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第二日,方谨初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就派人去请魏钧过来。谁知等了好久也没见魏钧的人影,他正要再叫人去追问,就见褚云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见到他深深行了一礼歉然道:“殿下,我家将军昨夜一时兴起,要了几壶烈酒挑灯夜看兵书来着,现在还没起身,未能奉召,请殿下恕罪。”
方谨初张着嘴一头雾水,他家大哥这是什么离奇的情趣,看书就算了,大半夜的把自己灌个酩酊大醉,图啥呢?
他十分费解地望着褚云等他进一步解释,褚云也很无奈,含蓄地说:“将军好像是同小姐起了点争执,听西院的下人说昨天夜里将军去小姐屋里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离开之后就问厨房要了酒,小姐也哭了一夜,臣就没敢多问,赶紧来回世子。”
方谨初忙止道:“你不用说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造成魏氏兄妹困扰的正是他自己,听说和女儿家心事有关,就止了追根究底的念头。想着如果他能解决魏钧必不会同他客气,遂不再提,起身笑道:“大哥也太不知保养,什么事值得这样喝酒伤身,我去瞧瞧他。”
于是等魏钧迷迷糊糊地醒来,刚捂着头坐起,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揶揄意味在他耳边响起:“大哥好兴致,可让我好等。”
魏钧心里一惊,赶紧起身,胡乱抓了一件外袍就往身上披,口中诧异:“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
方谨初朝漏刻上望了一望说:“巳正二刻了,我正叫厨上给你热午膳呢,你先喝了醒酒汤。”
他起身端着一碗热汤给魏钧送了过来,魏钧猛然站起伸出双手去接,却因宿醉脑仁直跳着疼,不禁皱了皱眉,身形跟着微晃了一下。
方谨初紧走两步骇笑着喊他:“喂你慢一点。”
他伸手扶住魏钧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坐了回去,自己也在他床边坐了,单手把一碗热汤端得稳稳当当,直接送到了他嘴边。魏钧心里一跳,顾不得头痛欲裂,忙伸手自己接了过来一饮而尽,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光心脏一阵比一阵跳得紧。
他昨夜彻底醉倒之前,脑中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方谨初望着他温和微笑,结果刚一睁眼就看见了一模一样的脸,让他几疑还是梦中某个相濡以沫的幻觉。又像是多年以后,或者某一个前生来世,他把人生的惊澜险峰全都历遍,终于在山水尽头搏来片刻命运的恩赦。
他借着碗底一点汤水倒映自己的眼神,只一眼就忙闭目,那里面有太多情绪,他喜欢的小孩过于敏锐,他须得小心再小心一点,不要让自己的邪念给对方带来困扰。
方谨初果然没有察觉,还以为自家大哥是酒醉之后眼睛干涩,又十分贴心地给他递上一块热热的湿布巾。门外等候已久的内侍和婢女听见动静各执盆盂杨枝等鱼贯入内,方谨初退回到窗前那张高背椅上坐了,随手拿起魏钧扔在桌上的一本游记看了起来。等魏钧那边收拾停当,又有侍女提着食盒走进来,方谨初按午膳的惯例给魏钧准备的,几样油腻的肉菜却换成了鱼片炖鸡之类相对清淡些的,连带他自己的午膳也摆在了这边,跟魏钧一起简单地吃了,又一人捧了一杯茶水,才说起了来意。
“我来是想找你商量一下,四年前你封侯之后直接就去丰野赴任,并没机会请客设宴,现在你又得加封,该是时候在平都权贵圈里露个面了。我想问问你家最近有没有什么由头,比方二老的寿辰之类可以大办的,给大小王公们下个帖子,我让回事处帮你操办,将来再提起你们魏家就不必说‘新贵’二字,也是正经的传世贵侯了。”
魏钧经过一顿饭已然彻底清醒,心境也稍微平复。他仔细地听方谨初说完,微一沉吟就说:“我娘的生辰上个月刚过,我爹的细算起却要推到九月上,怎么也与眼前这日子沾不上边。倒是我小妹下个月及笄,也算是个正经生日。只不过一来她是小辈,恐怕许多贵客不便借她的名义请,二来眼下正要拒绝与太子的婚事,凭东宫一贯亲善随和的作风,若不来有些刻意,来了却未免尴尬。我这一时倒没有更好的办法。”
方谨初一听有理,不由也踌躇起来,还一并勾动起了从褚云那里听来他们兄妹争执的传闻,更加多添了一分心事。
他自觉不便询问,只好先说眼前的事,念头一转就笑道:“那就索性不费牵强附会的工夫好了,就直接以贺你加官进爵的名义办一次,虽然稍显轻狂了点,不过这帮人就是这样,你有花花轿子,他们就乐意给你抬,虚名一个讲得比一个好听,实惠都在心里算计。咱们也不用在乎,你告诉二老只管当成在你们村里请客乐呵一天,应酬来客不必很当回事,现在正是旁人趋奉你们的时候,不会有人敢给你们脸色瞧。况且满平都的人都知道我好面子,爱揽事,一个义兄的名分够我发挥的了,你们就只管交给府上那帮管事去办,出一点差错也不相干。”
他眼中满是不屑,嘴角却高高扬起,小小年纪倒有种看透世情的狷介,却因他过分清秀的眉目而感觉不到狂妄,反而天真纯粹得有如赤子。
魏钧一时失神,心猿和意马尚在一起奔驰,昨夜烈酒都没浇灭的愁思却已然开始消散。他久经战场生死,对他来讲有些美好的人和事只要曾经在生命中出现,且此时此刻依旧拥有,那便足可慰藉平生。至于这样的美好能否被他独自占有,倒反而不那么重要,人不可太过贪心,否则会遭老天嫉妒。
魏钧一边想,一边不禁暗自惭愧。依依一个小姑娘家,没见过几个儿郎,恰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惠宁这样出身高贵、年轻俊美、为人随和体贴的公子,故倾心于他也是常情。但自己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又是统率一方的诸侯,岂能因为儿女情长沉溺伤怀,若惠宁知道,不说怪不怪唐突冒犯,只怕笑也要让他笑死了。
想到昨夜那一场放纵,魏钧内心羞愧不已。有些感情只适合关在自己心中的土地生长,贸然放出来只会伤人伤己,反倒连微茫的希望都不能再有,若能小心地安放着,说不定还会有将来。
他默默计议着,面上爽朗地笑了,向方谨初道谢,然后略一沉吟,歉然笑道:“惠宁,有一件事想请你谅解。陛下不是说已经重新赐了家父宅子,我想自己找一些工匠快点整修出来,最好月底就可以搬过去。”
方谨初愕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讶然道:“可是二老哪里住得不妥?你不要顾忌我的面子,有什么就直说,怎么突然就要搬走?”
魏钧忙也站起,“你别急,并没有不妥,你坐下来听我说。”
他迎着方谨初困惑又不满的目光,斟酌着措辞开口:“你昨天说,可以帮家妹相看合适的男子,可当真吗?”
方谨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把话题扭到了这里,皱着眉头条理分明地答道:“当然是真的。昨天我为宽慰二老有些话没有直说,我正想提醒你,如果你不愿令妹嫁给太子,最好赶在太子求婚之事被传扬出去之前尽快给她定下人家,要不然可就骑虎难下了。现在定亲的话,我们尚可推说是人家介绍给你爹娘,早先定了婚事,说好过几年再成亲的,到时候就算有什么变故也总有办法化解。万一让太子和旁人以为,你家有意攀附未来的皇帝,却欲擒故纵存心观望,意在染指后位什么的,那可不妥得很。”
“我明白,”魏钧微微点头,凝视了方谨初一会儿,苦笑着说:“我昨天便是为了此事问了一下她的心思,她说,她心悦你。”
……
方谨初猛然弹起来,踢得椅子歪斜着倒在了旁边的高几上,却顾不得扶,脱口而出:“我没有……”
他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答案,说不上心中什么感觉,又是羞恼又是窘迫,生怕魏钧误会他与他妹妹私相授受,着急忙慌就想解释。
“我知道,”魏钧探手拉住倾倒的椅子,抬头朝他望过去,神色坦荡从容,“与你无关,小姑娘没见过几个男子,故有些旖旎遐思,我问了半天也并没听她说出个所以然。你别怪我冒昧,如果不是眼下局势实在不允许,我尚可把此事压下来多探问一阵,但现在你我两家无论如何不能结亲,那就不如快刀斩乱麻的好。我昨夜已经与她讲明,过几天就带她搬出去,免得给她不切实际的期望,更怕连累了你的名声。也请你帮我挑几个合适的人选,尽快绝了她这心思吧。”
他脸上笑容一直未改,把原本暧昧无比的话讲得光风霁月,目光带着洞察一切的了解。方谨初很快冷静下来,坐回去揉了一阵眉心,拱手苦笑道:“抱歉,我照顾令妹全是为你,并没想到会惹来这样的误会,以后我会尽量避着她。不过既然这样,我倒反而不好直接出面替她张罗,万一再让她多想。回头我打听好人选,直接把姓名家世说给你,你当哥哥的多上心吧。”
魏钧点头:“理应如此。”他见方谨初仍然神色郁郁,显得极是懊恼,便温声劝慰:“惠宁,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什么圈子都没绕直接同你说了这事,你千万不要多心。我妹妹不是一味矫情的性子,小姑娘骄傲得很,话说明白了开解几回就好了。原也是我与他们说得不多,只提了你待我家的恩义,小孩子天真,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竟生出了以己身相报的念头,你不必在意。”
方谨初微微恍然,哭笑不得,迷惑自责的心倒去得差不多,无奈地调侃:“你回头告诉她,咱俩是搭伙做生意的,我在你身上投了不少本钱,将来可都是要连本带利收回的,犯不着欠我人情。”
魏钧忍俊不禁,却绷着脸严肃地向他拱手:“是是,惠老板算盘精得很,平生不算亏本的账,小人鼠目寸光,白替老板担心了。”
方谨初哈哈大笑,两人间的尴尬气氛尽数消解,魏钧随他一起微笑,心思已然明朗。前路扑朔迷离,他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今日以后,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情意就只当是敝帚自珍吧,我只要你好好的,我的惠宁。
笑过之后,两人又说起了正事,方谨初就道:“既然这样,我先前那话倒有了出路,就当为贺你乔迁之喜办上一场,大方又坦荡,再挑不出错的。对外就只说你从府里借了一批杂役使唤,既全了你我的面子情,也不至让人攻讦我们交往过密。”
魏钧欣然点头,正欲再说,忽然外面褚云和孙管事一起走进来,站在院中高声禀报:“殿下,将军,刚刚宫里出来了一队殿前军,往明谳公府去了。”
明谳公就是太子妃祖父的封号,方谨初和魏钧一同站起,当即推开窗户扬声说了一句:“知道了,再派人打探着,有消息立刻来报。”
孙管事立马应声而去,里屋两人去了外间书房,褚云在一边陪侍。就这样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孙管事重新跑了回来,垂手肃然禀告:“圣旨已经宣了,查明姜氏贪墨军饷、车马逾制、诬告官员等十余项大小罪过,褫夺明谳公封号,罢免姜子成大人禁军统领之职,姜家其余几个子弟身上捐的官也被夺了,现在殿前军正在查抄姜府的家产呢,已拿了十数个子弟下狱。”
屋中刹那静默,褚云失声道:“这样快……”
魏钧抬目看他一眼,褚云连忙住口,听得方谨初沉静地问:“旨意有提太子妃吗?”
“没有,说出嫁的女儿不在追究之列。”
屋里一时安静,方谨初做了个手势命孙管事退下,垂眼沉思了一会儿,苦笑着开口:“说不得我以后真要靠大哥护着了。”
褚云不解其意,魏钧却已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我活着,必护你周全。”
方谨初点了点头,并没说一个谢字,笑容依旧苦涩:“等着看吧,姜家只是个开始,太子党也要步睿王的后尘了。想两宫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手下党羽无数,哪个不自以为得势,谁能想到陛下心中早有一本明账,专等传位新君之前把他们一网打尽。我那一封折子,可算把满朝权贵都一起得罪了。”
魏钧就向褚云使了个眼色命他退下,侧身握住方谨初的手说:“他们立身不正,不能约束族中子弟,与你有何干系。若论权贵二字,又有谁能及得上你,你尚且谨小慎微了这么多年,那些一朝得势就猖狂胡为的都是罪有应得,浮云野马而已,不值当为他们费心。太子继位已是定局,他那人就算有百般不好,总也算得上温厚多情,哪怕将来义父不再掌军,靖安的将军们哪个又会忘记你父子的恩义。再说还有丰野——说句大逆不道的,我等军人保家卫国是初衷本心,但倘若将来有任何万一,你尽管把我视作你的私军,刀山火海也同你闯。”
“若真有那一日,”方谨初突然说,“我情愿你忘记我刚刚那句话,不要为了我做任何冲动的事。”
魏钧沉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在他执拗的目光中微微偏开了头,没有反驳,嗓音微哑地说:“我不是为你,我有我的私心。”
方谨初眼睛张大不解其意,魏钧却松开了他的手,换了个话题:“你需要再去一趟东宫安顿太子几句吗?”
“不用了,”方谨初断然道,眼神有些黯淡,意兴索然地说:“如今才知道你当初说的果然不错,只怕我们每个人做的每件事都一直在陛下的掌控之中,他所未料想到的可能只有我会武功这件事。他这样无所不能,我又何必多事,自己的儿子怎么安抚,让他自己操心去吧。”
还是有一件事的,皇帝并不知道他想拿来制衡你的棋子,其实一直都是你的人。
这句话魏钧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就听方谨初眉峰微敛继续说:“我总有点担心,皇伯父这样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将来会不会适得其反。他摆弄中枢于股掌倒也罢了,天下如此之大,岂能事事都如他所料。北靖各地诸侯的实力已然极盛,皇伯父在一日尚能安稳一日,等到将来一旦让他们察觉朝廷疲软无力,哪里还有安分日子。”
他主动又按住了魏钧搭在桌边的手,抬头说:“阿史那氏狼心不死,新陵孟氏依旧虎视眈眈,南方诸侯各自为政……大哥,你任重道远。”
魏钧又一次沉默不言,将目光投向窗外。王府西院僻静,左右不闻人声,芭蕉与梧桐此时已是浓绿一片,晌午过后初蝉鸣声散乱,衬出一片从容安谧。
其后几日事态的发展果然一一被方谨初料中,自姜氏问罪以后,原先围在太子身边那群煽风点火、倚仗权势某私利的官宦贵族被挨着查了个遍。那些人前一日还在为政敌倒台弹冠相庆,转天就被殿前军找上了自己家门,连罪证都准备好了,抓人的抓人,抄家的抄家,利利索索有条不紊。
不过这一次熙和帝的手段却比上次处理睿王党温和了不少。除了依律处置了几个大家主、惩治了一批违法乱纪的纨绔之外,并未过度株连,也并没有说不许他们族中的子弟再读书科考或者参军入伍,连家产都在清查之后返还了大半,只没收了违例逾制的部分,明显为东宫留了很大的余地。
又听说姜家被抄那日,熙和帝恰好龙体抱恙,太子应召入宫侍疾,一连几日都没回东宫。那几日入宫见驾的人回来都说,陛下一改往日里对太子的严苛态度,言谈温和宽容,太子殿下则镇静恭顺,低眉顺目地为父亲端茶送水,彼此毫无嫌隙,好一副父慈子孝图。
这期间方谨初也进宫了几次,每次都如前日一般用真气为熙和帝调理一阵经脉,却再没听皇帝同他提起任何与朝政时局有关的事。某天方谨初出宫的时候,正好碰见一队殿前军锁拿了几人去刑部,有一个鬓发散乱的公子哥远远地看见了安亲王府的清道牌,蓦然爆发出一股狂力,竟从军士手底下挣脱,三两步冲到方谨初的马前,发出一声怒号。
“竖子!投机告密出卖朋友的小人!我瞎了眼竟与你结交,老天怎么不让你这走狗弃尸荒野!”
一时间众人骇然失色,车驾两旁的王府卫士一齐拔剑出鞘,押送的殿前军连忙扑过来按住那人去捂他的嘴。那人却似已经发狂,竟一口咬在军士的虎口上,还趁机又骂了方谨初两句。军士瞬间又惧又怒,毫不客气地一掌击在那人颊上,将他击晕过去,身边同袍已经纷纷赶过来,在方谨初面前跪了一地,叩头请罪不止。
结果还没等方谨初说什么,后面又挣脱了一个犯人。此人竟比前一人更刚烈百倍,只喊了一句“安王世子害我”,就一头碰在了旁边刑部门廊下的台阶上,鲜血淋淋漓漓地洒了一地,眼见活不成了。
这下场面彻底安静了,站着的请罪的连同剩下的犯人都噤若寒蝉,望一眼地上那具犹在抽动不止的身体,又心惊胆战地望一眼方谨初铁青的脸,不知所措。早有刑部门口值守的差役跑进去禀报堂官,很快一个穿四品官服色的侍郎扶着帽沿跑出来,一见这光景立马沉了脸,厉声呼喝命人赶紧去请个大夫,却没让杂役挪动自尽的犯人,而是命人在四周拉起帷帐布置警戒,又一边高声呼喝清退渐渐聚过来围观的闲人,一边领杂役接手剩下的犯人。都收拾停当之后,才走到方谨初马前跪下行了国礼:“卑职贺铭叩见世子殿下。”
方谨初静静地旁观了此人全程行事,闻声在马上欠身还礼:“贺大人请起。”
贺铭没看见他弯腰,仍跪着未起,直起身来拱手低头对方谨初说:“卑职琐务缠身出来的慢了一步,未能尽早接管人犯,致使身染疯病的犯人惊扰了世子,更发生了在刑部门前畏罪自尽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污了殿下耳目,都是卑职的过失,请世子殿下降罪。”
方谨初本来一肚子火气,听了这话不禁微笑,坐在鞍上把贺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翻身下马。
贺铭祖、父两代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虽在士林有点贤名,却从没和安王世子这样的皇族贵侯打过交道。此人骄狂轻浮的名声他早就有所听闻,虽然最近都传闻他触犯陛下失了圣宠,但贺铭经手了许多清查睿王党的案子,心里很清楚世子那一封奏折起到的作用,便暗自存了几分敬意。这次又轮上依附太子的那帮人倒霉,贺铭先入为主便以为又是安王世子告的密,一边惊叹此人之胆大,居然敢把可能继位的两个堂兄一起得罪,一边就自自然然地替他遮掩了两句,却又担心世子脾气上来连他一起怪罪,态度放得极恭顺。
他正老老实实垂头跪着,就听对面马蹬碰撞了两声,年轻的身影已站到他面前,朝他伸手又说了一次:“贺大人请起。”
贺铭忙爬起来,方谨初朝他笑了笑,说道:“刚才那人我远远在酒桌上见过一面,早忘了姓甚名谁,并不知道他为何要攀咬于我。还请贺大人审案的时候查问详细了,还我个清白。”
贺铭连连答应:“是是,下官明白,那起小人眼见难以脱罪,胡乱攀咬也是有的,殿下高风亮节,不用太过在意,等卑职查清了再去府上向殿下禀报。”
方谨初一听就知道贺铭并没领会他的意思,微微沉下脸说:“贺大人刚才来得晚,可能并没听到那人说的话,孤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听来的谣言,似乎以为他家里获罪因为孤的缘故,乃至到了以死相逼的程度。孤想请求贺大人尽快帮我查一查谣言的来源,此人到底同我有什么仇怨,要这样害我的名声,拜托大人。”
说完,他颔首为礼,神色矜持,贺铭脑筋动得极快,脱口问道:“难道此次风波与殿下当真无关?”
方谨初微微点头,又道:“我可不比旁人好性,若以为凭他待罪之身舍命造出些什么奇闻,就想把脏水泼到孤的身上,那可打错了主意。这事出在了贺大人门前,请大人无论如何多辛苦一点,好好把他们的罪过查个明白,如果含糊过去,世人怕不会以为我方谨初是个专门陷人入罪的小人,那还得了!再让我听到这等恼人的胡话,我可不客气。”
贺铭肃然警惕,深深吸了口气朝方谨初躬身行礼:“下官明白了,定不负世子嘱托。”
他目送方谨初转身上马离开,心中默默思考对方刚才的话,没发现方谨初漫不经心地朝他瞟了一眼又一眼,嘴角勾起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虽然贺铭在第一时间给触石自尽者请了大夫,可终究还是没救回来。虽说这家人所犯之罪乃是板上钉钉,可种兔死狐悲亦是常情,且最近几个月平都风波不断,多少不可一世的贵侯在一夜之间大厦倾塌,弄到现在已是人人自危,竟然当真煽动了不少人把矛头对准了传闻中的“告密者”方谨初。
面对这样的情况方谨初本人尚不觉有什么,早在姜家被抄那日他就已然料到了会有今日,魏钧偶然听到几句流言之后却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了两句,就要想办法给方谨初出这口气,却被方谨初一把拽住,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哎,我打听到一个不错的人家,你要不要去问问?”
魏钧愕然抬头,正要追问,就被方谨初塞了一张纸条在怀里,打开一看第一行是个平都西郊一处著名的寺院名,第二行写着“己丑五月十八巳正初刻闻花禅房”,上面的日子不远不近正是三日之后,第三行却是一行小字写着几个人名和官职,魏钧第一眼就看见了“温乡贺氏”几个字。
魏钧略一琢磨,扬声命人请来了孙管事,对方早有准备,不待他发问就把贺家祖孙几代生平为人说得明明白白,着重介绍了“弘文学士之子、刑部侍郎之弟贺谦公子”,说他“风姿清隽、才学高雅;端谨守礼、敏行讷言”。魏钧认认真真地听了一遍,又把父母请来低声商议了一回,最终定下了三日后一家四口一同去觉严寺上香。
等魏钧他们回来,方谨初特意遣了一个侍女去西院打听情况,没多久就见魏钧亲自来了忍冬堂,开门见山就说:“惠宁,劳烦替我派人暗中答复贺家,就说我们答应。另外请你帮我想个办法,如何造一封能乱真的文书,好让世人和太子那边相信,我们两家早已定亲,并非一时起意。”
方谨初大喜,摩拳擦掌地点头说“没问题”,当场就把自己的幕僚叫了两个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气,等他们出去之后,自己铺开一张纸研起了墨,提笔笑问:“令妹当真愿意?可让她亲眼见过了?”
他等了片刻,没听见魏钧回答,奇怪地抬头看过去,就见魏钧的眼光遥遥落在窗外,正盯着一丛金银藤出神。
此时刚过了夏至,正是一年落雨最多最闷热的时节,早上刚下了一阵雨,现在已是傍晚,天上仍铺着厚密的云层。屋里光线昏暗,整个王府都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点灯,那金银藤的枝条上面黄白花朵却开得灿烂,密密麻麻地缀在深碧滑润的叶片之间,铺在正房窗下的砖墙上,被窗口的灯光照得发亮。
方谨初蓦然感觉脸上被灯烛烤得发烫,搁了笔垂下眼睫一声不吭,耳畔听得魏钧低沉的声音:“你果真在这里种了忍冬。”
方谨初哭笑不得地说:“在丰野的时候不就告诉你了?我岂止种了,连‘皎月馆’三个字都被我换作了‘忍冬堂’。难得你这样喜爱一种花木,还拿它来比你我的情谊,我移几株过来又不费什么事。”
“你一直留着我的屋子,没人住也点了灯?”魏钧又说。
方谨初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浮起浅笑,简单地说:“那几年我在平都步步艰难,留一盏灯在那里,我一抬头就看得到,就好像你在一样。”
他脸颊微红,不让魏钧再问别的问题,就故作强硬地嚷道:“问你话呢,你拉扯这些做什么。”
“见过了,还当着长辈的面说了几句话。回来的路上我娘在车里单独问了她一会儿,到家的时候就说同意了。我已同她大略解释了我们两家不能结亲的理由,小姑娘挺懂事,哭了几场之后就没再纠结。我与贺家二公子及贺侍郎聊了聊,这家人做事踏实讲规矩,但也并不一味拘泥,家族几代都是读书人,却不像别的许多文人一样假清高可恨。我更尊敬他家有上进心却不急功近利,听我露出试探婚姻的意思,并没立刻表示欢喜,反而很警惕,担心我是替什么人去做说客,差点把我撵出来。我看事已难成,索性同贺老学士直接解释了我们的真实意图,正要告辞,却反被老学士叫住,说敬佩我家不慕虚荣处事坦荡,愿意仗义援手,借我们个名分先应付了眼前东宫求娶之事,如果将来有什么变数,两家还可再商议,当即就把两个孩子叫进来让他们见了一面,又与我爹说了一会儿话,主动提了求娶之事,请我们考虑之后给个答复。”
方谨初点头,遂把那日在刑部门前旁观贺铭做事的始末给魏钧大致讲了,又说:“我早先就听说过他家的名声,贺侍郎是武威廿三年的进士,那一年是徐相主考,选出来的人大多颇有建树,其中又数贺氏渊源深家风好,更难得的是虽为传承百年的家族,人口却并不庞杂,嫡支更加简单,正适合你家结亲。一来你出身靖安又有丰野军在手,若还与武将联姻,就算再谨慎也难免君主忌惮,倒不如选读书人家。二来北靖虽然现在军方实力正盛,再过一二十年却必是文臣的天下,徐相极有可能会起复,凭贺侍郎的行事资历定然还会升迁,将来你家阿铎说不定有机会与贺大人同殿为臣,当可与你们守望相助。三来你妹妹女孩子家毕竟不同你我,一辈子的幸福都在婚姻大事上,要不是局势所迫我本想请我娘带着她多出去走走看看,有了眼界再订婚事,奈何现在不得不仓促决定,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个人品端正随和的姑爷,先确保能安生度日情分再慢慢培养。你家到如今实权已经够了,却还差点根基,贺家根基倒有,只是一直没有东风帮衬,如此两相便宜,方是长久之道。”
魏钧静静地听着,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又是这样,那人总在言笑晏晏之中不动声色替他筹划好一切,明明比自己年轻五岁,却凭着常人望尘莫及的聪慧和眼界永远可以给他指引。这几年他拼尽全力地奔跑,一刻都不敢停留,偶尔回首望一望闯出的天地与手中的基业,颇觉骄傲充实,觉得已经足够把那孩子罩在羽翼之下。可当他真正面对的时候,才发现那人依旧站在望不到顶的险峰,看向他的目光永远温和从容,带着洞察一切的敏感。
“惠宁,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他想得太入神了,问出口之后才惊觉,顿时在心中后悔不迭,却又隐隐期盼,不知道对方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方谨初因他这一句思路突然中断,怔忡了一会儿,脸上又是一红,坦然笑道:“我不知道,自从见到你之后好像就习惯了,总觉得你的事比什么都重要。就仿佛你是另一个我,我看着你一路出将入相,就能弥补我此生所有的遗憾。”
他的眼神太过真挚,魏钧心中震动,一句话冲口而出:“其实我……”
窗楞忽然被轻轻叩响,有人在外面隔着一层窗纸对里面的人说:“殿下,宫里有旨意送过来。”
魏钧的话迎面被打断,心里突然醒悟,反而庆幸没有说出唐突的话,当即住口不言示意方谨初去处理。
方谨初疑惑地望他一眼,起身站在敞开的窗扇跟前向外问道:“什么旨意?”
那位属下就在地上跪了,说:“是陛下的一道口谕,说前日殿下在朝凤门外受的委屈他已尽知,只是没有实证不便处置。刚刚大理寺上覆周氏逆案审问结果,特意澄清了与您相关流言的来由,陛下就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发了斥责逆犯命从严处置的旨意,还特意派了一位公公来咱们府上同您知会一声,请您安心。”
周氏就是先前在皇城内辱骂方谨初的人家,方谨初听完之后不置可否,先问那人:“来的是哪位内侍?”
“是郭总管的徒弟,太极宫茶房听差的钱公公,在晓善堂的西偏房等着复命呢,殿下可要召见?”
方谨初微一摇头,只说“好生款待”,又命属下:“派个人去东宫外面的夹道等着,若有太子教令出来,立刻回来禀报。”
那人领命而去,方谨初坐了回来又与魏钧随口讲论起政事时局,说了什么彼此都不很在意,就这样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新的消息已然回来。
“殿下,东宫也下了和陛下差不多的教令,还申饬了刑部的贺侍郎,说他行事不慎,致使罪犯在刑部大堂门前冲撞贵人,叫他闭门反思。”
方谨初微微叹息,说了声“知道了”,又补充道:“以后再有宫里或者太子的旨意出来,不论是明旨还是口谕,都不可再像今日这般轻慢,早点报我,该怎么接就怎么接。”
那人唯唯连声地去了,方谨初翻弄着一枚湖石笔搁,苦笑道:“流言自古堵不若疏,陛下和太子都是好心,此事却未必能尽如人愿,反叫我更难做了。”
魏钧方才那点温柔情思早丢到了云外,闻言凝声劝道:“这事弄得确实有点欲盖弥彰,可不论如何,两宫如此作为至少可以破了你先前失掉圣心的谣言,旁人对你心存忌惮,总比任谁都敢像周氏那样藐视你的好。别人害怕树敌,你却不用怕,你居于万人之上的尊位,只要立身端正,哪能被些许流言动摇。”
方谨初不再多言,收了忧容展颜笑道:“大哥说的是。”
果然圣旨一下,权贵中人纷纷噤若寒蝉,连“安王世子”几个字都不敢多谈论,民间却开始流传一个说法,说某家纨绔肆意横行,倚仗陛下宠爱与家中权势用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政敌,连人命惨死在眼前都无动于衷。当日刑部门前恰巧路过的明明还不到十人,却一夜之间凭空冒出了无数个“知情人”,个个都像亲眼见过一般。那家人获罪之后如何落魄凄凉、昔日春风得意的公子如何在马蹄下哀嚎诉冤,乃至死者的惨状与马背上某人冷漠的神情都被绘声绘色地讲了个遍,越传越耸人听闻。
某天安王府厨房的人照例去采办新鲜菜蔬,马车刚走出皇城外一个坊,不知从哪个角落飞来一包秽物砸在了后窗上,臭烘烘地沥溂了一车。等买办下车查问,早不知道对方跑去了哪里,围观者倒是聚了不少,都避远了幸灾乐祸地指点着,把买办气得暴跳如雷,回府之后好一通抱怨,却被管事告诫不许声张,生怕传到世子耳中徒增烦恼,劝大伙念在世子往日恩德委屈忍让几日,等这阵风波过去也就罢了。
众人忙一起答应,只是谁不明白凭他们世子的心细如发,诸般情形又有哪个真正瞒得过他,不过是明知道无可奈何,不得不装糊涂而已。当日买办甚至因为“采办鱼肉新鲜合王妃口味”被世子赏了一吊钱,为的是什么上下各自心照不宣。
就这样深居简出地过了几日,某天方谨初正独自在演武场习箭,忽然看见孙管事满脸兴奋地跑来,远远就喊道:“殿下,京兆府去了好多人报案,告原庄礼伯周氏强质土地、殴伤佃户、□□民女等罪,主告者和苦主都有名有姓,状纸已经被包少尹接了,正派衙役去调查呢。”
方谨初愕然,听对方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绝了,不知道为何这样巧,爆出来的桩桩件件都恰好卡在民怨上,虽然大部分罪不至死,堆积起来却不容小瞧,且唯一一件人命案子正是当众畏罪自尽那位犯的。原来刑部朝着逆案的方向办的,审出来的证据只报了陛下而不便在民间公布,才让那么多人误会咱们。这一下周家的名声可算彻底倒了,百姓们都在议论他们罪有应得,说陛下明察秋毫,殿下您因为嫉恶如仇才遭人污蔑呢。”
方谨初心中震动,他当然知道事情不可能真的如此巧合,到底谁在背后谋划,竟想出用实证化解虚名的办法,不动声色帮了他这样大的忙?
“对了,还有件事,”孙管事又道,“您先前留在丰野办事的兄弟今天回来了,正在外面候着呢,您可要见他们?”
方谨初前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留人在丰野办事了?然而下一瞬他福至心灵,骤然想通了一切前因后果,霎时间心里宛如冰雪消融,变得像春水一般温暖柔软。
这世上会为他的处境忧心,有心思有能力帮他解决的,除了他家大哥,还能有谁?当初他把人带去丰野算计人家的时候,可会想到这批人会被魏钧反过来用在替自己解围上?
大哥也真是的,劝自己想开点的是他,为自己出手的也是他,装得一本正经,口口声声自称“出身庶民无根无基”,还说“只带了八个亲兵”,多么规矩正直,什么时候也有了这般在都城里翻云覆雨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方谨初越想越止不住脸上的笑容,流言的事说大不大,虽然闹起来恼人,却也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这几天他亦在寻思筹划,却不想反被大哥抢了先,这般体贴维护的心意怎能不叫他感念。再一想,大哥既然指派了当初从他这里强留下的人办事,如何不能一瞒彻底,偏要在事成之后把人又给他还回来,这不明摆着向自己表功呢。
他肚里暗乐,却故意把脸一板,转身又捻起一根箭,头也不回地说:“不必了,让他们哪来的回哪去,想讨赏找新主子,不用来我这现眼。”
孙管事一头雾水地应喏,转身去传话,那几人听后面面相觑,在孙管事隐隐谴责的目光中转身直奔王府西院而去,没多久魏钧本人就来了。
“你们世子有没有生气?”他压低声音悄悄问道。
孙管事蓦然悟了,捂着嘴笑了一声,朝魏钧半跪着说:“侯爷,殿下说了,不叫人扰他呢。”
魏钧叹了口气,仍不死心,放轻脚步走到演武场跟前,从木栅的缝隙往里张望,正看见一支利箭从方谨初的弓上离弦而出,尖啸着扎进了木靶的红心上。
“大哥?”魏钧半张脸一晃,方谨初已然看清,忙放下弓朝他走来,孙管事立马悄没声地溜之大吉,魏钧立刻反应过来,顿时哭笑不得。
就见方谨初在里面向他招了招手,魏钧索性纵身一跃直接用轻功跳了进去,站在方谨初面前。
“惠宁,是我自作主张,没禀过你就直接替你处置了此事,那些话说得太难听,我忍不下。而且我详细问过贺大人,庄氏同东宫本没有多深的交情关系,所犯逆案证据确凿,只是怕万一伤了东宫的名声,投鼠忌器不便大张旗鼓地处置,才让旁人钻了空子。既然陛下与东宫的心意都偏向于你,想必不会介意我在后面推一把替你出口气。你放心,我除了找人替他们搜罗了一些证据,教了他们如何写状纸如何去告,并没做任何弄虚作假的事,我用你的人,是怕万一被人诟病你我交从过密之类,哪怕将来对景,你我也有的说。”
魏钧在丰野根基已深,回到都城却不敢托大,并且这是魏钧第一次先斩后奏直接管了方谨初的事,心思虽用得周全细致,却拿不准方谨初的态度怕他怪自己擅专,解释完之后仍然觉得忐忑,一声不吭眼巴巴地看向对方。
方谨初望着他紧紧抿起的薄唇,宽阔的下颔被阳光照得棱角更加分明,眼神却像小孩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似的,一边期待大人夸奖,又怕反而被说逞能,躲闪又分明执拗,怎么看怎么有意思。
他踏上一步,搭住魏钧的双肩,柔声笑道:“大哥,多谢你,我还正愁如何破局,却没想出来你这样好的办法,干净利落不留隐患,我自叹不如。”
他侧过身子揽着魏钧朝马厩的方向走去,自自然然地说:“那些人你留着用吧,他们都有靖安的军籍,回头从兵部走个手续转到你麾下就行,外人看起来只是调动几个小兵而已。这样的人我还有一批,先前就是他们负责在靖安和丰野之间传递消息,现在我已经用不上,也一并让他们跟了你,劳烦费心替我照顾。”
魏钧当然无不应允,细看方谨初神色,既没有问题解决如释重负的意思,也并无患得患失的忧虑,再琢磨对方刚才说话的语气,全是对自己的感激和夸赞,反倒对流言本身很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
于是魏钧也笑了,不再多想,又听方谨初笑说:“我说前几日你怎么总是早出晚归的,我还以为是在忙乔迁的事,原来是为我。今日大哥可得闲?再给我讲讲骑兵怎么作战可好?上次我爹跟我说的,后来有好多都不懂呢。”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以魏山名义赏赐的官邸终于整修完,六月初三,魏钧在新宅大摆宴席,平都但凡有点头脸的权贵都送了帖子,连熙和帝都有所耳闻,跟太子和方谨初开玩笑,说“朕若年轻二十岁,也去魏小子家里凑热闹”。
两个小辈连忙对着老皇帝好一阵凑趣,哄得熙和帝开怀大笑,一直到告退的时候气氛都极好。
从太极宫出来之后,方谨初就朝太子笑道:“太子哥哥,您晚点去魏家赴宴吗?”
先前和贺家议定婚事,魏钧就直接去了一趟东宫婉拒自家小妹的婚事。他态度极为谦卑,诚惶诚恐地向太子连声请罪,太子却并没在意,还反过来安抚了魏钧几句,听说“先前家中二老一早定亲”的对象是贺家的二公子,很松了口气,说“当日这事原本提得冒昧,后来打探父皇口风似乎并不乐意,生怕出什么意外反而耽误了魏小姐终生,既然这样再好不过,贺公子素有美名当是良人”,向魏钧真诚地道了“恭喜”。魏钧顺势就说了下月初迁居设宴,恭请太子驾幸,太子当即一口应允。
此事方谨初本已知情,此时不过故意提起,果然太子一听就笑了,欣然道:“怎么不去?这可是宣武侯初次在都城设宴,不说往日情分,就算为全朝廷功臣的颜面,孤也得走这一趟,没听刚才父皇都说想去呢。”
清除那些趋炎附势的党羽之后,太子却反而开朗了不少,再不像往日那般动辄战战兢兢。他步履轻快兴致极高,边走边问方谨初:“你去过魏卿家的新宅子吗?自从舅舅去世,孤就再没去过,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儿呢,不知道还记不记得。算起来都快十六年了,没想到父皇居然会重新想起那地方,还赐给了魏卿。荒废了这么久,之前工部都说最快也得入秋才修整得完,魏卿倒是好本事,才一个半月就能住人了,孤去了可要好好看看。”
方谨初略落后太子半步跟他一起走着,笑道:“那您恐怕要失望了,臣虽然没亲眼见过,可听借去的工匠回来说,兄长并没修完整个宅院,只修了两进院子和一处小园子罢了,比舅舅当年恐怕差远了呢。”
太子不由停步,诧异地说:“难怪,那他为什么要现在就从你家搬出去?反正不着急,慢慢修着呗,这一下人搬进去,工匠进出反而不方便。”
方谨初早就准备好了答案,袖手站着徐徐说道:“兄长并不打算继续扩修,他院墙都建好了,临街的门也开出来了呢。”
“这却是为何?”太子更加惊讶,“魏卿家里现在人口虽然不多,可很快总要娶妻生子,他不是还有个求学在外的弟弟,两进院子哪里够住的。”
方谨初笑道:“您忘了,这处宅子陛下并不是按侯府赏赐的,兄长的生父如今只是荫封了三品的官,按制可不是该住两进院子,兄长不敢僭越,多余的地方已经上了折子奏请礼部收回,自然比不了舅舅当年。”
太子闻言顿时哭笑不得,转身继续往前走,摇头说道:“你义兄也太刻板,如今西宁边境已平,父皇虽没下明旨,可谁不知道这次调魏卿回来就是准备在朝中重用,那旨意不就是暗示他不妨按侯府的规制慢慢修着,他又何必如此老实。而且虽说祖宗有规矩,可满平都哪还有公侯认真讲究这个,听说忠勇侯在新陵的侯府气派堪比亲王府邸,兴庆坊孟梁住的宅子离普通侯府也只差了一块牌匾,又有谁当回事了?若论功绩,忠勇侯可比不上魏卿一半呢。”
方谨初抬脚跟上,笑答道:“臣也这么说呢,可兄长说‘守礼总不是坏事,一件错事做的人多了也不能变成对的,规矩还在就得守,若将来改了那再说’,只好随他去了。倒挺像他的做派,臣去丰野的时候他张口闭口都是‘世子殿下’,礼数一套一套的,搞得臣没脾气。”
太子忍俊不禁,扭头看他揶揄道:“也要叫你知道,你成天跟孤‘臣’来‘臣’去的,听得孤有多别扭。你俩真不愧是义兄弟,一模一样的做派,谁也别说谁了。”
方谨初忙苦笑告饶:“臣与您怎么一样,臣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讲究那么多做什么。兄长也只是看臣父亲面子,将来谁知道呢。他愿意守礼就让他守去吧,臣也好借祖荫和您的光过几年自在日子。”
太子心中一动,如今裁军简政势在必行,只是太平年月难找由头,做什么都容易让人诟病“鸟尽弓藏”,总不能把满朝的功臣一起得罪。“僭越”二字倒是个极好的切口,祖宗规矩一提,谁也难说什么。
“上次修议礼制仿佛还是太康新政的时候?”太子突然冒出一句。
方谨初笑意深深,答道:“应该是,臣长到今日都没听说有这样的事,想来是很早以前了。如今礼部尚书正是刘大人的门生,您不妨问一问?”
太子颔首,又转了话题和方谨初闲聊了一路,快走到东宫门口的时候才停,微笑着对他说:“惠宁,孤先回去了,晚上魏宅见吧。”
方谨初忙行礼告别,目送太子离开,才慢慢直起腰来,命车驾在后面跟着,自己沿着夹道缓缓往宫外走。
一个多月后,远在郧县的徐近儒轻轻展开一张信纸,一目十行看罢,偏头吩咐身边垂手侍立的青年:“阿铎,行装可打点好了?此去可要发愤用功,念出个眉目来,莫让那小子嫌我误人子弟。”
魏铎忙毕恭毕敬地应了,满脸踌躇满志,看着自己的老师把目光落向窗外,檐下乌鸫一阵啼叫,清脆有如凤鸣。
这是后话,且说平都这边正逢盛夏暑热,宴请大多都排到了傍晚,酉时初刻宾客踏着西斜的日光陆续上门,魏府临街的三门齐开,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连方谨初隔着两道街在自己府里都听得见那边的喧喧嚷嚷。
他微微笑一笑,转身帮着荣德甫一起伺候秦妃穿衣,认认真真地替他娘搭配好了发簪,选了一套禁步的玉佩,最后托着一盒胭脂笑道:“娘,您用这个,这里面掺了苏木淘的汁子,大方又稳重,正衬您今天这身裙子呢。”
秦妃眼睛一瞟,贴身侍女忙从世子手里接过那一小瓷盒装的胭脂,听秦妃催促:“快些吧,阿钧那孩子第一次设宴,身边也没什么得用的人,他老子娘人又木讷厚道,那帮诰命太太眼睛一个比一个利,哪能应付得来,咱们早一点去帮着镇镇场子。”
方谨初看亲娘眼角细纹都有了,义愤的表情却还单纯正直有如侠客,十分好笑,在他娘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下来柔声道:“不急,像兄长这样炙手可热的新贵,只有旁人恭维他的份,哪个是认真去赴宴的。他就算捧一盘子草出来,人家也得闭着眼睛说这是野趣,何况还有太子哥哥坐镇呢。您放心吧,兄长自家的人手虽不多,还有咱家的人呢,宴席都是咱们府里的管事帮着操办的,不会有大差错。太子妃不来,今天您是身份最尊的女宾,慢慢动身就好。”
秦妃闻言稍安,由着侍女替她描眉敷粉细细地妆扮了,乘车去了魏府,一路恍惚竟似回到当年,韶华年龄出嫁,在某个傍晚回家探望兄嫂,洒下一路銮铃悠响。
那处宅子,原本是她在都城的娘家,而今已经人物皆非。
方谨初望着母亲仰头对着门上匾额百感交集的样子,亦在心中唏嘘,略一停留,抬头已看见魏氏父子从府里迎出来,冲着秦妃和自己行礼:“叩见王妃娘娘、世子殿下。”
秦妃回过神来,正要说话,街口又是一阵喧哗,原来是太子也到了。
此时府门内外除了跟着主人一起迎客的下人,还有不少刚刚赶到尚未进门的宾客,众人一起杂乱地向太子行礼,在府门前宽敞的道路两旁跪了下来。太子忙越过护军队伍上前搀住秦妃口称“姨母”,又叫起了方谨初和魏氏父子,就在门口向魏钧道了“恭喜”,其他宾客也围上来纷纷凑趣,场面一时热闹喧阗至极。
方谨初微笑着往后略退了半步,看着魏钧穿着一身锈红色的簇新常服,站在太子身边神采奕奕地同人应酬,先谢太子枉驾屈尊,又对着恭维的人连称“陛下恩典”,复又感谢众人捧场,态度谦逊自然,如同在军中一般指挥若定,大将风采显露无遗。
很快男宾们一起簇拥着太子和魏钧父子,女客则围在秦妃身边,分别往外堂与内院而去。这样的场面方谨初和魏钧反而不方便多说什么,彼此也不过是互相道了两句“恭喜”“多谢”之类的俗话,魏钧把太子送进去之后还想陪方谨初说一会儿话,却被方谨初撵着让他自去忙碌。今天客人来得齐全,身份又大多贵重,魏山寡言少语不惯这种应酬,魏钧一个人纵有三头六臂能眼观六路也忙个了脚不沾地,便请了贺氏兄弟帮忙看顾,以未来亲家的身份替他招待文官。
原本方谨初还想早点过来帮他一起待客来着,但可惜他顶着个亲王世子的身份,满场除了太子就属他地位最尊,若跑去门口陪魏钧一起迎宾实在不成体统,只好磨蹭到戌时才过来,坐在太子下首百无聊赖地听他大哥与别人对谈。
目光流盼之间,方谨初的视线忽然和太子身后站着的一个武官对上,那人却是右卫率姜堰,亦是姜氏抄家之后唯一还有官职的子弟。此刻场中气氛正好,杯酒流行宾主尽欢,太子领头谈笑风生,众人俱言笑无忌,只有他一丝不苟地绷着脸站得笔直,连席都未入,见方谨初望过来,眼神里立马浮起戒惧,嘴唇也抿了起来。
方谨初笑意加深,举杯朝他遥遥敬了敬,仰脖饮尽,姜堰一愣,忙弯腰从自己席上双手捧起一杯酒冲着方谨初一拱手低头喝了。太子正在与一个文官说话,没注意他两人的动作,魏钧却一直留意着方谨初这边,见状微微皱眉,正欲开口说话,忽然门口伺候的亲兵急匆匆地跑进来,在堂中跪下禀道:“殿下、将军,睿王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