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
“诶,诶,阿布我们去吃饭,诶,对。那好哦阿布,嘉措,嘉措回来了。诶,行行行了,烤羊?烤羊行行行,烤羊就烤羊,挂了挂了。”
高徐刚出门,就接到了一通电话,听着他叫的名字,嘉措明白了。
“阿布怎么会这么晚。”
嘉措说道。
“你看着吧,一声不吭的回来他肯定得骂你。”
高徐走在前面,漫不经心地讲,却回避了嘉措的问题。
嘉措笑了一下,他手上提着厉随的衣服,晃来晃去还挺沉的。今晚上吃烤羊,他想了想两年前在站里的状态,估计今天这一顿是最近吃的唯一好的一顿了。
“厉随,等会你放开吃,别客气。阿热里的东西你看盯很久没尝过了吧。”
厉随淡淡笑了一下,去游离岛前的两天她开着车到阿热里镇,两天就吃了一顿饭,是一碗藏面,其他时间不是闷在破屋子里就是在喝酒。她刚才一直望着街道两旁,其实也算不上街道,蜿蜒的道路还坑坑洼洼的,两边有很多小商贩,有卖经幡的,小传经筒的,还有各色各样的小吃食的,虽然快晚上十点了,但天空还没完全黑下去,天边还一处火红的云在飘。阿热里的风把街道上食物散发出来的香气吹的到处都是。她刚才走了半路,就馋酒了,还久违的感觉自己很有食欲。高徐在前面和她说话,她才把注意力放在两人身上。却没有回答高徐的问题,而是问道:
“阿布是央金嬷嬷讲的伦珠的儿子么,”厉随想了想说,“在游离岛的唐卡博物馆,甲板上受过伤的阿布就是你们队长?”
高徐没想到厉随还知道这么多,他以为厉随就是来体验文化的小画家罢了,二十多年前游离岛的事他高徐都是慢慢听老一辈讲了才清楚的,一个回国没几天的小丫头摸的还挺明白。他不知道怎么和厉随介绍阿布,嘉措就已经开始和厉随介绍了。
“嗯,他是伦珠婆婆的儿子,在游离岛受伤了以后,伦珠婆婆害怕还有这样的事,就带着阿布回到阿热里了。但可能是伦珠婆婆后来精神不太好,生了病,几年前去世了。我和高徐来站里那一年,阿布就是给我们带头的。”
嘉措说完,稍微往前走了一点,和厉随并肩。厉随点了点头,手抬起来抓了一下头发,她手上的铃铛清脆的响了几下,就在嘉措耳边。嘉措低下头,踢着路上的石头。
“你呢。”
厉随又问了一句,对嘉措问的。
嘉措又把头抬起来,这是厉随第三次问和他有关系的话,第二次是她在游离岛的第二天,也是这种陈述句的语气,问了他的全名是什么。他记得那天厉随说知道他的名字是海的意思。第一次是是很久很久以前,当他们还是孩童时,厉随问他的名字,可惜他没说,但她也没说,真的久,这个铃铛有多久,他离那第一个问题就过了多久。嘉措答道:
“我十九岁来的。为了搞清楚一些事。但还没搞清楚就遇到一些事情,我就回游离岛去去”
他该怎么说那一天下午,怎么说他在庆成的伤,他现在说不出来。
“继承那片海,”厉随随口接上他的话,却也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远处越过草原的山,“你自己说过。”
她的话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感觉,他确实是为了继承那片海,继承海面上那艘装满唐卡的船,继承他的许愿池,继承他的酒吧,继承他想找到的东西。
她什么都没有再问,她不想知道他回去的原因,也不想知道他来到阿热里的原因。她现在只简单的记得在海边的这个人,弹过琴,喝过酒,睡过海,好像厉随就觉得,这个人应该在游离岛一样。只是她还不知道,他过去的一部分,也和她有关。
“进吧,到了。”
高徐在路口拐进一个小胡同,胡同口是一个大牌子,写着的藏文菜单,但其实就十来样东西。
“招牌烤羊,藏面,肉馕,奶渣包子···”
厉随有点费劲的读了几个,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你还看得懂藏文啊,藏语竟然说的也不错。”高徐回头笑着对她讲,本来高徐平时也没很多话和情绪,但是厉随却总让他感到不一样,虽然是个很清冷的人,但总让人想去了解她,想和她做朋友。
“能认些字。”
厉随随口答道。她妈妈以前常说藏语,刚到国外的几年,也会把从阿热里带走的传经筒,经幡纸拿给小厉随玩。虽然记不清了,但厉随还是能勉强理解一些藏语。
三人一起上了楼,当地的老板说话囫囵不清的,高徐还得扯着嗓子和他讲点什么菜。
“再来个鱼,清蒸的,”高徐把写着菜名的破单子还给老板,转头打趣嘉措,“在岛上呆了两年,海鲜不会还没吃够吧。”
嘉措还没说话,高徐又问厉随,
“你爱吃鱼啊虾啊什么的吗?嘉措很喜欢吃海鲜河鲜。你平时喜欢吃什么?”
“我都行。”
她平时喜欢吃什么,她也不知道。
这时,一个小伙端着几个玻璃瓶进来,又转身提了一壶青稞茶放在他们桌上。然后用藏语和嘉措说了两句,像是在汇报一样。嘉措用藏语说了声谢谢,然后在三人的杯子里都倒上了热茶。他刚才在次央那里看厉随喝了两杯这个,就在上楼前嘱咐伙计煮上一壶端上来。在楼下的柜子上还摆了青稞酒,嘉措想也让厉随尝一尝。
本来高徐还打算聊一点聊点别的,结果他们听见门外有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告诉你们羊皮崽子,这个月再出去就等着啃草吧。”
一个四五十岁的人走了进来,高高瘦瘦的,穿着灰不溜秋的藏袍,脖子上还带着一串破木头珠子,乍眼一看灰头土脸的,说话有明显的藏语口音。厉随抬眼看着他,这应该就是阿布了。
“没钱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个月了,来一顿。”
高徐头都没抬,在旁边的杯子里倒上酒。
“你个小羊羔子还知道往回跑呐?诶,龚二年呐,巴桑呐,六年···对对对你没给他们带回来。该不该你吃这饭呢!”
阿布把帽子扔在桌上,看嘉措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先是给他了几句。本来厉随以为阿布高低也算是嘉措的老师或师傅一类的人,却没想到他这么这么不严肃。厉随笑了笑。
“去哪了,阿布?”
嘉措把青稞酒倒进杯子里,递给厉随,并问道。他知道阿布一定会第一时间来看他,他也很紧张,因为在游离岛的这两年,他的身体基本没什么问题了,但真正继续去执行任务,他也不知道还会面临什么。
“去哪了?他妈的我今天逮着两个偷人家皮鼓的小兔崽子,十来岁啥也不干,净搞这个!要不我没给带回来,嗬!那玩意漂亮极了,镀了银边。行啊行啊,今天这俩小王八是这几天逮着的算严重的了,好家伙还是给送到大寺去了,真完蛋,一天天就来我手里头抢活,装的狗屁威风。”
阿布说完这一大串,赶紧吞了两口酒润润嗓子,还有一滴挂在了他嘴边的胡茬上。厉随看着他有点凶神恶煞的讲完以后,又想起央金嬷嬷和她描述的当年轮船博物馆上那个中刀的小伙子,果不其然是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阿布剩了一身坚韧的风沙感。厉随又笑了一下。
嘉措听完马上放松了下来,阿布还是没怎么变,只不过好像对这些事更家常便饭了。但嘉措也马上有了一个新的忧虑,如果不是站里实在没人,阿布怎么会去整天的巡逻,处理这些小事,他觉得高徐有事没和他说,况且今天回站里,该有人住的地方没有人,好像队员们都离开了一样。他正想着,阿布又一拍桌子叫起来:
“哟,忘了你了。姑娘,你是嘉措带回来那个小画家吧?”
“是。”
厉随答道。
“嗯,嗯。你叫什么什么来着?这小子和我提过一嘴。”
门口进来的阿妹把烤包子放在桌上,阿布夹了一个后问道。
“厉随。”
厉随又答道。她喝了一口青稞酒,马上被这味道惊住。她常常觉得白酒太尖锐,红酒太没劲。果酒就更不说了,像巴桑为她调过的那些还算好的,平时喝着也只能解闷。但这口青稞酒不一般,甚至都不像酒了,像一种新的东西一般,哪怕只有刚才那一口,厉随都好像被注入了什么新的东西一般,不尖锐,不瘫软,恰到好处。她又喝了两口,一杯见底。
两盘烤包子都上来了,都是肉的。阿布看着两盘包子也不知道说啥好,就当天天卖命这么久以后的慰劳吧,其实他和高徐都明白,今天这顿饭的钱,对他们来说实在不少。他嘴上话多,其实自己非说要吃烤羊,也是想让一个姑娘家来这里尝点好的。还有就是,嘉措回来了,他本来因为两只皮鼓在和大寺那边嚷嚷,毕竟还能拿上几十块钱津贴。自己带出来的孩子他等不了要回来看看,二三十块钱就又折在大寺里了。
“厉随,大寺是最大的城上的文物保护站,我们都叫那大寺。其实也是收钱不干活的地方,抓人找东西这些实际的活儿,基本都是我们的人干的。”
高徐怕厉随不知道阿布在说什么,就和她解释解释。厉随点了点头。她好像理所当然的觉得这些事和她有关系了,她的初衷开始变得模糊,好像她也不是想把爷爷的很多事情弄清楚,而是阿热里,爷爷,唐卡,她自己这些所有的东西,都开始产生了一丝丝的联系,让她觉得起码现在,她应该呆在这里。她正思考,嘉措把她的杯子拿走,给她续了一杯青稞酒。
烤羊端了上来,闻着很香,特别是阿妹把椒盐撒上以后,羊肉上还滋滋冒着油。
四个人都开始吃起来,嘉措和厉随才反应过来赶了一路都还没吃饭,厉随还在想怎么下筷子,刚才的阿妹又进来了。
“那个扎西这是你要的辣子。”
阿妹用藏语快速地说完,把一碗辣椒放在嘉措面前。厉随大概听懂了她说的什么。嘉措点了点头,说了谢谢。
“好吃辣了?游离岛不是清淡的很吗,我当年和额吉在船上天天吃鱼,你不是得好这一口?”
阿布啃着一个羊腿问嘉措,嘉措以前喜欢吃鱼虾之类清淡的东西,而且他不太能吃辣,阿布以为他口味变了。
“帮她要的。”
嘉措把辣椒推到厉随面前,还帮她夹了一块肉。
“谢谢。”
厉随没看他,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下。
阿布没说话,看着他俩笑了笑,此顿饭吃得越发安静,每个人心里,都有着他们所明白的却又没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