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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签(“慢慢来,我一个一个,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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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梁同光七年的盛夏蝉鸣似乎来得格外晚, 整个五月无比冗长,如同一蹩脚的文人在东拼硬凑着一篇生涩拗口难以接续的赋文。

    先是端午之后丰州竞标一事便在眼前,各世家来来往往, 忙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接着是定远公一刀破了光禄寺卿于崇家的大门,却最终被轻拿轻放。

    再是皇后欲借定宁将军向定远公世子之位发难, 定宁将军带定远公父母牌位而来, 被定远公一箭射死在了定远公府门前,最后是皇后受了申斥。

    黄河一线今年的雨水来得很早,抽了穗的麦和粟整整喝了几天的雨水,黄河、五丈河、济水各处水位大涨,沿河州府皆胆战心惊, 幸好,只在几处溢而未决,泡毁了数百户房舍,已经算是大幸了。

    与这些相比, 影影绰绰有青州出现废王余党的传闻, 跟吕家子打伤了定远公世子, 不得不赔钱了账一样, 简直不值一哂。

    于崇坐在府中,一手摩挲着只穿了纱衣的爱姬, 一手喝着新制的桃花酒,对自己堂弟道:“这几日定远公没破门没杀人,我竟觉她太安静了些。”

    说起破门一事, 于岌不由得羞惭起来, 那于经小儿连累他掏了万贯财物, 还令于家声名扫地,更重要的是他本想让自己妻弟往丰州督府做长史, 如今也是不成了,因这重重利害,他至今还郁郁难解。

    他堂兄可比他看得开,笑着道:“看看吕氏,咱们还算占了便宜。”

    喝一口杯中酒,他道:“你不会真以为那谈笑间就解了于经一臂的定远公世子,会被吕显仁那不成器二儿子打断手吧?”

    “大兄你是说……”

    “定远公为房氏女讨公道是真,要让我们诸世家断了往北疆安插人的心思,也是真。那吕显仁之前上窜下跳,想去北疆清查定远军的军马,这不就遭了报应?”

    于岌恍然大悟。

    闭上眼,深嗅身旁暖香,于崇撩了下衣领,道:“如今吕家为了那五万贯到处奔波,如丧家之犬……也正是我们踩他们一脚的好机会。”

    于岌一时没说得出话来,吕家与郑家一向与于家交好,只是这次丰州竞标,这两家显然各有心思。

    于崇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打怕了的狗才是好狗,我让你派人往青州去查那盐池矿工是废王余党一事,如今可有结果?”

    说起此事,于岌立刻从袖中拿出几张纸。

    “到底是不是废王余党,在青州打探,谁也说不清楚,郑衷手段高明,一顶‘附逆’的帽子扣下来,整个青州都闭了嘴。可郑衷也是贪,吕家盐仓闹鬼,闹得沸沸扬扬,郑衷便派兵将盐仓占了,吕家先是服了软,送了大笔财宝过去,可郑衷在北海住的吕家别院突然起火。还有一消息,说北海县令杨知章不见了……郑衷怕是怀疑吕家要灭口。”

    于崇听得哈哈大笑。

    “财帛动人心,郑衷在青州这许多年,看着吕家靠着盐池流水似得进账,如何能不眼热,如今可算有了机会。”

    挥挥手,让爱姬退下,于崇搓了搓手掌,道:“我本就不想让吕家得了丰州的标,现在也有了机会。”

    粗犷的脸上浮现轻蔑笑意,于崇搓了搓下巴,道:

    “吕家既然给我们于氏当了这许多年的狗,那就别想着上桌吃肉,你让你手下之人上书请查青州废王余党一事,另外……再取五千贯给吕显仁送去,我们于家也不能真看着他的儿子被定远公一道道给劈了。”

    “只是,大兄,看吕家如今,就算我们给了五千贯怕是也做不了什么。”

    “是么?”于崇斜靠在榻上,“那是那小儿命不好,与我于氏何干?”

    令于崇没想到的是,于岌刚刚令人上书奏请彻查青州废王余党,青州刺史郑衷便上书说吕氏在青州跋扈,民怨四起,接着,北海县令杨知章突然出现在东都,敲响了大理寺门前的鼓,要状告齐州吕氏私占盐池,以大梁之盐卖与南吴谋自家私利,接着,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抓住一刺探大内消息的商人,发现了他与吕家往来的字据。

    换言之,吕家通敌叛国。

    尚书令府中,姜尚书一人持黑白二色子,看着棋盘,面无波澜。

    质疑盐池盐工被杀的,是于家。

    上奏吕氏跋扈的,是郑家。

    杨知章是被冀州刺史钱宣祁所救,是钱家。

    抓住了吕氏私通敌国铁证的,是圣人的亲信赵源嗣。

    将被围堵的白子一目目捡起来,姜清玄笑着点点头道:

    “我家小阿蔷的手干干净净。”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

    “通敌叛国!他们敛走了大梁的银钱财富还不够!还要将大梁的盐去换了南吴的钱?!这就是我大梁世家!究竟朽败到何等地步!”

    大德殿内,赵启恩将奏本扔在地上,吓得石菩等人跪倒在地。

    “圣人,圣人,您不值当为这等罪人气坏了身子!”

    见皇后来扶自己,赵启恩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大声道:“阿薇!他们何以至此?!是大梁给他们的还不够多吗?!天天在口中说着圣恩浩荡,他们就是如此回报圣恩的!”

    “圣人,那等罪人心比墨还黑,千刀万剐都不足惜,哪里知道圣恩浩荡?圣人,他们不值得让你如此动怒。”

    “咳咳咳!”

    赵启恩捂住自己的嘴,咳到模糊的双眼中映出了自己皇后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担心模样。

    “皇后,告诉尚书令,朕要让吕家,亡族!男丁全死,女眷罚没!”

    “好,圣人,圣人您先吃了药吧!”见石菩将药取来,皇后匆匆忙忙又小心翼翼要伺候赵启恩服下。

    盯着她的脸,赵启恩缓缓张开了嘴。

    药丸入嘴,又饮了一盏水,赵启恩的怒气也消了两分。

    见卫薇还担心地看着自己,他勉强笑了笑。

    “阿薇……朕,幸得有你。”

    虽然在群臣眼中圣人甚为倚重皇后,在夫妻相处时却也极少有这般真情流露的时候。

    皇后感动莫名,半跪在榻前,眼睛已然红了。

    “圣人,您何必说这种话?妾失怙飘零,亲族见弃,若不是遇到了圣人,这一生……”卫薇低下头,紧紧抱住了赵启恩的手臂,“圣人,您千万保重龙体。”

    “你放心。”轻揉了一下卫薇的手,赵启恩面色终于好看了起来,“有你陪着朕,朕定会好好爱惜自己。”

    大德殿外,一群太监无声地打开了窗,天光照进来,照在卫薇的脸上。

    “圣人,郑氏与吕家走得极近,郑衷又做了多年青州刺史,不如我们这次……”

    “不必操之过急。”赵启恩摆摆手,将手放在了卫薇的脸上,“如今众世家满心满眼都是丰州竞标一事,吕氏叛国,证据确凿,若是再动了郑家,只怕他们会心生警惕。”

    “是,妾都听圣人的,妾这便写信给外公。”

    待皇后退下,坐在榻上的圣人微微抬眼道:“让赵源嗣进来。”

    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早就等在殿外,进来之后行了个礼站在一旁。

    “你是清查禁军中赌博一事,才查到了那南吴细作。”

    “回圣人,正是如此,微臣也觉巧合,细查过才知道赌局组局之人乃是右武卫司戈,那南吴细作正是想从此人身上探得禁军布防消息。”

    龙袍下的手轻轻颤抖,圣人闭上眼又睁开,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杨知章说他是趁乱跑出来,跑到德州,被钱氏子弟所救,也是这一场火,引得郑衷与吕氏反目……赵源嗣,朕问你,你手下精兵能做到无声无息进了吕家别院放火、救出杨知章,再全身而退,令人寻不到一丝踪迹么?”

    赵源嗣低着头道:“回禀圣人,若是有别院地图,微臣手下是能做到的,只是救人之事变数颇大,能否做到无声无息,微臣并无把握。”

    “变数颇大……”

    大德殿的窗子再次打开,赵启恩盯着一束光,低声道:“那若是定远军呢?”

    赵源嗣的头又低下去了两分。

    “回禀圣人,微臣曾观察过归德郎将麾下,定远军在北疆与蛮族交战,讲究力刚势猛,正如定远公行刀之势……只怕未必能灵巧至此。”

    眉头轻皱,赵启恩看向赵源嗣。

    只听赵源嗣又道:“微臣已看了各处证词,与其说是有人潜入,不如说是吕氏自家人放火烧了别院更合适些,毕竟只有烧伤,没有烧死,还只将吕家送郑衷的重礼给烧了,更像是吕氏之人泄愤,若是潜入放火……圣人,实在不必如此小心。”

    赵启恩静静听完,点了点头。

    等赵源嗣也退下,他问一直静立在一旁的石菩:“你觉得赵源嗣所说,有没有回护定远公之意?”

    石菩小声说:“回圣人,赵将军也是带兵之人,他自家做不成的事,自然以为天下没人能做得成了。”

    这话也有道理,赵启恩沉思片刻,道:“之前有一奏本,说应让北疆各州刺史入朝述职,上奏之人你可还记得?”

    “回圣人,那奏禀之人乃是门下省录事韩熹,韩熹曾在西北下县做县令,刚回东都之时常去尚书令府上,只这个月几乎就不去了。”

    “嗯。”

    赵启恩点点头。

    “门下省录事,从七品上,这官职太小了,帮朕记着此人,找到机会,升他为门下省给事中。”

    “是,圣人。”

    若是世家真被打压下去,他要小心的,就是皇后和她背后的寒门了。

    从大德殿出来走在石道上,赵源嗣在路过一棵树时停下整了整裤脚,再直起身时恰好有一提着竹篮的宫人对他行了一礼,两人擦肩而过。

    陈相说的没错,圣人果然疑心定远公也搀和了此事。

    抬头看了看天,赵源嗣深吸了一口气。

    夏日的酷热已近在咫尺,若是还在长安时,乐游原上定然人潮如织。

    喝不完的酒。

    作不完的诗。

    射不完的箭。

    年纪轻轻位高权重金吾卫上将难得有些伤感起来,自见过定远公,他总忍不住想起昔日的定远公世子。

    大梁的风华意气死于何时?

    也许就死在大雨倾盆,泥泞满地,被挖开的洞穴里,被割去舌头活埋的少年将军死去的那一刻。

    如今的定远公也是风华正好,气势凌人,还有几分少年意气。

    可东都洛阳终究没有乐游原。

    她是北疆的定远公,不是大梁的定远公。

    紫微宫流杯殿前的鱼塘边上,卫薇正在喂鱼,一块以油脂、麦粉糅杂而成的鱼食被她在手中反复团磨,成了小小的一粒又一粒,被她扔进了水中,引得群鲤翻滚。

    用来团鱼食的手正是被圣人握在手里的那只,如今上面已经满是油香。

    “想让世家死,也不想让寒门兴,所以吕家要死,郑家要留着……”冷冷一笑,皇后看着池中的鱼,小声说道,“可打下去一个吕家又怎么样?侵占盐池铁矿的世家数不胜数,这事甚至不能摆在明面上。”

    两粒鱼食正好投进一条鱼的嘴里,卫薇说:

    “你当日送了那药给我,跟我说世上有千种药,能做万种事,唯有一事是药所不能及,那便是后悔。”

    今年才二十五岁的皇后突然笑了。

    “我竟至今也未后悔过。”

    她笑得像是十几年前在菩提树下看着被换来的签文,有些腼腆羞赧。

    “我不后悔,不然,你当初换了签让我从别院逃出来……岂不是更该后悔?”

    昨夜,卫薇又做了她十几间常做的梦。

    “如今你们父兄皆死,我也答应了外面匪兵自尽以换一女儿能被送回长安,这里有两根签,到了此时,你们都是卫家女,也无所谓是否我亲生,长签出门,短签同死。”

    卫薇的手在抖,她还没来得及碰到签,有旁人的一只手直接抽了一签出来。

    下一刻,那签被塞在她的手中。

    好长啊,好长的一根签。

    “阿……”

    “阿薇,我与你换的并非是生死,而是无边苦难,各走一头。”

    那人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卫薇只能看见她水蓝色的裙角。

    这十几年,她便是这样,一次次,在她面前离去。

    “吕家要死绝了,阿姊。”是被她跪过而不肯开门的吕家,是不肯救她阿娘与阿姊的吕家呢。

    “慢慢来,我一个一个,送他们走。”

    卫薇一抬手,又有两粒鱼食,落在了头上一点红的银色锦鲤张开的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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