越来越合理完善,商业越来越发达,国库越来越丰盈,大苑真真正正地喘过这口气来。
当那帽子完全戴实在我头上,同时也完全扣住我的眼睛的时候,父皇带着怒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杳杳!你在干什么?”
常逾道:“若是一般案件尚可,但是此事涉及宗室,百姓不会管有没有监察官员,只会认为官府袒护富户!若是一般小案,可谓微不足道,臣怎会搅扰陛下?可是陛下刚刚继位,应该让百姓知道陛下对万民的回护之心啊!若是能有一道旨意下来让县令重审,严惩那田主,天下百姓就知道皇上是如此爱民,于大苑社稷大有益处!”
我微微皱皱眉头,道:“是朕命内侍集雪,也不能怪他,何必与小人为难?外面天寒,卿家进来说话。”
第一,当时情形至少有半个乱世开国那么乱。北部饱受战乱,一片荒芜,南部压力骤增,且内政已经到了败坏不堪、不革新只有死路一条的危难关头。所谓快刀才能斩乱麻,没有人愿意长时间忍受压力和恐惧,百姓心中也渴望有一个强势的人在短时间内给他们安定,既然民心就是天心,自然允许她采用一些激烈的手段。
“唯主明才有臣直!触犯陛下,臣死无妨,却不敢一死损陛下千秋盛名!”常逾砰的一声跪下了,大声说道。
常逾略略一想,也知道我的意图,再看我的眼神已经带着敬意了。他终于明白,眼前的年轻君主玩起政治来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嫩,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垂下头,心中忐忑,等待着他的命运。
象征二十六个州府……不,当时是二十六个,后来是二十七个,我又拿下一个,不过我见到它的时候还是二十六个。
这不是废话吗!何故没有回复你你还不明白?叫你不要没事找事!见我眉毛微微一皱,他立即道:“陛下只因臣所奏事小,便坏了这三日回批的规矩,这便是大事了!此例一开,便是怠嬉之源、乱政之祸。”
常逾猛然转身,啊了一声,然后才手忙脚乱地谢恩。我解下身上捂得我很热很烦躁的大氅,温温地道:“外面天寒,把这个给常大人系上,挡挡风寒!”
“是,奴才多嘴!”程允小心地看着我面色,估计是发现我并没有真的生气,自己偷偷捂着嘴乐了,过一会儿又道:“万岁,这个文公子不错了,是湖州远近闻名的才子呢,听说他写了好几本诗集了,京都市面上也能买得着,万岁想不想看看,奴才叫尚书局进一本?”
这是前任相国亲手设计的,这人真是个奇人,治国之余居然还管做帽子?因为上上一任女皇——我姑姑,嫌上朝用的翼天冠太重,他就画了这个图样重新打造,这一个虽然通体也还都是金子的,代表九州的金凤也没有减去一只,可重量却不过一斤多一点,四执库里任何一个皇冠都比这个重很多倍!
接过水桶才发现比自己估计的还沉不少,他一个文人,也从来没有干过粗活,然而这个女子都能拿动,他也不好意思示弱,咬着牙涨红着脸拎着桶往内室走,桶底刮着青砖地面,也发出和刚才宫女拿桶时一模一样的拖拖拉拉声,片刻就出了一身透汗,看来这次洗澡一定会洗得更通透些。
现在还是早晨,我也没耐心等到晚上,于是我采用了最直接的办法,去弘文殿父亲的桌子里拿了个玉牌,父皇不写旨意而是传口谕的时候都是用它做信物,我赖在他怀里看他批奏章的时候看得多了。父皇还在上朝,母后还在宣陵祭祖,我的哥哥们还在太学上学读书,没有人可以管得住我。
我略略加重了语气,道:“常卿的意思朕知道,然而律法是约束是天下百姓的,也是保护天下百姓的,宗亲也在保护之内,不能因为涉及宗亲,朕就要大义灭亲,那也谈不上公正。律令贵在公而不贵在严,欺贫媚富固然可耻,但是为了一己声名杀富济贫却也不是朝廷官员应有的品格。朕觉得,不管为了什么目的,都不应该损害律法,这才是真正的爱民,常卿以为然否?”
我好辛苦才忍下这个想法,这事要是给我姑姑武仁帝处理,一准常逾就从太府寺滚到睢县去了,既然你在太府寺闲得没事给我找事,那还不如去做点有用的,很痛快。可惜我不能用这样的雷霆手段,从三品的正卿变成七品官,用这么点理由可不成,与律令不符,那会引起百官不安。不过嘛,我有更阴险的办法,让你后悔得罪我。
四执库一天十二个时辰,永远有一队守卫在把守着,并没有一处可以打翻侍卫换衣服又不被人看见的角落。况且四执库一共七把锁,钥匙分别在七个总管内侍手中,你就是换了侍卫衣服也一样进不去。
更别说由他制定的新政了,据说史官在记录之时都忘了忌讳,激动地说以后无论是什么朝代当政,也一定将我大苑的新政世世研读,代代记录,永远不会遗忘。
我随便就溜达到了内府,一个个库房看过去,我一直相信我和这皇冠有缘分,要不然平时压根不喜欢珠宝的我,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去内府看珍宝玩呢?那时候我只有八岁,一个蛐蛐对于我的吸引力远比一颗夜明珠要大。要不是整个内府中,只这个叫作四执库屋子牢牢锁着不打开,要不是侍卫拼命拦住说连我也不能进,我怎么会一定要进去呢?
看了好长时间,我也有些乏了,于是踱到窗前舒活一下筋骨。今日下了一场好雪,外面一片琼瑶,我一时兴起将窗子推开小半,一股夹着雪花的冷风立即钻了进来,狠狠地拍在脸上,雪花碰到肌肤立即融化,只留下几点凉意,我精神一振,好爽利!
程允吓得脸色惨白,我也暗中缩缩脖子无话可说,知道这梅花茶是泡汤了,大道理压下来,喝梅花茶?喝西北风去吧!
我用清晰明朗的声音道:“朕这就给你批复,还未过三日!”
我“哦?”了一声,道:“会做诗……那好,拿一本给朕看看吧。”程允大声答应,满脸都是笑意。
程允一听,腿一软就跪下了,带着哭音道:“常大人,奴才只是随便说说的,奴才再也不敢了!万岁,饶命啊。”
文弨英脸颊涨得通红,道:“不用……我……能……行!嘿……!”紧接着就是哗啦哎呀一声,他没能把水举到洗澡的木桶上方就扣了下来,自然淋了他个满头满脸。
我当时看了直皱眉头,别说抢了一头牛,就是杀了这个农户也只是一桩刑案,这农户将状告到县令处,因为抢牛的田主和宗室几辈子之前沾点远亲,县令判案的时候手下留了些情面,将农户的耕牛判给了田主,却也同时判了田主给农户七成牛价的银两,余下三成作为吃了稻谷的赔偿。
申时时分,我停止阅读,好好伸了个懒腰,带着点笑意,换上一套衣服。
常逾得到这意外之喜,哆嗦着嘴唇更是话也说不出来了,三个月,我只是小作惩罚,想必他以后会重新衡量自己的位置,重新选择接近我的方法。
“常逾!”我冷冷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见他人虽然不动,手指紧紧扣在地面的青砖上,指节都发白了。知道他心中也是很紧张的,一种能主宰他人生死的优越感涌上心头,这才不枉我苦争二十多年,这才不枉我明枪暗箭中滚过这一身伤痕!
每根凤羽中间都镶嵌着一种纯圆形的宝石,从珍珠到红宝石到蓝宝石到黄玉到翡翠……这些宝石不知是怎么找回来的,全是一模一样的大小,分毫不差,音符一般沿着弧线斜飞上去,闪烁在夜空一般深黑色的帽子上,就像星光。
方叔叔讲的故事里,神偷都喜欢到皇宫里偷东西,虽然我从小等到大也没等来一个。我是说如果真有一个神偷,传说中能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的那种级数的神偷来偷的话,我建议他直接去四执库旁边的珍苑库,那里面的东西不但容易销赃,还值钱得多。这些皇冠、龙袍、龙辇你偷了也没地方卖,多对不起你的身手啊!留着自己看着玩吧,危险不说,这些实在也并不好看。
常逾张着嘴,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却也不能说我没有道理,一时吃瘪。我心中暗暗高兴,被这个家伙训斥了半天,终于也回击一下。
文弨英道:“那么你给我的水不用这么多,现在天气不热,我擦擦就行了,你拿一半这么多水就可以,总能轻一点儿。你记着我了吗?给我的水不用这么多。”
所以当天晚上我就又来了,穿上夜行衣蒙上面单脚一点地嗖的一声跳上屋顶,随即飞檐走壁来到四执库上方揭开瓦片锯断房梁跳在地上落地无声,轻轻巧巧地进了连蚊子都飞不进去的四执库,挨个看过之后挑我看得上的带走,再留下某某女侠到此一游的龙飞凤舞的大字,然后哈哈哈哈大笑而走,让整个皇宫一片大乱却找不到我一点影子……
“不要!”文弨英吓了一大跳,赶快喊,他迅速擦干净脸上的水,左右瞄了瞄,就把换洗的白衣服穿上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他拿着空桶递了出来,那宫女奇道:“这么快就洗完了?”文弨英红着脸“嗯”了一声。
谁知世事无常,几个从小受帝王教育的兄弟都没有成事,反而自幼养来打算与权势绝缘的我竟会突然不计一切代价,一门心思往上爬。可见外界逼迫总不如自己立志动力更大。
于是不去理会他,反而推开门走进雪地里,程允连忙跟出来,给我披上一件大氅,我虽说觉得不需要,却也没有拒绝,由着他给我系上带子。
我想,若论治国手段,我还是比她更胜一筹。之所以她在位的时候没有看出任何问题,还张张扬扬地创造了一个盛世之象,实际上托赖她的好运气。
不能说没有效果,他毫不客气的几次上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常逾是很聪明的,大苑朝中能臣太多,想要凭着能力特别出众或者吃苦耐劳引起我重视并不容易,于是他选择了一条危险的捷径,我只要顺势一怒,舍得丢了虚心纳谏的名头,他丢的可是脑袋瓜子。从这点来看,此人并非没有胆子,有脑子有胆子,这样的人可以留着,迟早有用他的地方,不过这劲头却要杀一杀。
放眼望去,全是金色,就在我瞳孔都快要被黄金染成一片黄的时候,这顶如此另类的黑色翼天冠一下子就跳进我的眼睛里,让我再也看不起四执库里任何一样东西。
程允揣摩我的心意,笑着说:“陛下,都说梅花香气最养人,这梅树下面埋了万岁的御酒,香气一定越发不同,奴才将花瓣上的雪收下来,化了煮茶喝,万岁可否容个空,等奴才今晚收了雪,明儿再启酒,也让那花瓣上的雪,借点香气。”
于是皇宫中的混世小魔王一夕改变,我主动去上本来母后用棍子打我也不肯去的太学,我主动去学平时绝对不屑一顾的治国之道。成年后,我还带兵出征争讨过南诏,让南诏成了大苑第二十七个行省。群臣夸我这是我朝开国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不是这样,在高祖皇帝时期,南诏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地方,和大苑关系不大。但是经过父皇一朝,大苑经济发展速度惊人,南诏作为打通南洋诸国的重要口岸,这时候才有攻打的必要。
现在的大苑,父皇经营了许多年的、国泰民安的大苑,不是姑姑在位、岌岌可危的大苑。他说我的能力,管好现在的大苑够了。言下之意,姑姑在位时的大苑,我不行。
事实上是,四执库墙有三丈高,墙皮抹得光滑得像剥了皮的鸡蛋一样,没有一点能让脚尖借力的砖缝,就算大内侍卫总管也跳不上去。后来我又做了一个试验,放了几十只猫,下面用火吓唬着让它们爬,事实证明猫也爬不上去。方叔叔硬说他那姓任的师傅能上去,我倒很想见识一下,可惜他师傅都失踪那么多年了,单凭他说我不能轻易相信!
翼天冠,皇冠啊!这帽子一戴,我就是大苑地位最尊贵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女皇!问一问,谁会不喜欢?我只是不掩饰也无需掩饰自己的喜欢罢了,小时候在内府看到这顶帽子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
京都郊区睢县有几百亩良田被称为“庙产”,所得用来供奉太庙四季祭祀时用的瓜果稻谷,也是第四任皇帝——精力严重过剩的中宗定下的规矩,将庙产划成小块,苑家的子孙每年都要轮流到这些田地上耕种,用自己种出来的谷物菜蔬供奉祖先,太庙不接受外姓的供奉,取苑家子孙,自力更生之意。
程允听了立即两手合十,嘴里嘟嘟囔囔,我见状喝道:“干什么呢?”
宫女笑盈盈地看着他,道:“好,我记着公子,北苑这么多公子,只有你一个人帮我拿桶了。”
我本想说日后不应该归我管的事我不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这类事我不管是不管,可不能说出来,若是有个高官欺上瞒下无恶不作也没有人敢告诉我岂不糟糕?别的不说,光是闭塞言路会带来的后果,这个常逾就能和我展望一个晚上。
文弨英打量她一下,年纪确实不算小,总有二十几岁了,头上别说金银首饰,连朵花都没带,只用一条青布条扎着头发,看样子确实不是什么有势力的宫人,文弨英犹豫问道:“那明天还是你送吗?”
程允道:“这梅花雪太后娘娘都爱,哪有味道不好的?梅花瓣上那一点,哪里够给各位王爷喝的,奴才只好求老天爷,再多下几天雪,让奴才多收集几坛子,让万岁能请成这次客了!”说罢双手合十,作势不已。
第二,她有一个擅长于庙算的相国帮助她拾遗补缺。战乱中人心没有依托,这相国从宗教着手收拢民心,暗中筹划两年,先等姑姑积累了足够的军方支持,然后故意让京都出现半年以上的政治真空,等姑姑自己理政壮大声望和被迫安插自己的亲信人手,借而得到文臣的支持,最后才突然发作一举夺权。虽然说拥戴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但若无此人,姑姑绝不可能顺利继位。
他妈的,还有什么屁事?我忍着吐他一脸口水的冲动,咬着牙道:“何事?”
我的父皇,顶住了压力,成了大苑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有皇子的情况下,主动传位女儿的帝王。
对于一个皇冠来说,它简单之极,也精致之极。不需要大块黄金成堆珠宝,其实含蓄的精致比直白的夸张更彰显富贵,更代表地位。
并不是,这只是他表现自己的方法,引起我注意的手段而已。否则就不会选择尽是我不会拿他开刀的小事,而没有像魏征一样对皇帝的重要国策指手画脚。
结论是她的行为我不能复制,世上只有一个苑青瞳,我代替不了她,但是同样,她也代替不了我。她的故事,我也只能当作故事来看了。
那时候,她的名字叫青瞳……
只不过种这些地的都有些门路,一百年来都耀武扬威惯了,一旦失去特殊地位,不免有些人还不适应,常逾上奏的就是一个人说邻居家的牛吃了皇田的谷子,强制扣留农户耕牛的案件。
我点头道:“嗯,甘织宫门前有一颗上百年的老梅树,父皇遇到什么犯难的事,就喜欢到甘织宫静静地待着,那梅花朕小时候看过多次,可是好久没有去看过了,嗳?对了!”我一拍脑袋,说起甘织宫门前的老梅,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经在那颗梅树下面埋了一坛酒,原想着过五年就去挖出来,但是老早就忘记了,这上下都十几年过去了,不说梅花我还真就想不起来了。我想喝陈年美酒,别说十几年,上百年的都不是难事,可哪一坛是我自己埋的?我兴致高涨,要不是常逾马上要来,简直就想立即出去挖酒。
明白了,常逾原来是在劝我演一场亲民戏。田主算什么宗室?他家祖宗查到十八代也没有人姓苑,宗室还能自己种田?不过是说不定哪一代有个女儿嫁给宗室娘舅的外甥的表哥的侄儿之类的摸不着的远亲。
柜子打开还有箱子,锁头都是黄金的。我让人一个一个箱子打开看过去,结果让人很失望。原来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守卫如此森严的四执库,只是一个皇家不常用的物品储存处而已。专门用来放置历代皇帝留下的重要物品的屋子,只放有象征意义的那种,比如龙袍、皇冠、小玺、祭天用的酒杯之类,日常能用得上的茶杯、镇纸、砚台、玉坠多珍贵都没资格进四执库。简单说,放的都是除了皇帝,别人不能拿,拿了也没用,用了掉脑袋的东西。
皇宫北苑中在黄昏的余晖中显得暖洋洋的,漆着红漆的大桶装满水足有四十斤重,文弨英听到门外青石地上传来拖拖拉拉的声音,不由站起来向外张望,见一个宫女拿着如此巨大的桶来到门口,她一只脚跨进门槛,另一只还站在门外,使劲吸了一口气,想把桶从门外拎进来。
宣了皇上口谕,好容易等到七个从四十到八十岁的太监总管凑齐,一直等最老的那个哆哆嗦嗦把最后一把锁打开,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我才终于进了好像多么重要的四执库。
那宫女想了想,道:“有时间的话,就还是我送。”
但是,改变总不如开始就找对,现在我希望在可能的范围内尽力给自己最好的,我要让我的故事,变成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于是我伸出手,微笑道:“水呢?下一个!”
用这种方式选择相王,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追求一些东西的同时,总会错过另外一些。对皇位的执著渴望全力奋斗使我错过了我人生最美丽的豆蔻年华,我很难有机会逐渐认识一个合适的人了。
“陛下!太府寺卿常大人在弘文殿门外,说有紧要的事情一定要面圣!”
常逾躬身道:“陛下,农户之间耕田往来,牛吃了一点谷子也是常有的事情,只因为涉及富户,县令就罚三成牛价,未免过于严苛,富者视些微之财如无物,贫者却看得重于泰山,被罚去这三成牛价,农户很可能就买不起新的耕牛,这是让一家人生活没有着落的事情,怎么能说是没有不妥?”
谁知常逾立即道:“陛下教诲臣记得了,定当铭记于心,但臣还有事奏!”
常逾脸色雪白,我嘴上夸他,可是却让一个三品卿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等于宣布他完蛋了,永远也没有机会进入权力核心,所有雄心壮志都回家去吧。常逾哆嗦着嘴唇半天,毕竟说不出话来,挺得笔直的腰杆一下就垮下来了。
他们喝了一阵子茶,母后就会推开窗子叫我,我会答应一声猛冲到窗子跟前,就着她的手把一杯热茶咕嘟一声吞下肚,接着疯跑。大哥会皱着眉头看我一头的汗,二哥拿着茶杯正襟危坐装深沉,只有小弟弟会把茶杯举到脸前抱着喝,却从茶杯后面露出骨碌碌羡慕的黑眼睛偷看。
姑姑,我的姑姑,父皇的妹妹,大苑第三位女皇,在位时间并不长,却平内乱,定四方,富国强民,创造了无数奇迹的苑勶,父皇说,我和她一样!
这的确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可是我也无可奈何。而且,我到现在其实还拿不准主意,是只要一个相王就好,还是彻底放纵,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呢?
亲民戏不是不能演,却没有必要选择这件小事,若是田主杀了那个农户,县令还判农户活该,那还差不多需要我派个人去主持公道。
声音大得我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常逾一身是雪,几步来到近前,指着程允喝道:“今冬降此暴雪,北上道路断绝,靠几千民工日夜清扫才打通道路,蜀中几十万将士御寒物资刚刚送出去,军士们在前方苦忍严寒,你这阉奴,竟然还要再下几天的雪?”
羡慕别人丝毫没有用处,何况老天给我的已然不少,还是说姑姑吧,她的第三个好运气是在位时间短,这一点其实很重要。
见他一旁认真思索我的话,我心道:“回你自己家去想吧。”于是带着温和的笑容道,“雪天路滑,叫侍卫送常大人回去!”
它真是太美了,美得不像一顶皇冠。也不像任何一顶我见过的帽子,而是像一件很大气的首饰,尽管我没有见过这种式样的首饰。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恶作剧冲动,我很想让常逾做做睢县县令,看他一边要处理牛吃谷子、邻居偷鸡的芝麻案子,一边还要周旋个个潜在势力,是不是还能维持这几个月来的大义凛然的形象?
是不是从那一天起,能动这顶帽子就成了我的奋斗目标了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八岁到现在,我最爱的物件始终是这顶帽子。
我喜欢的东西,我就会尽力去争取,不管看上去多么不可能,从来也不气馁,永远也不服输。吃得下苦,忍得住难,这就是我的父皇在那么多儿女中选择我继承他的位置的诸多原因之一。其余的还有,我聪明,坚韧,胸怀宽广,怜悯众生……这都是传位诏书里的话,说得我和圣人的品行相差无几,读这些赞美之词就用去了半个早朝的时间,其实啊,这些都是礼部按照他的意思写的,父皇的原话只有一句而已。
能得到这样的人辅助,是所有为君者的梦想吧,不过这样的人才可谓百年难遇,我是没有这么好运气了,何况,即便有一个具有同样治国才能的人,没有了生死之交的考验,我敢那么信任他吗?即便我有机缘认识这样一个完全值得信赖和倚重的人,在和平盛世,他也没有那么多表现自己的机会,我也不可能给予一个人如此重用,维持朝堂平衡远远比当伯乐更重要。
她走出门拐过一面墙壁,随手将空桶递给早在一边等着的太监程允,程允谄媚地笑道:“万岁,奴才看这个文公子有门,万岁在他这里耽搁的时间最长。”
“常逾心细稳妥,能于小处发现大事,实在难得,着理事房签画黄皮折,为朕拾遗补缺。”我用很温和的声音宣布着。
然而皇宫中的门槛都有接近一尺高,她用力用得右手手背筋也突出来了,才勉强把水桶拎上了门槛,她摁着水桶木把子,好好地喘了一会儿气。眼看她又深吸一口气,看来是准备把桶拿下来了,文弨英赶了几步上前接过水桶,道:“我来吧。”
尽管我做了所有兄弟也没有做到的事情,父皇要传位给我还是遭到了好多重臣的反对,因为大苑的皇位是皇子继承的,只有一个皇子也没有的时候才能轮到皇女,而我有两个兄长、两个弟弟。
八岁的我清楚地知道了两点:一、父皇很重视这顶帽子;二、姑姑脑袋比我大。
签折子本来是宰辅才能做的事情,那是极大的重用,然而加上黄皮二字,立即变成根本没有必要的工作。
这几口谷子确实是值钱了一点,但是农户没有管好自己家的牛,受点罚也是应当,对于田主来说,出点钱不算问题,面子保住了才是大事,案子结了,当事人都没有什么意见。也不知道常逾怎么会得知这么一件小事,居然直达九重,递到我这里了,要求重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