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人还在家中,又如何能说...)
短短一夜之间,重礼仪诗书的河中陈家风气大变,门客清谈几乎不可寻见,各个院落门庭紧闭,往来巡视的部曲守卫多了数倍,连角门看守都从寻常仆从换成了一队几乎能把门塞住的大汉。
陈家五郎原本就担负着陈家内院巡护之责,刺客之事一出他便被自己的亲爹陈二老爷罚了一百鞭刑,只是现在陈家正是多事之秋,这刑罚先记着,等那恶虎似的人物走了再说。
所谓的“恶虎似的人物”指的自然是盘踞陈家客院的镇国定远公,如今陈家上下说是畏之如虎毫不夸张,连带对那客院也是能绕行便绕行,仿佛那里不是住了人,而是闹了鬼。
当然,对于陈仲桥陈二老爷来说,他怕是宁肯陈家上下怨鬼乱窜,也好过被那“妖怪”活生生折磨,从客院出来不过一个时辰,他下巴上被精心保护的胡须就掉了一半。
卫蔷让他给两京十三世家中没有给钱的余下九家写信,根本就是在借陈家的手敲竹杠,百多年来各个世家之间联络有亲,来往紧密,今日陈家被撅了三尺地皮去,还要带其他世家一同被刨成坑,从前只听说世家之间互通婚姻的,没想到今日就沦落到互通地皮的地步。
陈二老爷抬笔写信的时候恨不能仰天长啸,抒尽一腔恶气,笔落在纸面上还是得“愚兄私以为定国公自北疆远来辛苦……”一想到定远公手下的粗鄙之人会拿着他亲手写的书信敲开那些世家的大门,薄薄的一张信笺上笔墨凝涩写得他恨不能头颅裂开,写了撕,撕了写,勉强有了三四封,他手一抖,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抛在地上,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出了正院。
……然后跑回自家院落,铁着脸赶走所有下人,最后抱着自己妻子的腰不肯说话。
陈仲桥的妻子出身贝州崔氏,前朝时是顶级著姓大户,如今在山东一带也影响颇大,虽然因为朝代更迭不在两京十三世家之列,也是举手投足惊动一方的豪门。
崔氏比陈仲桥大上两岁,抱着自己的丈夫像是少女时抱着自己还未成人的弟弟。
“阿蔷从小就有勇武之名,当年在西京,别说我们陈家儿郎,那些武将侯门里也找不出个能打败她的少年郎,如此坚毅的姑娘惊逢变乱,以一女子之躯重振卫家声威,不悍勇些,怕是早就死在北疆了。如今皇后娘娘将东都世家中的未嫁之女都以为圣人祈福之名卷进宫中,世家颜面不存,只一心恨皇后势大。大伯请阿蔷归来,为的是能一破京中皇后一手遮天的局面。二郎,我们陈家想用她,便要如用人一般以诚相待。你和大伯将她当名刀器物的心思连我这个在后宅的粗鄙妇人都知道,何况她这久历风霜位居一品国公之人呢?我虽不懂军事,也不懂朝政,可我知道情谊最重,人心难算……若以价论,金银不堪其重。”
头眼都埋在妻子香软的腰腹之间,陈仲桥长叹一口气,道:“四娘,我还没来得及谈情论谊,此事已一发不可收拾。”
妖怪她不跟人谈论情谊啊!
柔软纤白的手指拂过自己丈夫的脊背,崔氏轻声说:“二郎莫要与我推诿,当年你与阿蔷的爹也是同朝为官,真有心提情谊,初见之时就该论辈相交带她来后院与我相见才对,如何直接引入客院不闻不问?不过是你们从一开始就存了将人当凶刃的心,人对凶刃,远之、妨之,不外如是。”
过了一会儿,陈仲桥闷声道:“悔之晚矣。”
崔氏笑了:“人还在家中,又如何能说晚呢?当年阿姜最爱越州绫,又喜欢石榴红色,我这恰有一匹,昨夜已经赶成了衣裙,你不来,我今日也要亲自给她送去。”
“四娘!瑶姊!”叫着年少春闺嬉戏时的称呼,陈仲桥一张老脸又蹭了蹭,“是我对不起你。”
全名崔瑶的妇人摩挲了一下丈夫的肩膀,低眉轻笑:“夫妻一场,说这些做什么?”
二夫人崔氏带着仆妇们浩浩荡荡地去了客院,这事儿立刻传遍了陈家上下,陈五郎自然也知道了。
不过知道的有些晚,距离他亲娘“羊入虎口”已经又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
脚跟儿几乎要在水磨石地上盘出个洞,陈五郎还是放不下对自己娘亲的担忧,往客院那儿挪去。
刚挪至客院门口,他就听见仆妇说:“五郎,夫人与国公大人去了花园,国公大人还带着她那长刀。”
脑海中登时回忆起了断成两截的尸体,又浮现猛虎嚼肉的画面,陈五郎握紧手中铁枪,拔脚便往花园奔去。
陈家的花园绕湖而建,湖边有数棵百年老树,陈五郎刚冲进花园的门,就听见有人说:“哎呀哎呀,千万小心别摔下来。”
瞬间,他做好了伸直双手托住自己亲娘的打算。
等他一路疾驰到树下,又猛地停住了。
离地近两丈高的树杈上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人,窄窄的主枝上,她穿着一双丝帛包裹的木屐,却如履平地,一手持着一把长刀,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嗷嗷叫的小猫。
树下几乎站满了陈家还未成人的孩子,他们一个个待哺雏鸟似的仰着头紧紧看着,嘴里随着那人一举一动欢呼不已。
站在树上的人神色颇有些得意,是陈五郎从未见过的眉目飞扬。
长刀在手中一转,那人笑着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是爬树的祖宗了,现在可信了?”
“信了信了!阿蔷你赶紧下来。”树下说话的声音又响又亮,陈五郎看过去,看见自己的亲娘也在孩子堆里笑着仰头,双手还撑在了脸旁作喇叭状。
被叫作“阿蔷”的当然是卫蔷,她笑着摸了摸怀中的狸花小猫,长刀往树枝上一拄,朗声说:“想我下去,你们倒是退开一点儿,那边那个小子,不要对着树干偷偷学我,我这身本事你们可学不来,先去蹲三年的马步练好了下盘再来。”
她站在树上对着树下的孩子们指指点点,大说大笑,叶间的碎光照在她的脸上,也被她映得亮了。
树下的人问她可要绳索,或者先把长刀扔下来,至少将脚上的打滑的木屐脱了,她都摇头拒了,只是挥手让其他人都让开。
“退一步,再退一步……”她指点着别人退后,自己脚下也跟着动,看得人格外揪心。
正在陈五郎让人去取□□的时候,树上传来一声惊叫,卫蔷竟然脚下一滑往后跌了出去。
陈五郎吓得头发都要炸开了,连忙往前冲去,却被一把剑拦住了去路。
“别碍事。”说话的是一直在往嘴里塞点心的卫清歌。
在一干人的惊骇的叫喊声里,卫蔷并没有如他们以为的那样跌落在地上,只穿着木屐的脚背勾住树干,她转臂以大刀的鞘撑了一下树干,略一借力,再收脚转身撤刀一气呵成,接着便如一只巨大的黑蝶翩然落地。
木屐稳稳踩在石路上,发出一声细响。
花园里人们遮眼不敢看的动作还没做完,此时都都整整齐齐呆愣在哪里。
好一会儿,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阿蔷,你可要吓死我了。”听了这一声,其他人才仿佛活了过来,有人惊呼,有人尖叫,有人大笑拍手。
卫蔷长臂一展,将小猫送到一个女孩儿的怀里,笑着尖叫的那人说说:“崔姨,吓到别人就算了,您可不是第一次见我这么玩儿了。”
她身量高挑,眉目间是有些淘气的笑意,明艳动人更胜过满园春花,偏偏态度又恭敬潇洒,如春风刚一拂动满树蔷薇又在长河上弄起褶纹。
崔氏抬手拍了一下卫蔷的肩膀,拍得极轻,更像是抚弄一样:“你这样在高处假摔戏耍,看多少次总是让人害怕呀。”
“是我的错,我给崔姨赔礼。”卫蔷说着话,竟然真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崔姨从来喜好收集奇石,这块石头是在我麟州所得,看着是墨色,对着阳光一照看是浓绿,对着月光看是深蓝,为了崔姨,我可是专门带着它辗转千里。”
崔氏有些惊又喜,手指抖了两下,才将石头接了过来。
“这么多年了,我这点闺中爱好你竟然还记得?”说完,她以手帕捂嘴笑了起来,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卫蔷的手。
陈五郎眼睁睁看着自己年近四十的娘在天下第一凶兵面前娇笑得宛若豆蔻少女,脸上一片将要远离人世的死寂。
笑闹完了,崔氏一手还搭在卫蔷的肩上,她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招手唤他过来。
“阿蔷,这是我的二子,名叫重远,小名狸奴,今年二十二了。狸奴,还不来见过你的阿蔷姐姐?”
陈重远身边有人笑出了声:“狸奴?不就是小猫猫?嘿嘿嘿……”
笑的人是卫清歌。
陈重远只觉得自后脑往下都被人钉上了木梁,片刻也动弹不得,又觉得有一团火在脸上已经烧了起来。
偏偏那穿着黑衣的杀神也不懂他的窘迫,她惊讶地打量着陈重远,然后笑着说:“这竟是狸奴?从前那个小阿弟?我记得从前在西京,他不过两尺高,还嚷着要学武从军,如今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连你这打遍了西京的卫家‘二郎’如今都成了国公大人,其余的孩子自然也各有长大,不然……”
崔氏摩挲了一下卫蔷右手背上的伤疤,语气中难掩唏嘘之意,她也意识到自己心中有些滞涩,又抬头笑着说:“阿蔷,你要不要看看你狸奴阿弟学武的本事?也指点他一番?”
“好啊,狸奴是惯用枪?”
点头应允的时候卫蔷已经要拔刀出鞘。
陈重远背脊上刹那间寒毛倒竖,手指几乎要捏断枪杆,强忍着才没有后退。
陈家其余的孩子都还是被养在高门深处的年纪,反而不知什么凶兵、什么杀气,一个一个小脸上写满了雀跃和期待。
目光从陈重远身上移开,看向那些孩子,卫蔷把拔出一半的刀又插了回去。
她笑着说:“我们就在这里比划两下,也不必用刀,清歌,把你的剑给我。”
抱着剑的小姑娘蹭蹭蹭跑过来,脸上有些不情愿,还是把剑递了过来,又连抱带拖地接走了那把刀。
卫蔷掂了下手里的剑,拔出长剑,把剑也给了卫清歌,只留了剑鞘。
她往前走了两步,欢欢喜喜的孩子们挤挤攘攘地都退开了。
“狸奴阿弟,从你持枪之法看,你是师从西京岳大家,岳大家最擅长连招突刺,进无踪,退无影,你施展一番给我看看。”
她眉目舒展平和,仿佛那两截尸体、今早那只步步威逼的恶虎不过是陈重远的一场噩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