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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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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穆医院。

    医生给嘉措包扎好伤口,其实子弹没有完全进去,因为是曾经中过弹的伤口,所以尤其疼痛。厉随没有进去,而是蹲在医院走廊,靠着墙放空。半个小时里面她开枪,她飙车,她把他扛进医院。过多的感觉在过短的时间里面交替出现,她需要清理自己的大脑。

    厉随独自从诊所出来,随便走进一家餐馆坐下,叫了两张饼和一盘花生米。碳水和脂肪带来的突然的安慰让她觉得心静下来了一点。她一口气嚼完了饼,开始拿筷子拨弄着花生。

    哗啦一声,门口的塑料帘子被掀开,走进来一个白衣服的人,厉随瞥了那人一眼,随后皱皱眉,叹了口气。

    是许八条。

    许八条直径向她走来,坐在了她的对面。他把帽子摘下来,捋了两下自己的头发,然后抱着胳膊盯住厉随。许八条长得甚至还不错,看起来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鹰钩鼻下微微有一点胡茬,下颚线也锋利,黝黑的皮肤是在这里久居的标志。

    厉随看了他一眼,继续拨弄着花生,然后挑了一颗最饱满的放进嘴里。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对你开枪,嗯?”

    许八条说道,他已经默认厉随认识自己,也默认自己熟悉厉随。

    “你想说就说。”

    厉随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漫不经心的答道。

    “我知道你想来阿热里干什么,我来和你做个交易。你和我们走,帮我们干事,我带你去见你爸,让你学唐卡,还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

    许八条扔了一张照片在桌上,上面是个中年男人。厉随扫了一眼,猜到那个人可能是历峰,但并没在意,她并不想认识这个人。

    “要我做什么。”

    厉随说。比起见她父亲,她更感兴趣的是唐卡和故事,以及她要付出的代价。

    “给我们一样东西,你爷爷是不是有一幅很老的唐卡?”

    “我凭什么相信你。”

    厉随冷笑一声,她看着对方阴暗的目光,冷冷问道。

    “赶紧给老子说是不是?”

    威胁,愤怒,期待。

    厉随抓住了那一点点期待的神情,笑了。她放下筷子,靠在了椅子上。

    许八条的表情凝固起来,随后一抿嘴也恢复了平静。讥笑着摇摇头,他掏出一把枪放在桌上,头向前倾靠近厉随。

    “要么说,要么死。”

    说罢,许八条也靠在了椅子上。放枪的瞬间,花生米从盘中震落好多颗。两个人面面相觑,这对峙平静而锋芒毕露。

    厉随没说话,身子也没动,只是一直看着他,仿佛在说-这不是惩罚。许八条看见她的眼睛里有好奇,有挑衅,有淡漠,唯独没有恐惧。

    他的威胁不成立了,但他还有另一种方式。

    一声口哨,几个混混一样的拉着一个人从门口进来,然后把那人甩在地上。那人看着还半昏不醒,就被丢到了桌子下。他的腰间缠着绷带,有一片殷红。厉随看见他被头发隐约遮盖住的高鼻梁。

    宁嘉措。

    “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要么你说,要么他死。”许八条转即将枪口对准了嘉措,“这家伙两年前走运活下来了,是得谢谢你。他今天要是死了,也得谢谢你。自己的命被捏在一个女人手上,啧,没脸啊。”

    说罢,许八条咯咯笑了几声,将脚踩到了嘉措脸上。

    厉随瞥了一眼地上的宁嘉措,估计自己刚从医院出来,他的麻药还没过就被这些人绑了。他的手七扭八扭地被捆起来,头发也被拽得脏乱。

    “这王八羔子,那次一下打死我们二十多个兄弟,你说今天我们报仇不?嗯?我告诉你-”

    “你杀了他吧。”

    许八条见厉随还不出声,便更大声地威胁到,还没说完便被厉随低声一语打断。

    “杀了他,我还是不说,再杀了我。”

    厉随还是伴着一双死水一样的眼睛,盯着许八条说。她比许八条想象中难搞。许八条想过她不怕自己死掉,但没想过她也不怕嘉措死掉。他卯劲踹了嘉措一脚,正好踢到他侧腹,一股血先从他嘴角滑落,又一片红浸透他的绷带。恍惚中嘉措疼醒了,他看见一张锋利的脸。

    一张在某个下午出现,留下一堆尸体后扬长而去的脸。

    这张脸也低下与他对视,对许八条来说,宁嘉措也是屠杀者。那天下午他在车里发了疯一样扫射,即使自己已经中弹了,却好像能忽略掉那些汩汩流出的血液,只是盯着倒下的兄弟们,他甚至愿意杀掉许八条团伙的所有人,最后给他们陪葬。而许八条也在对面暗自发誓要把保护站的人杀光,不再让人挡住他的亡命途。

    宁嘉措没做到,许八条也没做到。

    所以许八条十分享受今天的追击,威胁,以及把宁嘉措踩在脚下的感觉。阿热里已经入秋,可他如沐春风。只是厉随的见招拆招和无所谓的态度让他火大。

    许八条的手下还摁着嘉措,其中一个看了眼手机,低下头去和许八条说了句什么,随后许八条的表情马上变得不甘,还有一股强忍怒火的纠结。

    “今天是个警告,我还会来的。”

    许八条重重拍了下桌子,起身向门口走去。刚走两步又折了回来,蹲下抓着宁嘉措的头发,像挑衅也像挑逗的拍了拍他的脸,又道:

    “尤其是你,再妨碍老子,你等着见阎王吧。”

    说罢,把嘉措甩在地上,离开了餐馆。

    宁嘉措吐了一点血,看着许八条的脸咬紧了牙。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剩腰间灼烧般的刺痛,他对着许八条喊也喊不出来,挣扎不动,看许八条的腿迈过自己的身体,他着急。他们日日夜夜想抓的人就在眼前,他却连站起来都困难,只能从最低处仰视这个人渣。许八条走出了餐馆,宁嘉措却还在尝试着爬向他,哪怕能伤及他一点点。

    宁嘉措还是没做到。许八条的车子发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然后随着黄沙消失在那穆。

    厉随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只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许八条的动作。她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刚才大快朵颐的食物让她反胃。她低头,却又看见嘉措蹭在地上的血。厉随长呼一口气,还是恢复了清醒和冷静,蹲下先给嘉措解了绳子,让他搭肩,返回医院。

    “厉随,厉随”

    嘉措喘息着,睁大眼睛,仿佛要一眼望穿许八条远去的路,他身子前倾,一瘸一拐的要向那条路走。他把手从厉随肩上放下,要去摸自己身上的枪,即使早被许八条的手下撇走了。嘉措把手放下的一瞬间,身子没了依靠又跪在地上,勉强拿胳膊撑住身体。

    “许八条跑,跑”

    他语无伦次地,喘息着喊。

    厉随站在他旁边,看着撑在地上的宁嘉措仿佛失了常一样,摸索,呐喊。

    她蹲下,还没开口嘉措忽然抬起头看她。

    “厉随,对不起。”

    厉随没答,还是看着他。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抓住他。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没用了。对不起”

    宁嘉措看着她,是自责,无力,恐惧,甚至还有点乞求,乞求厉随的原谅,更乞求两年前死去的他们的原谅。

    我有机会靠近他,可结果还是一样的,我不知道你们的死还值不值得,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是再次接近他还是无能为力的我。

    “宁嘉措。”

    厉随还是开口了。但她这一声,叫的很难。

    宁嘉措喊许八条她静静听着,她明白不甘的感觉,所以她等他平复自己。但他说对不起,让她平静不下去。她知道自己是个薄情的人,他视生命为珍宝,他保护了那么多人和人们重要的东西,但他的命就在自己的一句话中间,她还是选择了自己的方式,把他的命和自己的命都轻轻带过。虽然真正掌控的人是许八条,不是她,虽然厉随有底气,许八条不会杀了他。但她也做好了接受宁嘉措不理解,责怪,愤怒的准备。她一直以来的自我保护机制的确让她安全而自在,同时的代价是人们的不解,说她恶毒,说她冷漠。

    说得没错,所以我接受你们口中的每一个我。

    但今天换来的是对不起。

    即使厉随完全能保护好自己,但宁嘉措还是怪自己没有做好对她的保护。他隐约听见她说“那你杀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疼,意料之中,满意,也小心翼翼的等她会不会再说点什么。

    即使她从不把自己的命视为多重要的东西,可他还是因为自己没保护好这不重要的东西而自责。即使她一句话就差点让他去死,可他却觉得是自己的无力让她陷入难选的境地。即使她没有一丝纠结而作下了选择,他心中本石落,又一句“再杀了我”让他重新恐惧。

    宁嘉措,你今日怎么如此对待自己的生命。我能承受所有的不理解,唯独接受不了这句对不起,我在拿你最珍视的东西打赌,赌恶人渺茫的那一点计划之外。

    “宁嘉措。”

    厉随又叫了一声,她坐在地上,看嘉措还在喘息,他的伤口不再流血,深红的血液散发着腥味,凝固在被踩脏的纱布上。

    “我记得嘉措是海。不是江,不是湖,不是河,是海。是大海,是深海。”厉随握住他的手腕,“海可以有风浪,可以有漩涡,可以铺天盖地席卷整个世界,但不能干涸。”

    大海不会因为干旱而消失,不会因为暴雨就把自己和雨水混为一谈。

    “厉随,我是嘉措”

    他抬起头,似问非问地低声说。

    “你的名字是大海,”厉随扶他起身,“宁嘉措。”

    两人向医院走去。

    嘉措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搭着厉随慢慢向前,其实心里又满又空。他本不希望厉随觉得纠结,后来恍然想到她是厉随,她从不纠结只要是她,很多事情还没开始便有了答案。她说杀了他,却救了他一命。那一句大海,把他从两年前又带回来,那是他的另一命。

    厉随没纠结杀了他还是杀了自己,却纠结了一句对不起。但她不知道,她的下意识,是重新给予他的两条命。

    今天的那穆,神明要做一次选择,大海只有干涸高山才能显现,水会干枯,但山能永远屹立。然后山向神明请求,那让大海将我淹没!我是高山,也是岛屿,我们共存。

    残阳余晖遍布荒野,那天傍晚的那穆,厉随与嘉措搭肩走着,大海和高山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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