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分明是赵氏!是赵氏坑杀...)
听说被关在大理寺牢中的吕显仁要见自己, 卫蔷很是诧异。
“你们大理寺审案,还要我一个武将帮忙?莫不是提不动砍头刀,要借我之力?”
来传话请人之人第一次定远公府正堂, 面上带着浅笑,道:“国公驰骋北疆, 杀的都是凶残的蛮兵, 如吕显仁这般叛国之人,哪里配让国公提刀?只是这十几日来有几件事吕显仁一直不肯交代,直到今日突然说若是国公大人见他,他便开口,上面催的急, 大卿实在没了办法,才让晚生来这一趟。”
听来人这般说,卫蔷忽然一笑:“杜少卿只比我小一点,如何要自称晚生?”
站在堂中的杜明辛面上笑容不变, 道:“国公与我叔父同辈论教, 晚生, 自然是晚生。”
“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杜少卿是想随着燕歌唤我阿姊,便自称晚生了, 原来竟是领会错了,失礼失礼。”
眼见得那原本风流倜傥年轻人呆呆站着,耳朵都红了起来, 一旁坐着的崔瑶和房云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崔瑶脸上挂着笑意说道:“还想别人唤你阿姊, 怎有你这般促狭的阿姊?”话说一半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想到杜明辛开口道:“我本就是这般想的, 只是怕唐突长辈才假借叔父之名,既然阿姊并无异议, 那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他深深行了一礼到地。
崔瑶已经笑得快坐不住了:“燕歌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怎么就找了这般一个?阿蔷啊阿蔷,你现在是认呢,还是不认呢?快想好该叫人家一声什么,好让人起来!”
卫蔷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般的“恭敬不如从命”,看着杜明辛,她笑着说:“我虽然是燕歌的阿姊,和人生大事,自有燕歌自己做主,不如这样,杜少卿,你写信与燕歌商量一番,若她下次给我回信时说了许你叫我阿姊,你只管叫便是。”
“噗。”不用说笑得仪态全无的崔瑶,连一直忍着笑想要只是端起杯盏要喝水的伍晴娘都撑不住了。
崔瑶笑完了,一捶扶手道:“阿蔷,你好歹有几分为家主的样子,先将正事做完了再来玩笑。”
“分明是崔姨非要看这般戏码,在这中间煽风点火,竟然又成了我的错处,唉……”堂堂定远公摇头晃脑,做出嗔怨不忿之态。
说归说,闹归闹,事情还是要做的。
“那吕显仁可说了为什么要见我?”
杜明辛摇头道:“问过数十遍,如何也不肯说。”
认真说起来,吕氏倒台一事,在外人看来与定远公府也不是全无关系,要不是吕显仁的次子打伤了定远公世子,吕显仁也不至于破财免灾,可是盐池动荡,盐仓被占,调去北疆的钱财运不回来,他不得不去给南吴客商写了字据以未来盐池所产之盐为凭据借钱……如此种种放在一起,终究令一煊赫世家败落下来,谁听了不会嗟叹一句“天意如此呢”?
天意之下,金吾卫将军查证举告,冀州刺史助北海县令入东都告发,于氏郑氏两家落井下石,不管怎么看,大理寺卿也觉得吕显仁不该怪到定远公头上去。
或者说,就算怪,那也不该是头一份儿。
可吕显仁被关了这么久,唯一一次说要见人,就是定远公。
陪着定远公一步步往大牢中走,大理寺卿背后已冷汗津津。
不久之前,定远公世子卫瑾瑜进了这大牢,可是见了血的。
若是今日吕显仁言语不慎,得罪了定远公……他这一副快要乞骸骨的老身板还要留着效忠朝廷,是决然不会去挡的。
吕氏诸人犯了叛国大罪,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最深之处,卫蔷走过去一看,各位“罪人”衣饰整洁,手脚皆未受缚,只是脸色憔悴了些。
卫蔷看向大理寺卿。
叛国之罪?就这?
“若我身处此地,别说半个月,一年我都不会认罪。”
大理寺卿明白卫蔷之意,赔笑道:“刑不上大夫,此周礼也,吕氏在世家名录上,又是仕宦之家,吕彰怀又曾为圣人师……林林总总,议故议功,便智能是如此。”
卫蔷冷笑,她外祖必是深知其中门道,才直接让她去找吕氏叛国罪证,不然,只靠北海盐池那几百条人命,根本不可能让吕氏被这般连根拔起。
吕显仁抬起头,看见牢外穿着紫色锦袍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道:
“定远公,我也未料到,你我再见,竟是今时今日情状。”
卫蔷不接此话,只问:“你见我到底要做什么?”
吕显仁原本侧对着墙坐着,闻言,终于站了起来。
他看了看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泄气般地叹了一声,令狱卒打开牢门,吕显仁走出牢房,对卫蔷道:
“定远公,有些事,下官……我,要私下与你说。”
见大理寺卿默不作声,卫蔷便知道这是都已经谈好了,手指在刀柄上轻敲两下,她跟着进了一石室之中。
石室内静谧非常,吕显仁敲了敲四下墙壁,终于一叹,道:
“乾宁十三年六月初六,我当时因叔父遭贬谪,从兵部驾部郎中一职退下,在岐阳任中牧监丞,同侪之中有一人姓刘,乃是上将军刘复充之侄。我因家中败落,着意讨好于他,那日,我请他喝酒,还送了一妾与他……定远公,你可知,他与我说了什么?”
石室内放有木凳,卫蔷捡了坐下,看着一缕天光从窗外映进来。
见她不说话,吕显仁猛地转过身:“定远公!那可是乾宁十三年,你竟真的不在乎我所说的是何事吗?”
摸着刀柄,卫蔷笑了笑,缓缓道:“你停在此处,不过是想勾起我的兴致,再趁机提出你所求之事,如今苟延残喘朝不保夕之人是你,何必非要扯着我与你做戏呢?将你想说的说了,至于是否要答应你,那是我的事。”
女子的声音笃定坚实,借着光看着她,吕显仁道:“定远公,若是先定远公如你一般,只怕卫家也不至于沦落到满门男丁皆死的地步。”
说完,他喟然长叹:“我身败至此,非我一人之错,这大梁……哈,定远公,你父身死,北疆定远军被交到了上将军刘复充手中,你卫氏满门死于六月十八,刘复充的侄儿可是六月初六就知道了自己的伯父要被调往北疆节节高升……世人以为是申荣容不得定远公,容不得卫家,难道申荣能提前十几日就让刘复充知道自己要调掌定远军?哈哈哈哈哈!分明是赵氏!是赵氏坑杀功臣欺瞒天下!是赵曜他容不得卫家!就像如今,赵启恩他容不得世家也容不得寒门,你以为他就能容了你这声势更甚于先辈的定远公吗?!”
忠君?
忠臣?
这寡恩至此的大梁赵氏它配吗?!
他赵曜可以杀了对他忠心耿耿的卫泫,赵启恩可以对世家刻薄寡恩,凭什么他吕显仁不能把盐卖给南吴?!
静看着吕显仁露出癫狂之态,卫蔷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刀。
“这般无凭无据污蔑先帝的话,可足够吕大人你再死一次的。”
吕显仁有些呆滞。
在他眼中,定远公卫蔷凶悍易怒,听闻自己父兄身死的真相,如何也不该如此冷淡的。
可他已没了别的路,诸多世家背信弃义对他落井下石,偌大的大梁,能保住他血脉之人只有据有北疆的定远公。
“我有证据,我有刘复充写给他侄儿的信。”
他快步走到卫蔷面前,低声说道:“我有一外室子在唐州,定远公你收敛了一众女子回北疆,只要将他混在其中带回北疆,我便可告诉你那信的下落。先定远公在天之灵,国公大人你就不想为他讨回公道?!”
卫蔷缓缓抬起头。
“公道?”
她摇了摇头,道:“在你眼中,我是不是应羞愤难当,痛心疾首,恨赵氏不死?还谢你让我知道我的仇人到底是谁?”
穿着紫袍的女子站了起来,幽深的石室中,她一身浴在光下,只一双明眸反倒隐在了暗处。
“你怎么不想想,为何先帝从北疆回了东都两年就死了。”
她的声音极轻,极淡。
似是风从吕显仁的耳旁轻过。
吕显仁像是被天雷劈下,连忙后退,却被一只手紧紧扼住了喉咙。
“为我父兄喊冤,你这个草菅人命杀死数百盐工与他们亲眷的畜生也配?”
卫蔷看着吕显仁一张悚然的脸,轻轻摇了摇头。
“你对大梁有恨,直接掀了赵氏的天,我敬你是条汉子,靠着民脂民膏挥霍无度,杀戮百姓之后还觉得自己委屈了?何等卑劣无耻?”
“到了如今田地,你还以为你败身毁家是因你叛国?”
“那数百条人名,你吕氏满门抵得了么?”
吕显仁瞪大了眼睛,他看见定远公笑了。
暗室之门打开的时候,浓重血腥气喷薄而出,大理寺卿往里面看了一眼,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定远公身上的紫袍几乎成了沉沉的红,背着石室外天光,她拎着一颗人头。
吕显仁的身子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
定远公就这般从石室中走了出来,脸色沉沉。
“罪人吕显仁诋毁先帝,辱没朝廷,我一失手,将之砍了。”
一、一失手……
自家大人都瘫在地上不能动,狱卒哪敢再往前,逃命般地纷纷后退,看着定远公拎着那人头缓步前行,鲜血淋漓,在大理寺牢狱的地上淋出了一条血路来。
“开门。”
牢房里吕氏其他人等吓得惊叫不休,狱卒被定远公威势所挟,抖着手要去开门,被大理寺卿一把扑住。
这个时候开门是想定远公送吕家全家上路吗?
卫蔷冷笑一声,将人头扔在了牢房门口。
“我也不知你们这等罪人到底有什么底气与我做交易。”
“国国国国公大人……”
大理寺卿仿佛吓成了只母鸡,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本想让吕显仁多交代几句,他竟然先将自己的命给交代了,这般如此,他又如何与朝廷交代?
“大卿不必心忧,此事自然有我自去御前分说。”
说话时,卫蔷的一双眼睛看向牢中诸人。
“您还有什么想问的,此时可问,毕竟,我在你牢中杀一人是杀,杀两人也是杀,今日就一个一个将吕氏上下屠尽,倒也省了你们的事。”
大理寺卿哪敢让她再在牢中耽搁?
几乎送神一般三跪九叩将人请出了大理寺监牢。
“从此后,咱大理寺,定远公与其世子,决不可再来了!”
看着杜少卿,老大卿面色一垮,竟真的哭了出来。
离了大理寺,卫蔷骑着马走在路上,她身上犹带着血腥气,路人见了纷纷避让开来。
她也浑然不觉。
乾宁十三年六月十八,卫家嫡枝男丁被坑杀在长安城外。
乾宁十三年八月十四,代管定远军的上将军刘复充被刺杀于云州。
杀他之人姓林,名凝光,世人称为林大家,也是卫蔷的武艺师父。
林凝光刺杀得手,自己身上被射了七箭,卫蔷见到她时,她撑了半月,只剩胸中一口气,手中还攥着一封浸满了血的信。
信,是申荣写给刘复充的。
“卫氏,圣人之眼中钉耳……今事已成,上将军务必收拢定远军上下,绝圣人心腹之患。”
她如何不知道?
她怎能不知道?
她师父用命换来的,她不能不知道。
一勒缰绳,她抬头,已然到了紫微宫前。
“国公大人。”
“臣卫臻,今斩罪人吕显仁于刀下,特来向圣人请罪。”
她这般说着,杀气腾腾,一身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