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盯了但盯错了
尹珍无数次回顾自己一生,算不上一帆风顺,但也不能说拿了一手烂牌,至少这把牌曾经是有赢面的。世界是从何时开始脱离她的预期?也许从父亲的死开始,也许从母亲再婚开始,也许从母亲再婚后生了弟弟开始。
最大的可能,应该还是从她结婚开始吧。
月色下,尹珍一身白裙坐在七层高的楼顶,时不时被风掀起的裙角一下下抚着楼檐,像一朵即将坠落的花。她的目光落在遥远天边,几颗星子聊胜于无地亮着,针尖般大小。随时灭了也没人知道,和她的人生一样。
如果她再坚强一点,再勇敢一点,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许婧是不是就不会死?又或者,她再麻木一点,再恶毒一点,许婧可能也不会死。偏偏她的善良满是怯懦,作恶又不够彻底。
她忘不掉许婧死前难以置信的眼神,被抓出血口的手臂如今只剩淡淡红痕,却依旧隐隐作痛。但还好,不是不能忍。可是太多了,这种隐隐的痛实在太多了,多到已分不清哪个更痛一点,伤口更深一点。
像无尽的凌迟,如今终于盼来最后一刀。
尹珍缓缓闭上眼,向下栽去。
“跳了?”周岩山放下手中的资料,抬起头时眉间皱出川字,“不是叫你盯着她的吗?”
周锦书亦没好气,仰头灌了半瓶矿泉水,瘫坐在他身侧的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说道:“她都进单元门了,我怎么知道她会奔顶楼找死啊?”
闻言,周岩山的额头顿时青筋暴起,他抬手掐住周锦书的后脖子。
“你是真的欠练了。”
在周锦书的嗷嗷大叫中,一道白光闪过,两人瞬间瘫软了身子齐齐失去意识。宽敞的客厅,只剩电视机中财经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先是轻微的水流声出现在耳边,接着是鸟语蝉鸣,再来是浓郁的雨后草木香浮于鼻尖。周锦书没空感受大自然的魅力,只紧紧抱着周岩山的胳膊,眼睛都不敢睁。
她知道自己被周岩山带进了因果境,也清楚他必然不会叫她死,但不是知道不会死就能不怕的。因果境中千变万化,斥力一起就是山崩地裂鬼哭狼嚎,根本不是她一个未入门的小小见习业师能应付的。
虽然以她的实力能引起的斥力相当有限,但这种不知何时何地就会突然出现的某种要她命的东西,想想都很可怕,再美的景致对她来说都像墓地。
此时的周岩山正带着她站在一根手掌宽的树枝上。
“老周!周岩山,你他妈敢走我就……”周锦书的话未完,怀中便猛地一空,“嗷嗷嗷……周岩山我日你祖宗!”
人气到极致是会连自己都骂的,因下盘不稳,从树枝上跌落在地摔成狗趴的周锦书,此刻全然忘了自己和周岩山是同一个祖宗。
“找不出因果线就别出来了。”周岩山的声音回荡在一方天际,人已消失。
在财经频道主持人清丽的嗓音中,倒在沙发上的周岩山缓缓睁开眼睛,没急着起身,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未读信息,全是区域联络人催问任务进度的。周岩山深深叹了口气,坐起来点了根烟。
跟了半个月,还没查出那桩走错的因果究竟怎么回事,线主跳楼了。
人一死,万事皆休。无论生前作恶多端还是诸善奉行,死了就只有等轮回判定善恶因果,后世再报。可轮回是傻的,能准确判定的只有善因善报和恶因恶报这类毫无争议的因果,对于走错的因果线,轮回无法给出精准的判定。
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起的善念做的善行,最终都能取得善果。好心办坏事或坏心办好事的情况,比比皆是。有时,一个恶果的形成需要诸多起因,里面不乏有秉持善念的因。将善因从恶果中摘出来,是业师一行最主要的工作内容。
当然,这一切都有个前提,线主不能死。
让周锦书盯人,她就去盯人的行踪,这思维方式证明她对因果线的变化半点不敏感。线主会死在哪个因果下,哪条因果线就会有颜色和松紧上的变化。她不看,她只盯人回没回家。
作为周锦书的师父,周岩山自认没立马揍她一顿已经算脾气好。
他知道周锦书对业师修行没兴趣,她志在当富婆。他不强求,收徒本就为给自己找个“守尸人”。而周锦书拜师,也纯粹为了应付本家。她不愿学,他也懒得教,两人一拍即合。
但观察因果线是业师修行基础中的基础,生下来就会的技能。他万万没想到周锦书能摆烂到这个程度。思及此,周岩山一把捏住昏睡的周锦书的脸,咬牙切齿地拧了拧。
电视中财经新闻仍在播报,一行滚动播出的实时文字新闻缓缓滑过屏幕下方。
『今日凌晨,承安西路丰裕花园小区,一女子从七楼楼顶坠落。其头部及身体多处受到严重撞击,经数十小时的抢救,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不排除涉及刑事案件的可能,具体原因有关部门正在调查。』
周岩山掐了烟,思考了两秒是否要将周锦书放出来,决定还是算了。这小王八蛋欠练不是一天两天,趁这机会给她上上弦也好。就算线主没死,决意自杀这么大的变故,因果线一定有变化,算不上冤枉她。
抓起桌上的资料和车钥匙,周岩山快步离了家。
驱车来到距离丰裕花园小区最近的综合医院,周岩山买了束花,进了住院部打听到尹珍所在的病房。
刚出电梯间,就看见尹珍的丈夫正站在病房门前接受两名警察的询问。
周岩山戴上墨镜,剥了个棒棒糖含嘴里,又从一旁的自动饮水机里接了点水抹在头发上,脱下外套扔在墙边的椅子上,将t恤袖子卷至肩膀,然后对着电梯门照了照,脖子上再有条金链子就好了。
待警察盘问完离开,周岩山拐进楼道,迈着痞子般的步伐走到尹珍的老公张斌跟前,咧嘴扯出爽朗的笑容,他扬了扬手中的花大声招呼道:
“前夫哥!”
听见这称呼,张斌转头就想骂街,然而在看见周岩山双臂上结实的肌肉时,瞬间哑了火。
“谁啊你?”
周岩山将花抛到他怀里,呵笑一声没回答,直接转身进了病房。
“诶,诶你谁啊?”
张斌下意识接住花,紧跟着进了病房的门。他伸出手想拦住周岩山,不料对方先回转了身,并抬脚将病房门嘭一声关上了。
与此同时,张斌的脖子突然一紧,反应过来时已被周岩山曲臂压在了墙上,后脑勺被磕出咚一声响,疼得他瞬间发出一声惨叫。
“她跳楼前,你又打她了?”周岩山的声音堪称温柔,唇边甚至掬着一抹笑,只斜着切下的目光如刀刃般冰冷。
在他的注视下,张斌颤抖一记,脸上浮现惊恐神色。见状,周岩山轻笑一声松开手,后退两步晃荡着来到尹珍床前,一副痞子模样。
他躬身朝床上的人看去,原本一头微卷的长发已被剪短,包裹的层层纱布隐约渗血。她脖子上带着颈托,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床侧挂着尿袋。看不见被子下已是怎样支离破碎的躯干,只见她紧闭双眼,眉间微蹙,惨白的脸上一抹痛苦神色。
这笔账不知该算谁头上,明明业师已经介入,线主还是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周岩山无声叹一口气,觉得还是应该把周锦书揪出来揍一顿。他沉下心神,眯眼在尹珍的颈托附近仔细观察起来。
颜色最深的一条因果线紧紧贴在她脖子上,已呈绞杀之势。这条线很粗,纠缠了不止一桩因果,要理出其中存在差错的一条需要不少时间。张斌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时间,被周岩山刚才突然发难吓了一跳,此刻已缓过来。
“你到底是谁,再不说我叫护士了啊!”张斌站在床尾不敢靠近,抚着自己的脖子大声喊道。
周岩山直起身,将嘴里的棒棒糖取出来,回头望着张斌笑。
“张斌,39岁,津安医科大生科系毕业,留校任教数年因学术造假被辞退,而后从事医疗器械销售工作。前年靠非法窃取对手标底,抢到德国em呼吸机代理权,并将关键进口元件替换为国产元件卖进本市各大医院,”周岩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边说一边舔棒棒糖,眼见随着他的讲述,张斌的脸色越发白了下去,“包括这家医院。现在你可以去叫护士了。”
张斌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认识赵齐生吗?”周岩上将棒棒糖塞嘴里嘎嘣几下咬碎,抬抬下巴示意他坐。
听见这个名字,张斌的脸色迅速涨红,浑身气血仿佛都翻涌起来。
“认识就好办。”周岩山拧开床头柜上一瓶矿泉水,仰头漱了漱口并将水吞了下去,嘴里甜腻的味道淡了些,“那哥们儿欠我不少钱,现在找不着人了。你老婆作为他唯一的姘头,替他还还债还是应当的吧?”
张斌整个人都气得发抖,抬脚就往门口走,迈出两步突然想起周岩山的威胁,于是又气急败坏地折回来。
“你想都不要想!我不可能给这对狗男女掏一分钱,操他妈的我没弄死他俩都算好的!你赶紧滚,不要逼我报警!”张斌指着周岩山厉声喝道,脸色已从涨红变为铁青,喘着粗气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那你回来干什么,去报警。”
周岩山轻笑着,抬脚将床下另一个凳子猛地踢向张斌的方向。凳子撞在墙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路过的医护。
两名护士推门进来问发生了什么,吓得张斌连连摇头说没事,只不小心碰倒了凳子。
还报警,连护士都不敢报。
一个喝醉酒就回家打老婆的人,哪有勇气报警呢。周岩山理了理裤子,翘腿将脚放在了床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抖着,只差没将“不是好人”四个字贴脑门上。
看着张斌青白交错的脸色,周岩山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行吧,都是男人,不是不懂你现在的心情。这样,你去帮我买包芙蓉王,我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解决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