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丹青客
魏山和刘氏面面相觑,非常不确定地重复了一声“世子殿下”?慌里慌张就想跟着儿子往下跪,给方谨初弄了个手忙脚乱。刚奔上去欲拉魏钧起来,手还没伸过去就忙又转身蹿回托住了刘氏的胳膊肘不让她膝盖落地,扭头看见魏山已经跪了下来,忙气急败坏地冲魏钧喊:“大哥!你做什么!别吓着老人家!”
魏钧笑了笑,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一边把自家老父也扶了起来,又朝母亲打了个招呼,并冲刚听见动静从后院跑出来的妹妹点了点头,最后才望向方谨初。
“惠宁,见到你平安,我好欢喜。”
方谨初顿时又语塞,不禁也红了眼眶。
他松开刘氏,低着头朝魏钧走了过去,这次魏钧没再闹什么虚文,一伸手把他抱进了怀里紧紧搂住,笑容怎么都收不住。
其实若论离别,这一次两人不过只分开了三四个月,远比不上先前三四年不见,可是这几个月中方谨初心境翻覆有如一日千年,魏钧则为他的生死境遇日夜忧心如焚,更兼在丰野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于是当此刻两人终于相见,满腔都翻涌着数不尽的感慨万千。
院中三人还没从方谨初的身份中反应过来,立时又被他俩这架势惊到,各自傻愣愣地站着,一时间天地一片静寂,只余荒烟袅袅、日影斜照,棠花飘散、鸟鸣稀疏。
过了好久,两人终于分开,魏钧颇尴尬地扭头,不想被母亲和小妹看见自己脸上的狼狈,方谨初却坦坦荡荡地抬臂用肩膀上还干净的衣服擦掉了泪水,转身就往后退了几步,想让魏钧先和自己爹娘妹妹叙话,却反被魏钧一把握住了右手,拉着他站在了自己身边。
“爹,娘,小妹,这位惠宁兄弟,就是我义父的亲生独子,安亲王世子殿下。”
魏山立马便想到了他家西边那片辽阔的田地,恍然大悟,结结巴巴地说:“你……原来您就是隔壁那位亲王老爷家的公子?小人……草民……臣这可失敬了……”
方谨初不由无奈,从后面踹了魏钧一脚抱怨他“哪有你这样吓唬自己爹妈的”,一面朝魏家几人拿出最和善灿烂的笑脸。
“魏老叔,大娘,别客气,我不是跟您二位说过,令郎同我是生死之交,出身不过外物而已,不必在意。”
他含笑转头,用亲昵又严肃的语气同魏钧说:“你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魏钧先朝父母十分郑重地说:“正是,您口中隔壁的那位亲王老爷,就是收我做义子一路提拔至此的安亲王,若没有他们父子,我断不可能封侯,更不会做镇抚使,这是咱家的恩人。”
然后他松开了方谨初的手,转身凝视他半晌,一直看到方谨初从隐忧到莫名其妙,睁大了眼和他对望了片刻,蓦然开口:“你出什么事了?”
“啊?”方谨初更加不知所云,茫然道:“没什么啊,哦,”他一拍脑袋,忙解释,“我不是从官驿给你寄信了,我和我爹都平安无恙,陛下没有难为我们,只是原来的通讯网出了一点问题,消息传递暂时不便……”他面色慢慢由严肃变到惊惧,“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这个回来的?”
魏钧深深看他一眼,只说了两个字“不是”,就朝家人笑着歉然道:“抱歉,本来应该陪爹娘说话,但既然世子恰好在此,有些公务我需要马上同世子禀报,请恕儿子暂时失陪。”
魏山夫妻自然无不应允,忙惴惴不安地让出进里屋的路,一迭声催着魏钧赶紧请世子进去,又再四朝方谨初为这几年的照顾道谢。
方谨初对魏山这里反倒比魏钧熟悉得多,甚至还有一间自己用来临时歇脚的屋子,他进去之后就一路领着魏钧朝自己那屋走去,坐定之后紧锁着眉头望向魏钧,等着他解释。
“大哥,究竟怎么回事?”
魏钧没有回答,却反问:“我为什么会回来,论理此刻应该天下皆知,靖安也一定早收到了消息,为什么你竟会一无所知?惠宁,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谨初僵住,焦急与担忧慢慢褪去,失落迷茫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
他慢慢垂下眼睫,勉强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不过放松几日而已,没怎么多过问外面的事情。”
他复又抬头,问:“所以大哥,你这么快就处理完了同西宁的战事?”
他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虽然只是隔了数月,可这一回他见到的魏钧竟似又脱胎换骨了一次,像一柄绝世名剑被重新洗炼,变得愈加从容沉稳,锋芒收敛得一点不露。
魏钧眉毛微微蹙起,不再绕圈子,伸手把桌上一只倒扣的茶杯翻过来,一边倒茶一边简练地说:“你走之后,我接收了一批从金羽营撤出来的人,他们给我带来一个消息,从新陵到东辽三千里北线边防,都已经两个月没见到羌戎人的踪影,怀疑他们会绕到西边从西宁边境进犯。”
方谨初霍然抬头,满目震骇,立马就脱口而出一个地名:“函关!”
“不错,正是函关。”魏钧点点头,把茶杯推到方谨初手跟前,继续解释:“一月底的时候,羌戎突袭函关。因为你先前的提醒,和金羽营的那条消息,我提前把阿恒派了过去,查实后领宣武铁骑在函关城下迎敌,以逸待劳灭了阿史那布哥一个万人队,把他们赶了回去。”
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就让他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方谨初却更加担忧,“可是西宁……”
“我在函关查到了一件事,咱们朝中有人在试图秘密联络西宁定国公,试图制造麻烦把西北边军拖在西宁边境,好让他们在朝中得利。我将计就计,稍微改动了一点他们给卢璟的密信,让他误以为函关之围比实际晚了十天,我则做出丰野空虚的假象,诱惑卢璟贸然出兵,我再从后面和丰野守军内外夹攻,干掉了卢璟的一半主力,叫他几年内都不会再有胆子进犯。战报发回之后,陛下命我派副将留守,回京面圣述职。”
方谨初震惊至极,傻愣愣地望着他,半张着嘴如一只呆头鹅,直接把魏钧看得乐出了声,伸手往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收回来的时候看见居然蹭了一手灰。
“不是,你干什么了?”魏钧不可思议地说,“你挖矿还是钻洞啊,怎么一脑袋的灰?”
他这么一打岔,方谨初才反应过来,把他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嘴角慢慢上扬,击掌道:“好!好个宣武侯,好个魏将军!果然从不叫人失望!”
他按着桌子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了两步,越说越兴奋:“退羌戎、救函关;灭卢璟、保丰野,大哥,你这一次的功劳可比击破羌戎王庭还大啊!太好了!就是可惜没把彻底绝了卢璟的后路,西宁主战派实力仍在,只怕将来还会有波折。不过你去丰野才四年,居然就能取得如此战果,大哥,你真叫惠宁钦佩!”
魏钧静静地看着他在斗室之中激动雀跃,却并没感觉到多喜悦,反而更加忧虑,方谨初一走动,他就看出对方竟比原先更瘦了几分,几乎有点形销骨立的模样,更不复先前的飞扬意气,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他不动声色地顺着眼前的话继续说下去,“惠宁,你明知道若没有你这几年的支持,和过年那会在丰野给我的帮助,我绝无可能办到。”
方谨初毫不谦虚地一点头,喜孜孜地坐了回去,摩拳擦掌地问他:“圣旨是怎么说的?我看你连个亲兵都没带,真一个人回来的?这次能停留多久?我……”他忽然感觉心中一阵情怀涌动,竟于欢悦的顶峰难以抑制地悲从中来,哽咽道:“大哥,我好想你。”
魏钧霎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猛然站起推开桌子就去搂他,把桌上的杯壶撞得一阵乒砰乱响。
“惠宁,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睿王他又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现在可以保护你了,真的,你听我说……”
方谨初把头埋在魏钧胸膛上,一面流泪一面摇头:“没有,真的没什么,我很好……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就会很好。”
魏钧让他哭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有些心情对于他来讲早已明了,只不过碍于现实无法清楚坦荡地说出,只能够压到心底,于战场生死之际反复回想,到头来愈加欲盖弥彰,无声无息地卷起惊涛骇浪。
只可惜这一切,方谨初都还懵然不觉。
他并没哭多久,只是把郁气发散了一阵,就向后一偏头,带着一点鼻音不好意思地说:“大哥,我没事了,之后我再同你说,你的事更重要。”
你错了,没什么比你更重要。
这句话魏钧并没说出,他往后退了两步,胳膊朝后撑着榻沿,回答起了方谨初前一个问题。
“我是边军守将,进都城带兵不能超过十人是惯例,旨意上虽然没明说,但既然陛下特意点出留偏将镇守丰野几个字,我就把阿恒正杰他们都留下了。只有褚先生没有军职,跟我一起回来的,帮我处理一点奏折文书的事务,还有八个亲兵罢了。我想着先绕路回家里一趟,顺带联络一下你再进城,就先让他们在你家庄子上等着了,没想到直接在这里见到了你。对了,惠宁,谢谢你把我的家人照顾得这样好,我感激不尽。”
方谨初摆摆手,无视了他最后那句客套,直接问:“旨意上没提封赏,也没说召你回来做什么?”
“没有,”魏钧端正了神色,“我就是想提前联络你问问,有没有听到朝中什么动向。之前我收到京中的消息,说郑亲王祖孙突然薨逝,东宫幽禁解除,义父也早返回了靖安,还以为上次的风波已然化解,却唯独没打听到你的近况。惠宁,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你连丰野的战事都不知道?”
对方一再追问,方谨初终于搪塞不过,敛目片刻,苦笑了一声,把这几个月自己的情形,从大年初四那天进宫遇到父亲,到与伯父说开之后又不慎暴露武功,一直讲到写奏折揭露这几年夺嫡之争的实情,把魏钧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不是,我还以为你被人监视了还是怎样,合着你是因为感觉愧对你皇伯父,才消沉至此?”魏钧不可思议地说。
方谨初一声叹息,愧疚地说:“是我小人之心,明明许多事我都看在眼里,却多年来一直未发一言,因在两宫之中游刃有余而沾沾自喜,却不知辜负了多少真心疼爱我的人。我爹说我机巧过多有违本性,当时我还不以为然,后来才懂得这话一点都不错。”
魏钧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真没想到方谨初居然会钻这种牛角尖,明明他十六岁的时候就想得比谁都清楚,怎么现在又倒着活回去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一开始听你说,还以为你是故意做给陛下看的,原来你居然当真没看出来陛下的用意?”
方谨初莫名其妙,抱着胳膊挑眉道:“什么用意?”
魏钧嘴角抽了抽,直截了当地说:“这分明是陛下的驭人之术。就像你说的,陛下如今担心的已不是太子是否会动摇他的帝位,不想再搞制衡的把戏,而是在为身后事铺路。你身上流着皇族嫡支的血脉,资质又比太子强过太多,身后还有靖安与丰野两支军队,他既不能杀了你,就不得不想办法提前替太子把你收服。他知道对你来讲,威胁与利诱都比不上动之以情,他以亲情打动你,就是想让你忠心耿耿地替他守护他儿子的皇位,怎么你想不通?”
方谨初脑中轰然一声,先前的某种认知再次倒塌,内心顿时开始了激烈的天人交战,他紧闭双目,一点一滴地回想两次和伯父见面说话的每一个细节,还混杂着从小到大和熙和帝相处的无数画面,最后,他缓缓摇了摇头。
“大哥,你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不同意。”方谨初平静地说,“我从前就是太相信自己的脑子,不信旁人的心,皇伯父对我到底是真情还是利用,我认为我心中自然知道答案,我很难证明给你看,但我确定那天阿伯心中的伤心失望,绝对不是假的。还有我娘,她虽然一直在宽慰我,可我知道我隐瞒她这么多年还是让她难过了。或许这两个月我确实走了一点极端,我不该一味消沉闭塞,可是我也做不到再像以前一样,永远把得失利弊都算得清清楚楚,自以为是替亲人着想,却反伤了家人的心。”
“那很好啊,”魏钧立刻回答,理所当然,“那你就不算,你本来就是天之骄子,想怎样就怎样,我早就盼望你能不再那么压抑自己。可是惠宁,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都要两全其美,你既然把某些事情当做了你必须背起来的包袱,就不能够再苛求自己每时每刻都对旁人毫无隐瞒。真正关爱你的人,也不会因为你没有主动剖白心迹,就看不见你的真心,你知道你从未动过任何坏心思,那就够了。至于陛下……”
他微一犹豫,还是用最直白的方式说了心中的想法,“或许我身为一个局外人,并不能理解你同陛下之间的感情,但我不相信像陛下那样的帝王,会真正不经过考量、完全没有目的地做任何一件事。君子可欺之以方,惠宁,你是个真正的君子,你虽有百般机巧,却从来都习惯从善意的角度揣测旁人,这一点让我非常赞叹敬佩,所以我不想改变你的态度,但就这件事情,我保留我的看法。”
方谨初不再反驳,心中郁结倒确实因为他这一篇话解了不少,眼神眼见就清明了起来。他默默沉思一会,开口道:“若按你的想法,我想我知道陛下召你回来的目的了。”
“托孤。”魏钧替他说了出来。
“不错,”方谨初点头,“我告诉陛下的事,并不包括你同太子之间的那点联系,以及我和你的真正关系,在他看来,你是军方最可倚靠的新秀,正适宜做他新的棋子。陛下可以用新陵孟氏制约靖安,却断不可能指望孟氏将来还能被太子所用,大哥,你这功劳立得可真是时候,这一回封赏必然又要极厚……啊不,陛下这次未必会再加封提拔你,而是会从别的方面给你奖赏,好留着余地让将来新君能向你施恩。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先不要明确地表露你的态度,暂时装作仍然在两宫之间观望,只向陛下效忠,把礼法面子做好就可以了,等着陛下主动拉拢你,也好在陛下面前留一点主动权。另外丰野的战况也不妨说得稍微严重一点,还没报的功劳也可以藏一藏,好让将来新君继位之后有理由给你封赏。”
魏钧站着听他说完,听一句点一次头,听到最后渐渐放下了心。这小家伙刚才还一口一个“不要机巧”,转头替自己筹谋起来,却浑然忘了这回事,一心一意地从自己的角度思量对策,并且果然还是那么一针见血。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斟酌。惠宁,谢谢你。”魏钧柔声道,似寻常说来,又似有无穷深意。
方谨初突然哑了,赧颜笑了笑,垂眼道:“我也只是瞎说几句,大哥现在今非昔比,原用不着我多言,我连你的事情都未能尽关心到呢,万一不对还是要你自己随机应变。”
魏钧忙说:“哪里,你说的我先前只有隐约的猜想念头,直到听你点明才知道究竟,这些事情我就算再练几年也还是比不上你。惠宁,你要一直帮着我才好。”
方谨初明白他心意,爽快地笑了,慨然点头,当先就往出走,招呼他说:“走吧,你爹娘该等急了。我们一起陪二老吃个饭,然后我就要回去了。”
魏钧跟上他,却道:“我同你一起,咱们一起进城。卢璟新败,怎么也得缓上个一两年,我并不着急回丰野,还有的是机会陪我爹娘,眼下却需早点谋划怎么见陛下,还有东宫与其它权贵。”
就这样两人一起在魏山的庄子上吃了一顿晚饭,魏山夫妻知晓了方谨初的身份后本来拘束得很,连魏家小妹也腼腼腆腆地躲进了闺房。好在魏钧除了刚见面那一下再没搞出什么吓人动作,称谓也自自然然地换回了“惠宁”,两人坐在一处虽外表相差甚远,言谈相处却看着比亲兄弟还融洽,竟让魏山和刘氏齐齐恍惚了一下。
毕竟魏小花待他弟弟一向严厉,给那孩子训得常常都不敢说话,对着方谨初却比同妹妹说话还和气,一面亲热地同父母说着话,一面顺手看也不看就给方谨初夹菜,常常恰好就是方谨初刚要伸手的那一盘。
说话间魏钧正好就问到自家弟弟,军队历来讲究个打仗亲兄弟,原本魏钧在靖安的时候就有心令弟弟小草也参军,奈何他这弟弟秉性与兄长实在大相迥异,自小就柔弱绵软,怎么看都不像个能骑马打仗的样子,虽说不敢违抗大哥,却每一提到入伍就不是托病便是啼哭。魏钧无可奈何,也便随着他去了,也是考虑到家中爹娘年岁渐长,须留个儿子尽孝,谁知道几年没回来,这一回家竟然没见到弟弟的踪影。
魏山正要解释,方谨初抢先道:“你弟弟在郧县呢。我看令弟虽不耐烦习武,却极热衷关心身遭民生,我见他五次,有四次要同我议论租税田亩事务,据说都是和底下佃户打听来的。我爹当年有一位朋友,名号唤作载德先生,赋闲后一直在郧县隐居,令弟上次求我给他推荐讲谈学问的先生,我就索性把他荐了过去。”
刘氏顿时就有点忐忑,当时送次子外出求学她和魏山本来是不同意的,觉得至少也要他家当侯爷的长子首肯才好。可耐不住魏小草韧劲上来,听说有这机会说什么都不肯耽搁,撒泼打滚地硬闹着要去,惠宁又在旁边极力赞成,说求学上进是好事,一手打点了小草的文书行李,还配了一个仆役给他,夫妻俩只好由孩子去了,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长子说。
“对啦,先前我收到载德先生来信,说令弟在郧县一切安好,做起学问上进又不迂腐,他老人家很赏识,说‘小草’是乳名,想同令尊商议给令弟取一个学名,先生拟了一个‘铎’字,只待禀过父母兄长就给小草更名魏铎。”方谨初又补充道,说的事却是连魏山夫妻都还没知晓。
就见魏钧略一思索,然后目露震惊,没提弟弟改名的事,却先扬眉道:“你说的载德先生,是徐近儒徐相?”
方谨初微笑点头:“不错。”
魏钧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惊喜万分,说:“这、这怎么好意思,徐相当年名满天下,小草资质愚钝,哪里配得上徐相教导,定然是你动用了义父的人情,这情面可太大了。”
魏山夫妻顿时又茫然了。
魏钧就向爹娘解释,话说得轻快又兴奋:“徐近儒徐相啊,您不知道吗?陛下登基头一年的状元,三十三岁拜相,主持太康新政那位,现在的中书令是他的同窗,六部里一位尚书和五个侍郎都是他的门生,多少人踏破门槛想求见徐先生一面不得的,咱家小草好大的造化!”
这一说魏山夫妻都吓住了,面面相觑想道谢又嗫嚅着说不出口,觉得这情分确实欠得太大,方谨初却不满地嚷道:“你叫我爹‘义父’,我管你喊‘大哥’,你同我论什么人情?再说载德先生是何许人也,我不过是替他引荐一下罢了,愿意收他做徒弟,还是要先生亲自点头的。大哥既有如此功绩,你胞弟天赋还能差到哪去?可别因为他是你亲弟弟反而小看了人家,我看将来小草兄弟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呢。”
魏钧只好放下筷子向他道歉:“对不起,是我失言。我也是太惊喜了。惠宁,还是要谢谢你,并非同你见外,只是此事对于小草来讲就像义父当年收养我一样,简直恩同再造。并非是我妄自菲薄,徐相平生阅人无数,我弟弟就算有几分聪明,若不是看在义父和你的面子上也断不可能得他老人家青眼,我岂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
方谨初微微一笑,夹了一筷子炒蛋,闲闲地说:“此时言谢为时尚早,且看将来吧,究竟也要小草自己争气,再说徐相愿意收他,未必不是因为你自己的关系。你单看陛下对东宫的期待,就应该能想到北靖将来的朝堂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徐相当年黯然引退,便是因为主张藏富于民不愿轻启兵祸,逆了陛下的心意,被朝中军功出身的贵侯趁机联手排挤,辞官乃是无奈之举,一腔热血却定然还在。先生少年成名,主持新政时才三十多岁,如今虽闲居已过十载,算年龄却也才刚过天命之年,等到将来新君继位,说不准便有起复的可能,到时候你与令弟一武一文,恰可配合徐相精兵简政的主张,岂非妙事一件。”
魏山与刘氏听到此处,才终于一知半解地领会了安王世子引荐自家幼子的深意,顿时更加惶恐,当即就一同站起想要大礼拜谢。念着方谨初多次表示厌烦俗礼客套,便只站在原地诚惶诚恐地说了感激的话,就这样还被方谨初嗔怪,说怎么刚拦住一个,又惹得二老不安,再这样下去可要不敢上门蹭饭了。
后来魏钧亲自给徐近儒修书一封,表达了诚恳的谢意,他朝政一句没提,只着重替爹娘谢了先生教诲与赐名之德,对方回信更于时局只字未提,只一语双关地答复了四个字:莫负初心,魏钧立时便心领神会。
自此魏小草正式更名魏铎,就此踏上一代名相之路,后世史书记载成德之治浓墨重彩,细究开端便要从今日算起。
当然这都是后话,这一日两人召来了褚云等人,赶在日落时分进了平都。
当天乃是四月廿六,隔天就是药王神诞日,又名农神的,乃是人祖之一,北方人信仰极多,许多大户人家都习惯在这几日往郊野上去行祭礼祈福,因此傍晚回城的极多,熙熙攘攘地在南门内的道路上挤了好些车马,且越往城内走越拥挤,乌龟爬一样地过了四个坊,终于彻底堵着走不动了。
方谨初在马背上望了半晌,见街道上乱糟糟的,几个京兆府的差役忙得焦头烂额呼喝半天都没什么成效,感觉没有一时三刻疏通不了,翻身就下了马。旁边褚云等人连忙随他一同下马,看他走到身后那辆大车旁边敲了敲厢壁问道:“大哥,我看还得等一会呢,要不然你们下车步行一段,从小路绕去大业坊东面,我叫人另雇两辆小车在那边等着?”
魏钧忙从车门探身,左右一看笑道:“不妨事,瞧这情形大业坊那边也未必就不堵,等一等吧。你进来歇会。”
其实先前魏山夫妻搬来平都的时候,方谨初就把王府的西跨院收拾了出来准备给他们住,后来虽改了主意在城外另给他们置办了土地,却也没再动王府的院子。反正安亲王府人口简单地方又大,本来就空置着不少院子。现在魏钧既然回来,而且还有久住的打算,总不能把家人都扔到城外自己住皇城,就打算把父母妹妹一起接回城里。他们吃完饭差不多是申正,本来看天色已不早,说让魏钧先跟方谨初进城处理公事,明后日再派人去接二老。后来再一商议,方谨初见刘氏望向长子的眼光颇为不舍,就说反正庄子到城中也不远,坐车不到两个时辰就回去了,府里一直都备有二老和妹妹的房间,不用收拾直接就能住的,庄子这边的杂物命仆人夜里收拾了明天一早再带回来就行。
闻言魏家几人俱是一喜,又愁家中车马狭小带着行李走路不便,方谨初立即命人从隔壁自家庄子上拉来一辆大车,简单收拾之后带着魏家众人一起回了城里。魏钧原本和他骑马并行,过了城门之后考虑到爹娘这几年进城的次数寥寥无几,小妹更是没怎么出门,就弃马乘车陪他们坐着一路介绍城中的风物。
等方谨初也进来,话匣子顿时就打得更开。原先顾及掩饰身份,很多关于北靖贵族日常生活的话方谨初都没怎么同魏家人提过。现在这一层既已揭开,他心情又比前阵子敞亮了许多,讲起平都的街道与风俗人情更比魏钧鲜活百倍,一口清脆的平都官话说得又快又亮,魏钧就住了口含笑听着,心中一片柔软。
就这样走走停停约摸又过了一个时辰,方谨初起身想掀帘子看看还有多远,谁知手还没碰到门边,突然车头猛然往旁边一偏,接着一下巨震,明显是被什么东西给撞上了。方谨初身子猛地一晃直接就朝对面魏家小妹砸了过去,还好他武艺不错半空中一扭腰险险避开,又被魏钧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才扶着车厢壁站稳。
就听外面车夫的怒斥声已响起:“谁家的莽夫,会不会驾车?转弯都不知道先在路口瞧一眼的,居然直愣愣就这么撞上来,不怕伤着人吗?”
“操毬,你算哪根葱,乡巴佬进城,敢说爷爷不会走路?就撞了你怎么样?你惊了我的马,我家太太小姐吓着了,还不给爷下来磕头赔礼?”
车夫登时大怒。他虽然日常只在庄子上伺候,很少进皇城,但到底是归亲王府指派,纵使平都权贵如云,不碰见有限的那几位也足能横着走,何况少主人就在车上,更加没有退让的道理,当即就一脚踏着车梁同对方争执对骂起来。
刚刚那一下撞得不轻,方谨初刚站稳就赶紧同魏钧一起问魏山夫妻有没有磕碰到,又见魏家小妹吓得变了脸色,又忙轻声细语地同她说了两句“别怕,没事”。
他见魏小妹腮边泛红,以为是吓的,又见她嘴唇蠕动两下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没听清,正想追问,外面的骂声就传了进来。
他脸色微沉,魏钧也皱起了眉,望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他估摸着现在差不多已走到了皇城附近,对方的口气一听就知道是某家权贵,就准备等方谨初处置,连车外跟随的褚云和亲兵,因未得魏钧号令,也都各自按兵不动。
外面的骂战还在继续,他们自家的车夫没处理过这样的场面,脑子也不太灵活,光惦记着同对方论辩道理,一时竟没想到报出自家来历,光顾着被对方的强词夺理气得浑身乱抖语无伦次。
就听对面忽然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一个强横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呦,我看是哪家的奴才,冲撞了太子爷的家眷不请罪居然还敢还口?小爷我……”
他突然一窒,方谨初他们那辆车因为一直是在庄子上使用,装饰并不像寻常贵族家的马车华丽,仪制也比亲王仪仗小得多,乍一看还以为是民间富豪,所以方才他们那边的人才如此嚣张。他第一眼本来也是这样以为,可一抬头突然看见轿厢上沿上竟刻着一溜蟠龙纹饰,立马就明白了车主的身份。
只听他话风一转,阴阳怪气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安王府上的奴才啊,怪不得这么大气性。你家主子可是今非昔比,刚失了圣宠不说,这睿王马上就要被陛下逐出平都,你们世子那群狐朋狗友家里都被挨个问罪,怎么他做主子的尚且知道消消停停地躲着,你们当奴才的居然还敢这么嚣张?还当是从前吗?”
这话车里几人都听得真切,魏钧立马勃然大怒,正要下车,却被方谨初按住。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魏钧同他换了个位置,坐在门边掀开一角帘子,沉着脸朝对面那人喝道:“姜乾!你好大胆!我怎么今非昔比,敢不敢说给我听听?”
姜乾顿时愣住了,再没想到车内坐着的居然是方谨初本人,腿立刻就软了起来。可刚一转念,又不由心中窃喜。他是太子妃的堂弟,四年前曾因为纵马踩踏了安王府的田地被方谨初一状告到太子面前,狠狠地挨了姐姐一顿申饬,不得不忍气含怨了几年。却不想风水轮流转,当初不可一世的安王世子居然会触怒陛下天天闭门不出,他姐姐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眼见就要成为皇后,这可不就到了他报复旧怨的时候?
没见他堂堂一个亲王世子,居然连马车都只敢用这么简陋的,原先跟的人也一个不见?
于是他仰天笑了一声,朝方谨初拱了拱手算作见礼,颧骨肌肉扬起,翘着脚说道:“原来是世子在此,臣失敬。世子垂问,臣不敢不答,您从前多威风,有陛下撑腰,满平都甭管哪家王侯,远远见了您就得退让行礼,吃的用的只要让您看上眼,旁人就休想沾一个边儿,谁要是不小心得罪您分毫,那就得等着大祸临头。臣倒想问一问,今天臣撞了您的车子,您要怎么处置臣?臣这车里坐着的,可是太子殿下的庶妃和小姨,未来的皇妃娘娘,您可想好!”
此人小人得志的嘴脸太过滑稽,方谨初本来还有点怒气,一听这话反倒乐了,一个字都懒得同他说,把车帘一放,懒懒地说:“给孤把他们都送回东宫,请我太子哥哥看着处置。”
这一声令下,动手的却不是他从庄子上带回来的那几个人,而是车后魏钧的亲兵。他们正是当年魏钧封侯时一起跟着回来过的那批人,曾得过“世子殿下的话就是军令”的吩咐,听见方谨初下令想也不想就冲了上来。他们都刚刚在边关经历了大战,杀伐之气尚未尽去,又早攒了一肚子恶气,个个拿出了主辱臣死的气势,一个人按住了姜乾,另一个制住了车夫,另有两人上去拉住了肇事的车子,最后四人各占一角拳脚齐用把欲上前护主的姜府家奴都打倒在地。
此时因为他们这边的事故,后面已经堵了不少人,还没打听明白情形,这边已大闹起来,围观的顿时就把道路挤了个水泄不通。姜家车里坐着的是由太子妃的陪嫁丫鬟提拔成的昭训和一个远房庶妹,眼空心大平素轻狂惯了的,一见这场面纷纷尖叫起来,连“安王世子非礼皇妃”之类的都喊了出来。
方谨初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脸色立马难看起来,猛地把帘子掀开,站在车辕上朝姜乾怒喝:“叫她们闭嘴!陛下还好好的,一个小小东宫侍妾就敢口出如此狂言,小心惹祸上身!”
姜乾正被魏钧的亲兵扭着胳膊,剧痛之下口不择言,高声骂道:“放你娘的屁!我姐夫马上就是皇帝了,你们殴打国舅,我姐夫一道旨意把你们全杀了,还不快放开小爷!”
围观的人们立时议论纷起,方谨初刹那间面如寒霜,指着姜乾断喝道:“堵上他的嘴!”
褚云左右一看,忙撩起袖子上前撕了一块衣襟就去堵他的嘴,姜乾见状挣扎得更加剧烈,口中越发不干不净起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道路远方传来一阵清道的锣响,此时刚刚日落不久,天边尚有余晖,方谨初立在车辕上瞧见朝凤门外正有一队銮驾行来,华盖顶端饰着龙纹,队列前端有两人举着稚尾扇,忙从车上跳下,朝里匆匆说道:“太子来了。”
果然下一瞬,“太子驾到——”的吆喝嘹亮地响起,旁观的众人慌忙回去拉着自家马车往道路两边躲避,仆役们纷纷掀帘子拿板凳服侍车中的主子们下车准备行礼,魏钧也忙向爹娘伸手,道:“爹,娘,我们也出去。”
刘氏在车里听姜乾一口一个“姐夫”地喊着,心里早就发慌,一听说太子驾到,连忙一把攥住儿子,慌张地说:“怎么办,他不是太子老爷的小舅子,他们是一家人,你快出去,别让惠哥儿受欺负了。”
魏钧不由好笑,忙反握住母亲的手,安抚道:“别怕,太子为人公允,惠宁又是太子的堂弟,不会有事。”
这一耽搁太子銮驾已行到近前,魏钧顾不得多说,忙扶着父母从马车上下来,又有贴身的两个丫鬟从后面另一辆车过来扶魏家小妹。姜乾听见姐夫来了正在欢喜,也不忙着挣脱不声不响地在地上趴着,满心盘算一会儿怎么向姐夫哭诉,抬眼看见方谨初的车上居然下来了这么一家子,除了一个青年武夫看不出身份,剩下几人都很像庶民,不由愣了。
他不认识魏钧,光顾着瞅魏家小妹的容貌,小姑娘今年才不过十四,正是芳龄豆蔻生得清秀可人,又比寻常贵族小姐多了一些含羞带怯的柔婉气质,顿时把他瞧得呆了。
这副猥琐样貌如何逃得过魏钧的眼睛,他登时大怒,本打算叫手下人先放开姜乾,见状也不急下令,任凭姜乾被按倒在路边,自己移步挡在妹妹身前。
“这是怎么了?”一个四品武官骑着马从仪仗队伍里越众而出,喝道:“何方狂徒,太子出行竟不知回避?”
他话音刚落,已看清被按在道旁的那人,愕然道:“小乾?”
此人正是太子妃的哥哥,官居东宫右卫率,名唤姜堰。他愣了一瞬,继而大怒,翻身下马向按着姜乾的那个亲兵叱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如此对朝廷勋贵如此无礼,还敢阻挡太子仪仗,知不知道这是杀头的罪过!还不快放开!来人!”
“是我下的令,”方谨初慢慢走过去,沉着脸淡淡地说,“姜大人,令弟驾车从支路上冲过来撞了我的车子,不道歉不说,还反寻我车夫的麻烦,很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我就命人把他押了起来,准备送去东宫给太子哥哥处置。”
姜堰深深吸了口气,兜头朝姜乾骂道:“混账!叫你好生接昭训回来,谁叫你惹是生非!还不给世子殿下赔罪?”
说完,他才朝方谨初躬身抱拳:“见过世子殿下。殿下,臣这弟弟行事莽撞冒犯了您,臣替他给您道歉,惊吓了您的朋友我姜家愿意赔偿,请您高抬贵手,给太子殿下一点颜面。”
说完,他就想上去拉堂弟起来。他知道这个兄弟一向不靠谱,几年前就因为犯在了安王世子手里被太子教训了一顿,偏他倒霉又得罪了那位平都最尊贵的纨绔一次,回去肯定又得挨收拾。然而胳膊断了也得往袖子里折,他们姜家的子弟怎么教育回去关起门来是他们的事,却不容旁人这样当众折辱。
毕竟他们殿下,可是今非昔比。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总算到了能扬眉吐气的时候,他家身为太子的妻族,哪能还像往常随随便便就叫外人欺负?
然而按着姜乾那亲兵却既不行礼也不松手,依旧纹丝不动地站着,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一心只等着魏钧或方谨初的命令。
姜堰面色沉了下来,略一打量,就从服饰上认出按着姜乾的人并不是王府的仆役,而是军中之人。他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安亲王派给儿子的亲兵,军中等级森严,方谨初爵位虽尊却并没有军职,他便倚仗着自己四品武官的身份径自喝道:“大胆!见到长官如何拒不行礼?你眼中可还有尊卑?”
“因为他们的长官在这儿。”魏钧冷眼旁观到此处,终于开口。
他走上一步,冷冷地俯视了一眼姜乾,下颔微抬:“放开他。”
那名亲兵立刻听命,松手起身,朝魏钧抱拳一礼,退到了魏钧身后。其它几名亲兵亦如此。
姜堰诧异之极,四年前魏钧回来那次为避嫌除了一开始和刘詹事吃过一顿饭,再就没特意见过东宫属官,最多不过是典仪上互相远远见过一眼,哪还能认得。他见魏钧明显比他年轻几岁,还是外地口音,心中更加茫然,狐疑地问:“尊驾是?”
“什么事情耽搁这样久?”魏钧还没开口,就听远处车驾中传出一声威严的问话,太子掀开车帘,不耐烦地望了过来。
然后他就怔住了。
姜乾忍到此时,等的就是这一幕,连忙大哭一声,连滚带爬地就往太子车驾前面扑过去,哀嚎道:“姐夫!求您给臣做主!他们无故殴打臣,分明是没把您看在眼里!”
又有一名一直藏在姜家车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妇踩着内侍的后背下了车,朝太子梨花带雨地哀声唤道:“殿下!快救救妾,他们要坏妾名节,妾险些就要见不到您了!”
以及周围早就肃然恭立的人们听见太子声音,齐齐跪了下去高呼“叩见太子”,魏家几人也不例外,都跟着魏钧跪在了道旁。
这一切太子都视而不见,他完全没搭理自己的小舅子和妃妾,连“免礼”都忘了喊,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向着方谨初疾走过去,口中兴奋地说:“惠宁!你终于出来了,你病了这样久,孤一直担心着,攒了许多话同你讲,可算见着了你。”
霎时间干嚎的姜乾和啼哭的孙昭训都愣住了,瞠目结舌,姜堰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方谨初略一整衣,规规矩矩地朝太子跪拜下去:“臣……”
“免礼免礼!”他刚出口一个字,太子就忙不迭地抢上来,一把托住了他的双手不令他屈膝,就势扶着他两臂把他上上下下地端详个遍,很快就红了眼眶:“惠宁,你怎么消瘦成了这样,到底生了什么病,现在可好全了?太医怎么说?我私下问过张院判好多次都不同我说实话,父皇还不许我去你家中看你,说你见了我又要拘束怕打扰你养病。我担惊受怕了好久!”
方谨初心中一片温暖,反握住太子的手,柔声说道:“臣没事了,劳殿下费心记挂,还赏赐了臣许多补品,臣感激不尽。”
“你还同我客气什么,”太子冲口而出,“父皇都跟我说了,这些年要不是你……”
他在方谨初制止的眼神中醒悟,反应过来往四周望了一眼,干咳一声道:“诸位免礼,孤……”
他再次愣住,惊讶地望向魏钧:“宣武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姜家那几人这才知晓魏钧的身份,顿时更加大惊失色,连周围那些人都纷纷议论起来。
“天哪,这位就是破羌戎、守函关、退西宁的魏大将军?”
“妈呀,我居然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宣武侯?”
“原来魏侯竟然如此年轻英俊!”
众人瞩目之中,魏钧从容起身,朝太子躬身道:“臣奉旨回京述职,今日未时才到城外,刚刚从庄子上接了家人回来,还没走回王府,就遇见了您的宠妾与内弟。”
太子从他话中听出一丝隐忍的怒气,心中讶然,略微瞧了一眼四周,却并没先问他跟自己妻弟的冲突,却拉着方谨初的手低声嘱咐:“一会儿先不忙走,我还有话要问你。”
然后他才沉了脸,扭头朝姜乾问道:“阿乾?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冲撞了世子,还妨碍了宣武侯?”
姜乾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一直以为安王世子与睿王交好,必然会遭太子厌烦,此刻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想错了,有心跪下请罪,却还存着个万一的幻想,一边支支吾吾,一边眼珠一个劲乱转拼命地想该怎么避重就轻。太子已然不耐,又看向自己的妃妾:“昭训?怎么回事?你们刚在堵在路中央是在做什么?”
“禀殿下!”孙昭训竟还没意识到不对,只以为得了机会,扑过来抱着太子的裤脚就开始哭诉:“妾同阿蝉妹妹好端端坐车走着,突然就从路上蹿出来一辆马车,我们躲避不及不小心撞了上去。他们的车那个样子,乾哥没看出来是谁过去喝问了几句,他们就要把乾哥抓走,还叫士兵来拉扯妾的马车,帘子都差点叫他们扯下来,妾和妹妹让他们吓得差点晕死过去,连乾哥都叫打伤了!您可得替乾哥和妾做主!”
这话一出太子还没怎样,周围旁观的那些人先不干了。能在这附近行走的都是非富即贵,平白无故被堵了半天已经生了一肚子气,是非黑白又早就听得明白,立时就有人喊道:“太子殿下,莫听这位娘娘胡说,世子殿下和宣武侯的马车一直都在迎凤街上行走,人太多了大伙都走得极慢,是这位娘娘的车赶得太快了,从巷子里出来一下就撞到了世子的马车。世子并没怎么难为他们,是这位姜大人不依不饶地非要追究,才被魏侯的人制止了。”
又有人跟着说:“没错!大伙都看得明白,是姓姜的嘴里先不干净,撞了人不说道歉,还讥讽世子失了圣心今非昔比什么的,世子才叫人动的手。”
“就是就是,您可千万不要误会魏侯,那几位军爷只是拉住了您家娘娘拉车的马,可没接近轿厢一步。他们撞的是魏侯家眷坐的马车,活该被人家教训!”
……
这些人喊一句,昭训和姜乾的脸色就惨白一分,姜堰又是羞愧又是恼怒,一脚把惹祸的堂弟踹倒,上前向太子请罪:“殿下,小乾年少无知一时莽撞,都是臣平时娇惯管教无方,请殿下降罪!”
“一时莽撞?”太子气得袍袖颤抖,寒着脸重复了几个字,望向姜堰,“一时莽撞,能说出‘今非昔比’这样的话?你弟弟娇惯,孤的弟弟可是陛下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连孤都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你弟弟居然敢如此目中无人?宣武侯是北靖何等重要的功臣,陛下与孤的心腹爱将,你们撞了他的家眷,居然还如此不当回事?你们可太让孤失望了!”
说完,他又朝孙昭训狠狠瞪了一眼,不愿当着众人教训自家小妾,斥责的话忍着没说。他也不管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姜氏兄弟,转身就向魏钧道歉:“抱歉,孤方才不知道情况,还以为魏卿只是碰巧经过。可撞得严重?二老伤到了何处?来人,去太医院传孤的令旨,叫值守的太医立刻过来,给宣武侯的家眷看诊。”
魏钧忙再次躬身答道:“多谢殿下恩典,您言重了,臣的父母家人并没什么大碍,不用劳烦太医了。”
他微微偏头朝父母使个眼色,魏山和刘氏自太子过来就一直紧张得心快从腔子里跳出去,却仍立马会意,一边跟着儿子说“下臣多谢太子恩典”,一边就往地上跪,太子赶紧一手一个扶住,惭然道:“二老切莫多礼,本来就是孤这边的人无礼在先,您再多礼孤可要无地自容了。”
他又朝魏钧诚恳地说:“魏卿更不要同孤见外,身体上的事情马虎不得,就算老人家现在没感觉,也还是让太医检查一下才放心。魏卿在外出生入死替北靖立下汗马功劳,你的家眷孤定然会尽力照顾妥当。”
说着他忽然又想起一事,忙又回头拉着方谨初紧张地问:“你呢?撞车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车里?你身子一向娇弱,又才生了大病,可伤到了?”
方谨初因落瓦暴露武艺那次在场的人不少,以为早传扬了出去,不意太子竟然还不知道,愣了一下才回答:“臣没事,太子哥哥放心。”
说话功夫姜氏兄弟已磕了几十个响头,孙昭训亦跪在地上发抖不止,太子朝他们冷喝道:“一帮蠢才!放着人家正主在这,光知道同孤哀求,还不快向世子和宣武侯请罪!”
姜堰连忙转了个方向,伏在地上对着魏钧口称卑职连连赔罪,姜乾不得已也过来向方谨初含愧忍恨地磕头,太子就对魏钧说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孤御下不严,未能约束家人谨惕守礼,孤替他们向你道歉,回去定然重重责罚。魏卿风尘仆仆地归来,带着二老和令妹在外停留太久也不方便,孤叫东宫卫率先送你们回去吧,撞坏的车子莫要再用,孤带的还有备用的车驾,正好给二老用。回头孤还要去府上找惠宁说话,再去探望,魏卿得空了也常来东宫走走。”
魏钧便又和爹娘一起谢恩,围观众人看到此处也纷纷向太子行礼想要告退。却听方谨初忽然道:“且慢。”
他抬头看向太子,认认真真地说:“殿下,这样处置不妥。”
一时所有人又都愣住了,连正准备起身去执行太子命令的姜堰都颇意外。他们与太子毕竟有君臣内外之分,大庭广众之下太子已然给足了他们颜面,回去也一定会责罚闯祸的这些人,莫非定要逼着太子当众处置?那可就真正是不顾东宫颜面了。
姜乾眼睛一转,心里生出一丝窃喜,忙低头掩饰。安王世子再尊贵又怎样,还不是个同他一样的纨绔草包,不,连自己都看得明白,他却只知道一味混闹,太子怜惜他不过是名义上的兄弟情分,行事却总要顾及大体,若逼得太子过于为难,反而相当于是替自己开脱。
果然太子第一反应就是握着方谨初的手哄了一句:“我知道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
他看见方谨初表情严肃,顿时也反应过味来,止住了话风,改口问道:“惠宁,你说该怎样?”
竟是一副不假思索全然信任的样子,比对哪一个僚属谋臣都重视。
姜氏兄弟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震惊至极。
方谨初微微躬身,垂眸道:“有您一句话,臣就没什么可委屈的,大哥亦不会计较,臣并非是为了他们与臣的冲突,臣所顾虑的,是您的名声。”
太子懵然不解,却本能地相信他说的定有道理,当即顺着问了下去:“此话何解?莫非他们还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方谨初一挥手,把避在角落里的褚云叫了过来,对太子说:“这位是大哥的幕僚褚先生,旁观了完整的经过。褚先生,再把刚才的事给太子讲一遍,包括每个人的话。”
褚云望了魏钧一眼,朝太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开口复述起了当时的状况,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各人的言语内容。
太子一面听,一面就变了脸色,嘴唇抖了抖,望向姜乾和孙昭训的目光已然带上了恼恨。姜堰同样骇然变色,他单知道自家堂弟顽劣霸道不学无术,却没料到居然会蠢到这个程度,这可是在皇城脚下众目睽睽,一旦那些话传扬开,传进陛下耳朵里,天知道会给太子惹多大的麻烦。
他扑通一下跪地,向太子重重磕了个头,颤声道:“臣死罪!”
太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指着他开口就欲发落,却听魏钧忽然说:“殿下,此事与姜卫率并没有太大干系。他与臣素未谋面,并非有意冒犯。姜卫率身负戍卫东宫的重任,替您清路开道正是本职,就算对自家兄弟维护一二,也是人之常情算不上太大的过失,请您明察。”
太子一句话又噎住了,惊讶地望了望魏钧,不由笑道:“好!不愧是宣武侯,赏罚分明,明公正道,怪不得能有如此成就,孤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朝姜堰道:“听见了吗?起来吧。”
姜堰于是起身,羞愧地向太子和魏钧抱拳道谢:“多谢殿下,多谢魏侯。”
说完他静静地退到了太子身后,再不看自家堂弟一眼。
方谨初就朝太子静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只有他们附近几个人能听见。
“殿下以为,走到今天您就可以松懈了吗?陛下身体康健,睿王也尚未离京,行百里者半九十,一句‘心存怨望,诅咒圣躬’就能断送了您的全部基业。他们在臣面前尚且敢如此妄为,可以想见若遇上昔日政敌,又会是怎样一种光景。他们说那些话的时候人群已然聚集,差不多人人听得分明,您只有立刻处置,才能刹住流言,否则免不了就会被误会包庇教唆。”
太子立刻点头,感激地说:“你说得很对。若非你提醒,孤险些又犯了大错。”
他扬声道:“来人,持孤的名帖把姜乾送去京兆府,请郭大人按律治罪。昭训孙氏行为悖逆、出口狂诞,立即废去位份贬为庶人,发回本家自行处置。”
姜乾和孙昭训立刻面如死灰,一句话不敢说就被拖了下去,尚未散去的那些人纷纷高声赞叹:“太子殿下公正严明,铁面无私!”
太子忙拿出平易近人的姿态回应,后背已出了一身凉汗。今日在场的人如此之多,方才几乎人人都在议论,连撞车的实情都是从这帮人嘴里说出来的,可他们却自始至终没人提到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天知道是怕惹祸上身,还是都在冷眼旁观他这个太子如何做事。若不是惠宁冷静提醒,哪怕他回去把那两个人都处死,也难免要落人口实。
想到这里他心中对方谨初愈加感激。先前方谨初把君臣之道给他一针见血地挑明,已经令他有如拨云见日;他幽禁东宫的那段时间过得惶惶不可终日,是方谨初派人多次给他传讯,才让他没在恐惧中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后来他更从熙和帝口中听到了许多真相,才知道原来那孩子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帮他,为他苦心筹划了那么多次的“偶遇”与“巧合”,最终帮他收拢了一大批得力臂助。这一桩桩一件件累积下来,令太子简直把方谨初看成了他最大的恩人和能否成功继位的关键。
而且……他望了魏钧一眼,一直听说他家惠宁弟弟同这位战功赫赫的义兄不合,他原也没多想,直到今日亲眼看见方谨初亲自去城外接魏钧的家眷回来,才隐约觉出点味道。
想当初他娶姜家女为正妃,不过就是为了姜氏手握禁军,位置关键,且是军方为数不多愿意向他效忠的将领。可是姜家的胃口一向大得很,族中子弟众多,动不动就向他索要提携封赏,眼皮子也浅。像姜乾这样的都已经算能用的,其余正事不做光拖后腿的更不知道有多少,太子脾气再好时间久了也难免厌恶,只是念在和姜妃的结发之情一直忍耐着没正经发作过。
可是现在……太子心中蓦然一动,他若有所思地望了魏钧一眼,先前他虽然回应过自己的示好,也不远不近地替自己做过一两件事,可离板上钉钉的太子党还有很远。此人刚升任镇抚使的时候多少人等着瞧他焦头烂额的笑话,觉得他光想在丰野站稳脚跟就有的煎熬;等他因自立门户与靖安军闹掰的传闻出来,就更加觉得此人轻狂无知必会登高跌重。谁能想到他居然才短短三年就再次立下举世瞩目的功劳,甚至足以比肩安亲王之外的其余几家封疆大吏。他麾下宣武铁骑名扬四海,据说陛下甚至有心为了他这支骑兵在全天下改军制,争取以他为模范开辟出一条精兵路线,来解决目前沉疴已久的冗兵问题。
如果能得到此人忠心拥护……太子禁不住怦然心动,那岂止不用再担心睿王会不会死灰复燃,想必连他父皇都定会彻底对他另眼相看。
他感觉心中一片兴奋,盘算着怎么同方谨初商量,请求他给自己想一个拉拢宣武侯的办法。他们年龄相仿,又有义兄义弟的名分,明显要比自己直接出面笼络方便多了。
太子微微笑着,举止愈发谦逊有礼,坚持让魏钧带着家人坐上了东宫的备用车驾先走,自己才重新上了銮驾,并且也不再提与方谨初说话的事,反而催促他替自己好生款待魏家人。